“你说这种不着边际,毫无志气的空话干吗,那要到猴年马月,再说那是你的能耐吗?眼下的这口气就算了?”缪龙乜斜着眼,脸上微露鄙夷地看着三赖子。
三赖子刚把杯再端起,见他如此说,又把杯放下,盯着缪龙阴森莫测的眼珠说:“我知道你缪龙哥的心,你是为那小子戳散了你的,把活活的漂亮嫂子给夺走了,气不过,找我和你联手对付那小子。”缪龙眼皮猛地弹跳,悲愤地说:“不错,三赖子,你我也是本家兄弟,人家欺我也是欺了你,更何况他也搞了你。不把他赶出缪家庄,不把他置于死地,我死不瞑目。”看着缪龙咬牙切齿的模样,三赖子倒有些胆怯了,说:“他现在可是红火啦,你我下黑手搞他,万一事情败露,我们都得蹲号子。”
“你好没出息!”缪龙悲愤地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三赖子说:“我跟狗日的缪斌势不两立,几代人的仇一定要报,解放前他的祖宗仗势欺人,夺了我爷爷的房产,文革时我的父亲报了一点仇,现在他仗恃自己有几个钱,想置我于死地,这次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三赖子,我的爷爷不就是你的亲叔伯爷爷?你就能看着人家把我的一家人搞死吗?我们明里不行暗里不行吗?你就那么怕死?”
“好,缪龙哥,既然你话说到这儿,我也不是个怕死人!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三赖子胆气被他撺掇,豪气顿生。
“行,那你过来。”缪龙把头伸过去,附耳在他耳旁如此这般说着,三赖子不住点头。
“就这么干,来,喝酒。”三赖子举起酒杯,反劝缪龙。
缪龙站起来,看着三赖子,语气平和地说:“三赖子,我们不是故意要这么阴毒,男子汉大丈夫生在世间,岂容他人在头上拉屎拉尿。本来就你嫂子一事,我并不放在心上的,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但我们太过窝囊了,缪家庄人就会轻视我们,也会讥笑我们族里没有人,在我们弟兄中,只有你在外玩得好,讲义气,你不帮我谁帮我,我兄弟缪虎因为打了李庚午被派出所记录在案,不能归家,否则,我也不会拉上你。”
这一番话说得沉痛委婉,打动了三赖子的心,他接过话反安慰缪龙说:“你也别说这种见外的话,缪虎打了李庚午也替我出了口气,那狗日的也骗了我的钱。”
“好,那就这样。”缪龙最后说着。
缪斌不知道缪龙和三赖子怎么密谋对付他,清晨,还未等春生来邀他一同去太爷爷家,他就起床,漱了口,向凃师傅交待了一些事情,叫开了桂丽的寝室门,吩咐她今天一定要去镇法庭,起诉和缪龙离婚的事,他已把照片的事委婉地告诉了桂丽,桂丽听后,脸色煞白,牙齿把下唇都咬出血来了。缪斌知道桂丽这时恨不能去杀了缪龙,听了缪斌的吩咐,她点点头,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踅到梳妆台前,梳理起自己的满头青丝。
在缪氏家族的族谱上,新厂缪家河岔是大族,是总户,缪家庄是支户,太爷爷是缪家庄的支户首。传说当年蒙古鞑子下江南,杀到江西留人种,逃难到缪家河岔的老太爷原来就是大户,逃到缪家庄落基的,是老太爷的两个侄子,一人挑着担箩筐,看到一眼望不到边的草湖,便在缪家庄的那个滩涂上停留下来,繁衍子孙。
第二天清早,一辆载着缪家庄头人们的中巴车从太爷爷的祠堂前动身。太爷爷在孙媳小翠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藤椅上站起来,目送着他们的中巴车远去。缪斌在车起动后,扒在车窗口回望,见银发须髯的太爷爷仍站在门前台阶上,使他蓦地想到了那年在芦花飘飞的苇岸上送他远别的情景,突觉心头一热,他又似乎从灵魂深处体味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家的意识,家的温情。
中巴车来到一个古木参天的渡口,缪斌和春生全全等几个头人一起上了一个早已等在河畔边的乌篷船,一路顺水向下游开去。
到了一个高高的陡陡的岸边,乌篷船停下,它已在河道中走了整整两个小时。缪斌和春生他们上得岸来,见是邻县一个叫罗湖的集镇。罗湖镇很是繁华,店铺林立,酒幌招摇,新增街道隔几十米就有一条向东西延伸的街道。市中心处更有四条交叉街道,一条大河横穿街心而过。春生告诉缪斌,这是另一条大河,叫东荆河,东荆河与总干渠在下游四十公里处的岳王庙交汇而成,灌注长江。四条交叉街道在罗湖大桥前后拱卫,使大桥周围热闹非凡。
因急着要赶到缪家河岔祖庙,他们没有在罗湖街头停留,穿过罗湖镇,他们走得累了,看看公路上有没有来往的麻木车。恰在这时,缪家河岔方向来了两辆麻木车。麻木车手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缪金,一个叫缪齐,把春生缪斌一行接上了麻木车。不到一会儿,两辆麻木车就带着他们来到了目的地。他们下车一瞧,见摩托车停在一水泥路面上。紧傍桥东侧,是一个涵闸,涵闸楼顶竖着几个漆黄大字:“缪家河岔南闸。”闸右角一片杂树林带,有水杉树和各种灌木。涵闸面西是一条小河渠,闸外是一条大河,叫缪家河。缪家河水折向南边直接与东荆河相连。与闸相对的公路右侧,是一片长势极旺的青竹林,青竹林环绕着一座庙宇,琉璃瓦披,庙宇的飞檐上有一块巨大碑额,刻着三个鎏金大字“城隍庙”,这座庙宇台基较高,形成龙盘虎踞之势,九级台阶一坎坎直抵公路边缘。公路是一条砖碴路,城隍庙前却出奇的平坦,不时有进香的善男信女进进出出,个个面露虔诚之色。缪斌和春生道喜叔等下了车,见尚未有人来接,就想进庙里去看看。缪金叫缪齐去禀报族中长老,自己陪同他们进了庙。
庙宇分内外两层,前面是大殿,大殿的两边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城固若金,三跪九叩抒蚁德。”下联是:“隍恩如堑,四礼八拜酬鸿恩。”顶上一横梁上贴着“圣寿无疆”黄缎条幅。入得大殿正厅,就见两块红色帘幕后一个高大的殿台,殿台上供奉着一尊慈祥庄严的佛像,那就是威名赫赫,据说是统治四州八县地面的城隍老爷。城隍老爷的背景上,还有三尊大佛,中为释迦牟尼,右为地藏王菩萨,左为文殊菩萨。右墙角设一香案,规模略小,供奉着观音老母,圣贤君师。宽阔的大厅内,到处都摆放了供香客下跪作揖的蒲团。缪斌把眼光略向屋梁上抬抬,见前庭前梁挂着一下摆垂着荷花穗子的绣花帘幕,帘幕上挂着四条两旁镶了金边的条幅,条幅上写着:“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南无消灾延寿极乐佛”等。大殿为一通间,中间竖有两架沙木撑顶,檐披皆是弧形纸瓦。
缪金引缪斌道喜叔他们敬了香叩了头,出到殿外,见是一个庭院,院内另设一个专门烧香裱的焚化炉,殿外没有出檐,四面皆是大板墙,正门墙上砌有佛像故事的浮雕。穿过一个穹形拱门,后面是禅房,禅房的门柱旁,也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无边人,”下联是:“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缪斌浏览着这副对联,听着从佛堂里传来的无数善男信女的诵经声,忽然想到了那天和小妹去位于莞深交界处的普济观,和慧明所谈的一番话,心中就有一股万虑顿除的感觉,他想我好像与这佛门有缘哩,一种心悸的感觉传遍全身,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生命的悸动呢,还是一种氛围的躁动使然。
缪金却在前面向道喜叔等人讲起了这城隍老爷的来历。这城隍老爷原来是供奉在洞庭湖边的,缪家河岔的一个叫缪耀祖的人驾了船经洪湖过长江进入洞庭湖打鱼,同时做一点小本生意。那年正是红卫兵破四旧的年代,城隍老爷庙被砸了,佛像被毁,城隍老爷的神主牌位四处逃难,红卫兵中有一个人的祖上是学巫术的,知道城隍老爷的神主牌位逃了,就一路带着几个人追过来。神主牌位逃到系在洞庭湖边的一条船上,缪耀祖正要解缆而去,忽见城隍老爷的神主牌位蹦到他船上,吓了一跳。他是认得城隍老爷的神主牌位的,以前每到洞庭湖,他都要去给城隍老爷叩头许愿的。他想,城隍老爷如此急慌逃到自己船上,一定是有难!又听到岸上传来清晰的吆喝声,急忙打开了底舱的暗洞,示意神主牌位在船底下躲避,木制的神主牌位像一个人那样心知肚明,蹦进暗洞中。缪耀祖刚封好暗洞隔板,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红卫兵就到了,吆喝着到船上乱翻一通,结果什么都没翻着,只好惺惺然走了。待他们走远,缪耀祖拉开隔板,请出神主牌位,见它水湿如淋,像是从内里渗透出来的汗滴,他明白城隍老爷这次真是骇慌了。稍顷缪耀祖却踌躇了,自己要驾船离开洞庭湖了,这城隍老爷该作何安置呢,把他老人家送回原庙是不可能了,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又怎能随意安排城隍老爷的去向。无奈,他只得临时用木块权做两片八卦使用,向城隍老爷神主牌位拜了八拜,口里说道:“您如要我把您老人家带到何方去,您郎就让这八卦告诉我吧!”说毕,他把八卦往船板上一抛,八卦所指方位恰好就是缪耀祖回老家的方向。缪耀祖明白了,把城隍老爷载在船上,运回了老家,聚集族人筑了一个窝巢。后来,城隍老爷屡屡显灵,保佑这一方百姓风调雨顺,百病不侵。庙宇被不断翻修,成了眼前这气魄宏伟的寺院,再后来,缪耀祖因为救了城隍老爷,他的后代人丁兴旺,子侄孙儿辈出了好几个大学生、硕士、博士,现在省城和北京工作的人都有。
缪斌在后面听了插嘴道:“你讲的这故事像神话传奇,是真的吗?”道喜叔看了缪斌一眼回答:“是有那么一回事,缪家河岔出的人比我们缪家庄多得多。”
正在这时,缪齐领着一个身板单薄,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的中年人来了。那中年人一见缪斌道喜叔他们,就热情地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喜叔和他还很熟。他们跟随那人过了水泥桥,折向南北向住着的一排居民点走去。春生见缪斌在后面边走边观察,就有意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轻声告诉他,那中年人是缪家河岔人,是宗族秘书长,本人在村里干过会计,叫什么就不知道了。他还告诉缪斌,总户首也是一位年高德望的老太爷,叫什么缪孟曌,缪斌听了暗自好笑,知道这字原是武则天的字,这老头想做缪氏宗族的太上皇。正说着,中年人和缪金、缪齐把他们带到了位于村中的缪氏宗祖祠庙。宗庙修建得美轮美奂,端雅肃穆,总体建筑格局分内外二厅,外厅是大殿,供奉着缪公老爷。缪公老爷塑像虽不及城隍老爷那副庄严妙相,却富态魁伟,长髯如梳。手捧朝笏,目含慈祥的缪公老爷背后是道家著名的三清长老。宽大的殿台上,无数支巨大的长庚香喷云吞雾,香烟缭绕。殿台两侧,竖着两块两米见方的汉白玉石雕。右侧石雕是功德碑,上刻着捐资修建宗庙的香客姓名。左侧的石雕上刻着一篇铭文,题目是《祠堂图记》,只见上面写着:“百体非血肉之躯五官有贵贱之别唯吾魁公自明正流迁楚以来落藉鹰潭不及一世复迁至缪家河岔至××公……”下面记载着缪氏宗祖历朝历代勤奋创业的丰功伟绩。缪斌正要继续观读,听见内厅有人招呼大家开会,他就只好随春生、道喜叔进入内厅。内厅里早已挤满了人,甚至门槛上都找不到空儿了。那个领他们进来的中年人向缪斌道喜叔他们介绍说,这一拨人是从宜昌的什么县什么坳子洼来的人,那一拨人是从河南信阳的什么山什么咀来的,还有紧傍内厅正中坐着的一拨人是邻县××村来的人等等。内厅正中摆着一张四方桌,桌旁坐着缪氏家族中几个显然是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之人。桌子右角摞放着几十册崭新的黄板纸刻印的家谱,这家谱缪斌在春生家的神龛上见过的,当时他没有在意,不知道那是家谱,就没看。缪斌困惑地看着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疑虑了自己此行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缪氏家族的会议尚未开始,丙娃子坐在缪斌的右侧,对缪斌附耳说:“你看桌子前坐在那个白胡子老头旁边的,据说是本省某市政府的一个什么办公室主任。”缪斌听说,就很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个人。那个人果然像个官体,正襟危坐,目光炯炯,那个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刻意看他。缪斌只好转过眼来,环顾四周,见所有的人脸上都洋溢着一股温馨和睦的喜气,充满一种浓浓的亲情,他陡地觉到浑身不舒坦起来,一股突如其来的欲呕感从脏腑渗出,他知道这是自己灵魂中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在作怪,只好强抑着自己不敢表露出来。第一次置身于这独特的文化群体中,缪斌感到仿佛回到了远古蛮荒时代氏族社会时期,面对家庙中那庄严肃穆的缪氏宗祖塑像,袅袅的炊烟令他想像起遥远的年代,纯朴的自然村落,用木槿条编织的篱笆围栏缀满蓝色的小花,村姑们在宁静的庭院中翩翩嬉戏,他就想,我们缪氏宗族的人们内心深处,永远都沉浸和留恋在这样一种浓郁的亲情氛围里吗?他们的整体价值导向就是渴望回归这种温馨淡雅的氏族生活吗?这是一幅看起来多么和顺康祥的图画啊,按说在一个氏族内部就不应该有矛盾、恶毒和嫉妒凶杀这样的字眼的,为什么自己回到缪家庄这么短短不足一年的日子里,就好像坠落到一个危机四伏的深渊了呢?一股极端的情绪就使他对这种环境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倾向。在他胡思乱想之时,那位坐在会议室桌边的白胡子老人开口发言了,他是这个宗族会议的发起者,也是组织者,更是主持人,缪斌知道他就是春生介绍的什么缪孟曌太爷,由于有一股极端情绪在胸间,缪斌就对他投去了别人不易察觉的轻蔑眼神。他发现那老太爷红光满面的前额上有一股桀骜不驯的东西,就猜想这人年轻时一定很霸道,心底就有了对这人的一点厌恶。缪孟曌太爷慢条斯理地作了一点开场白,呃呃呃地甚至还学着打了一点官腔,一边慢慢举起一杆短铜烟管,吧嗒吧嗒吸起烟,那烟雾浓烈,气味很重,在内厅的上空缓缓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