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饯别宴之后没有几天，张骞就率领着庞大的使团启程西去了。
此时天气日渐回暖，距离出师漠北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月了，粮草军械已经开始征调和运输，漫长的补给线也已经开始建设，各地调集的转运人力已经达到十几万之多。养在全国各地的马匹，不仅官马被尽数征调，就是私马也已被尽数征购——这几年全国上下养马，官马私马加在一起总数多达六十万匹，这次除了母马、小马以及老弱之马，适龄的公马和骟马几乎是全部征调了，大部分都是作为运输之用。可以说，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如今已经不再局限于军营与朝廷之中，而是全国上下许多郡县的老百姓都能感受到了！
这一切准备工作都是要耗费巨资的，好在今年盐铁官营、算缗、白鹿皮币这几项经济政策都已经推开了，效果立竿见影，国库充实得很快，军费问题算是基本解决了。战前准备的各项开支尽管庞大复杂，桑弘羊却筹划得极其缜密妥贴，所以说，倾全国之力进行的战争，少了这样一位精明强干的经济人才也是不成的。
而随着补给线的建设，保密了将近一年的最高军事机密——漠北远征的钳形进攻计划，也就再也瞒不住了。现在有心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原来这次汉军远征的规模非常宏大，是打算从东西两路同时出击！这两路大军的统帅，不用说，应该分别是大将军与骠骑将军。
霍去病这段时间忙于研判情报、制定作战预案，而且每两三天就要跟大将军碰面讨论一次，越发忙碌了。而且随着大战在即，他心里的压力也是越来越大，这种压力与一般的军人不同，如果仅仅是自己上了战场生死难测，他不至于有太大的压力，但这是拿着三军性命和举国财力，去与敌人做殊死之搏，身为主将，压力焉能不大呢？
一般人无论种地、经商、还是做学问，得失的幅度都很有限，是很难想象这种压力的，所以说，兵家的坚毅也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当然另一方面，霍去病也尽量给自己找减压的办法，首先就是专心致志、不要多想，再就是每天抽时间去玩会儿蹴鞠——这是他的方式，就像大将军喜欢去跑跑马一样。
他也还时常给素宁写信，这也算是一种减压方式吧。不过素宁能够感受到不同，因为最近他的信，经常能从墨色看出来不是一次写完的，不难想象他现在忙成了什么情形。
可是再往后，就连这样的信她也无法收到了，因为她马上就要跟着师父启程了。
他们辞别的这天，午后阳光和煦、温暖宜人，素宁整备了几样果馔，用食盒拎到溪边，两人就在树下席地而坐，权作饯行的筵席。
“你的口味讲究，别笑话我厨艺不精啊。”
他的回答当然是，“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其实两个人都是心下黯然，虽然他说自己样样都爱吃，但是此刻离愁别绪，就算面前摆满了玉液珍馐，恐怕也是难以下咽。霍去病勉强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吧，其实就是这个时刻最难捱，真出了征反而好了，什么都不会想了。”
素宁也尽量轻松地说道，“那当然了，‘张军宿野忘其亲’嘛。”
不料霍去病听到这句话却苦笑起来，“唉，一听到‘忘其亲’这三个字，我还真觉得有些刺耳！你说我这个人，没有‘张军宿野’的时候也照样‘忘其亲’，岂不是惭愧之极？”
素宁一愣，“什么？”
“我是说我的生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曾经有很多年，从来没有想过他。”
“哦！”素宁心下恍然，认识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提起与身世有关的话题。她谨慎地轻轻问道：“那么，现在想了是吗？”
“对，等打完这一仗，我要去看他了。”
“那很好啊，想必你们都会开心的。”
霍去病却面色凝重地微微摇头，“不，你不知道，其实我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想起自己以前不懂事，我可以说一天比一天更惭愧；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才好，毕竟，一个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
素宁想了想，“也是，他抛弃了你，除了生命什么也没有给你。”
霍去病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说。素宁也没有马上说话，只是默默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开口道：“嗯，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他给你的也已经够了？”
“为什么？”
“嗯，你想想，他离开你们母子，所以你得以在大将军和圣上的身边长大，这种经历，对你是有益呢，还是有害呢？”
霍去病没有料到对方是从这个角度设问，沉吟了一下，如实地回答道：“事实上是有益的。”
“还有，你的母亲因此得以嫁给陈詹事，这对她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霍去病脑中闪过陈掌潇洒的仪态，以及母亲那副有点夸张的娇憨表情，不禁笑了笑，“事实上是件好事。”
“再有，他另行娶妻生子，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他过得更好，对你有害呢还是有益？你心里是希望他过得好，还是希望他过得不好？”
霍去病已经隐隐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长吁了一口气，“当然我还是希望他过得好，他过得好对我有益。”
“你看，你们三个都过得很好，这不就行了吗？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伤害到你啊！事实上这一切都对你有益啊！”
“不错……他确实没有伤害到我，确实这一切都对我有益……”霍去病若有所思，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可是，他毕竟没有尽做父亲的责任，这总是事实吧？”
素宁笑了笑，“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事实的另外一个方面是，你长成了出类拔萃的人物！你可以随便找个大汉的百姓问问，我相信他们都会说，感谢骠骑将军的父亲把他生下来，管他尽没尽做父亲的责任呢！哦不，幸好他没有尽做父亲的责任！”
霍去病不由得微笑起来，对于出自她的赞美夸奖，他一向是特别受用的。
“所以”，素宁继续说道：“你要讲事实的话，这才是更应该接受的事实，不是吗？因为这是千万人眼里的事实，不是你一个人眼里的事实，对不对？”
虽然目的相似，但是素宁说话的角度与风格，自然又跟张骞的有所不同，这番话正是她的风格，端正而且通达，这也正是霍去病极其喜欢的风格，所以此刻他感到自己被完全地说服了，心情也一下子好了不少，“不瞒你说，我是想要把他作为父亲来对待，可是又总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委屈，听你这么一说，确实也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他生了我，对我来说真的已经够了！”
正在此时，他们身后响起了“噔噔噔”的跑步声，回头一看，是小虎发现了他们坐在这里，“哇，你们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
这孩子自然理会不到面前这两人的心情，大口地吃了几样东西之后，又对霍去病说道：“你想不想看我射箭？我现在会用弓了！”
说着他从背后取下一把小弓，又取出一支箭，这次不再是筷子了，而是有模有样的一支羽箭，只是没有锋利的箭头而已。只见他张弓搭箭，动作相当利落，“刷”地一箭射出，正中不远处一棵大树。
没想到这孩子已经有这个身手了，霍去病也不禁为他叫好。只听小虎得意地说道：“告诉你吧，其实我都没怎么练！他们几个天天练那么久，还老是哪儿都射不准呢！有的人还只会用弩呢！还有人说他父亲是神箭手、还当过骠骑将军的亲兵，可他一次也没赢过我呢！”
霍去病笑着夸奖道：“小虎真行！我早就知道你最厉害了！他们几个都要向你学习……”正要往下说，只觉得衣袖被拉了一下，赶紧收住了口。
只见素宁正色道：“小虎，我再说一遍，跟别人只准比过程，不准比结果！你是在练习的过程中比别人更加努力了吗？”
小虎已经知道自己有错，低下头摇了摇。
素宁道：“那你刚才为什么骄傲？就算你比别人射得准一点远一点，那是真的强吗？”
小虎摇头，低声答道：“自胜者强。”
“好，道理你是明白的，现在罚你面壁半刻钟，自己好好反思。去吧！”
小虎老老实实地跑开了，素宁跟霍去病解释道：“这孩子学武的资质是比别的孩子稍好一些，但是他太争强好胜了，一点也不能输给别人，这种性子发展下去，早晚要吃大亏。我和子沂这段时间正在扳他这个性子，所以请你也配合一下，别再夸赞他的天分和成绩，只可夸赞他的认真和努力。”
霍去病望着小虎的背影，多少有点不以为然，“有这么严重么？”
“‘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有没有‘终’的问题，还不够严重么？”
霍去病只得说道：“呃，反正我还蛮喜欢这个孩子的。”
“你自然会喜欢他，他虽然没有你小的时候那么出类拔萃，可是性格多少有一点像你。你听见他刚才怎么说的了吗？不但要赢，还要赢得轻轻松松！”
霍去病一听就笑了，“说真的，我很能理解他。”
“可是慢心太重的话，其实就已经输了，因为这会闭塞智慧，圣贤的话你都是知道的吧？‘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
霍去病冷不防被堵住，而且用来堵他的全是圣贤的大道理，一时还真是没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傲慢好胜？”
素宁微微一笑，“像你这样的人，资质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我’字大一点儿也很自然。”
“那你是不是也要像修理小虎一样修理我？”
“我怎么修理得了你？只是《礼记》有云，‘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我自然要爱你以德，岂可爱你以姑息？”
霍去病却忽然盯着她的眼睛，“慢！你说爱我了！”
此话说完，他继续紧紧地看着对方，等待着她的否认、辩解、或是反驳，然而等了良久，对方却只是凝目与他对望，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更没有反驳……
日头渐渐偏西，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两个人伫立在小溪边上，虽然眼前是初春的阳光，却渐渐都觉得满目萧然。想说的话太多，却也知道无论如何都说不完了，说不说都是心痛，只得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时卷时舒，静静听着山谷中的风急急地从耳边吹过。
霍去病忽然开口道：“你知道吗？戈壁滩上的风更大，云彩更白，动得也更快。”
然后他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还有祁连山上的云，就在万年不化的雪峰上空，那个云是很长很长的一列，能有几百里长！因为祁连山是座很长的山，而那一列雪峰有多长，云就有多长，有时从山外看去，那些雪峰并不是银光闪耀的，而是有些发暗，因为云的影子正好映在了雪峰之上。”
“长云暗雪山？”素宁神往地说道：“听起来真是太美了，不知我有没有机会见到这番景色？”
霍去病柔声道：“以后我一定带你去那里看看。”
素宁点点头，努力忍住眼里的泪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