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翻过一段山坡之后，那位向导指着前方说话了，“各位请看，前面就是百峰林。”
众人放眼看去，只见居高临下，眼前方圆几十里之内，竟然能看到百十座各式各样的小山头，一座连着一座，犹如列队接受检阅，果然景致非常特殊。
向导遥遥指点着，“诸位请看，这座山头形似金钟，再看那座，形似双剑，远处那边，五六座山峰围着一座，像不像众星拱月？还有一个形似美人侧脸的，各位看出来了没有？”
其实也不用他多解释，大家早已饶有兴致地观赏品评了起来，向导继续说道：“大家在此处观赏完毕后，不用原路返回，只需继续向前，下山穿过百峰林，大约三十里后从对面一边走出去，就可以上大道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众人起身，沿着小路弯弯绕绕地下山，不久就进入了百峰林中。小路忽上忽下，尽在山峰之间穿行，山道上枝蔓碎石很多，虽然是骑在马上，但走起来还是颇为狼狈的，一行人不免谈论起来，“这百峰林从内部看真是完全不一样，什么形状也没有了，路还绕来绕去的，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向导笑着说道：“这百峰林就是如此，最宜从远处高处观赏，刚才景致很好，现下真走进来了，就变成大迷宫了！”
眼看太阳已经西斜，子沂也忍不住有点着急了：“这路真不好走，到底还有多远啊！”
这个向导显然是早已洞悉了游客们的心理，正打算在此处卖个关子，却忽然听到霍去病回答道：“不用着急，路程已经快一半了，这不是已经走到‘众星拱月’了吗？”
众人听后都是一脸愕然，抬目四望，周围山峰的形状早已改变了，哪里还能看出“众星拱月”的样子？向导更是望着霍去病，眼中一副不相信的神色，百峰林是这一带的著名风景，多有游客慕名而来，他十几年来给许多游客带过路，今天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竟然能在百峰林中确定方位！
霍去病也知道众人必定惊讶，因此并没有理会向导的神色，只是淡淡地问道：“怎么？难道我们的位置不是在众星拱月的下方吗？”
“是在众星拱月下方。”向导勉强地接话，“可是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霍去病简单地答道：“我看出来的。”这个回答其实等于没有回答，不过众人因为刚刚亲眼见到过目不忘那一幕，倒也没有过于震惊。
这时候他们两人仍然走在最后，素宁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猜猜。”
“嗯，我猜，你既然可以过目不忘，那么在高处时你一定都看好了。”
对方摇了摇头，“这不可能，高处和低处看到的图像是完全不同的。何况，刚才根本就看不到这里，连这条路也看不到。”
素宁又想了一会儿，“我猜不到了……告诉我吧！”
“好，我来解释。首先，这个本领我也从没跟别人说过。”
素宁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别卖关子了，不就是让我晚上睡不好嘛！愿闻其详。”
霍去病笑了笑说道：“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就是时刻留心、时刻校正。从我们下坡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记住最高处那几座山峰的样子，下降的过程中，我不断观察它们的各个侧面，还有太阳的位置，不断校正。在高处看峰林是一个俯视图，一般人可能记不清这么复杂的图像，再说下到低处之后，不再是俯视的角度，图像全变，走不多远，就会迷失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如果你能把俯视图清晰地记在心里，并且在沿途中时刻寻找明显路标，时刻观察和校正，就可以把俯视图逐步转化为平面的地图，至少大体弄清楚当前的位置是可以的。”
素宁确实觉得非常新鲜，以她的师门渊源，从小到大见识过很多各种各样的聪明人，不过这个类型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由得说到，“你和一般人记忆的方式不一样，你记的都是图像，是吗？”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显然也很惊讶于她的敏锐，“对，我小时候还以为人人都是如此呢！后来才知道大多数人只能记住抽象的东西，竟然不记这么具体的东西！”
素宁道：“哪会人人如此？这是难得的天赋啊！你小时候真的不知道吗？”
霍去病道：“其实四五岁就知道了，但是觉得不安全就没敢说出来。”
“为什么觉得不安全呢？”
“因为别人不乐意见到你有天赋。他们接受不了旁边有个人总是赢得那么轻松。”
素宁侧头看了看对方冷然的神色，“那么，你小时候会受这些人欺负吗？”
“当然，受过不少，”霍去病答道：“我受欺负的原因比较复杂，但这也是其中重要一条。”
素宁不由得有些恻然，安慰道：“据我所知，许多天才小时候都是倍受庸人欺负的，见不得不一样的人，这可能就是人群的通常倾向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感觉到自己能被理解，霍去病的心里不免有点隐隐地感动，只觉得从来没有人这样跟自己说过话，自己似乎在精神上被爱抚了一下，忍不住盼望着能一直这么说下去。
素宁又思索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嗯，要论记忆东西，显然是你这个方式更为合道，因为只要抽象就必然失真，哪怕仅仅抽象成文字。”
霍去病道：“你说的有道理，我还真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不过我倒是经常有个想法，将来如果我的孩子也有这个天赋，就不要太早教他识字。”
素宁点头表示赞同，又问道：“那你读书呢？记的是文字还是图像？”
“小时候都是图像，现在可以是文字。”
聊了一会儿，素宁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哦，我明白了，所以行军的时候，你不会迷路！”
霍去病点点头，“是的，行军之时，凡是遇到制高点，我总是要登上去仔细看个明白，如果能看得足够远，那么随后走上两三百里，心里都是有数的。”
“那么其他将领又是怎么照料路线的呢？”
对方有些不屑地说道：“我怎么知道？那么多人动不动就迷路，你觉得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不用脑子。”
素宁笑道：“别这么苛责不如你的人嘛！再说了，一个为将者，要照料的事情必定很多，怎么还有精力时刻观察和校正路线？”
霍去病却直截了当地说道：“错了，一个为将者，首先要照料的就是路线。必须保证把全军在指定时间带到指定位置，否则一切都谈不上。”
素宁看他严肃起来，只得玩笑道：“好吧！不过若是我的话，光是这匹马就够我费劲的了，根本没有时间看路。”
霍去病一听也笑了，“你这样的哪能为将……为将者必须有足够的体力精力，骑术必须达到人马合一的境界，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题目了。”
“哦，原来这叫做人马合一啊……”素宁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又由衷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确实发现，你骑马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看……”
对方立刻看了过来，她也立刻就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妥，想解释一下，又恐怕越描越黑，只得慢慢地低下头去，觉得脸颊上一阵发热……耳中听到他用一模一样的句式说道：“不过我确实发现，你害羞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看……”
一行人终于回到屯蒙草堂时，已经快到深夜了，因为人困马乏，众人只是简单地客套了几句，便各自回房休息。
素宁一边往自己房间走着，一边感到有目光在追着自己，回过头来，两双目光轻轻一碰，只听对方轻声说道：“明天见，好好休息吧。”
她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哎，你不是应该希望我睡不好的吗？”
霍去病也不禁露出了微笑，“今天你累了，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
“那我就真的好好睡了啊！累成这样，肯定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当然，好好睡吧，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第二天一早，霍去病很想问问对方到底有没有睡好，但是没想到今天他们就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张骞那一行人也都是早早地就起来了，准备着一早下山回长安。告辞之时，当着那么多人，他们更是一句特别的话都没有讲。
分手之后，更是音讯全无，一个多月倏忽过去，他默默体会着自己的心情，知道“在月光下发芽”的那样东西，已经是不可抑制地开枝长叶了。他只能尽量安慰自己，“这种事不能太着急，要给人家一点时间来反应，第一次没攻下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是你已经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很关键的……你得找机会再去一趟，相信她不会再拒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