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俯视变成了仰望,她看着他,目光澄净,然后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一字一字说道:
“恭贺陛下继承大夏之帝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服的姿态,温柔的祝福,可是在她心底……却是沉重得几乎无法背负的心绪。而她没想到的是,回到逐兰居后,另一个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她。
国丧有条不紊地继续着,而定在三个月后的登基大典同样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对于沐震来说,眼前最紧要的则是如何稳固南方的局面。
所有人都十分忙碌,甚至是千重阙中的妃嫔。依照大夏朝的先例,帝君驾崩之后,受过宠幸而无子女的宫人凡品级在妃以下,便要从原来居住的宫室迁出,所以这些天尚事房调派了人手到各处宫室帮忙。还有一些年期已满的宫人,也趁这次一起遣散出宫。如此一来,千重阙中人来人往,反倒比往日热闹。
这天夜里,随着一批出宫的宫人,她同凉衣悄悄出了小西门,向兆京城北而去。一路上她柳眉深锁,眼底满是忧虑——这回出行完全是一次计划外的行动。
百柳巷中一栋不起眼的民居,刚推开大门,她就听见里面有争执声传出。
“季辛,你让开!我看她是不会来了!她现在在大夏帝君的宫里头吃得好、住得好!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舒服!还能管我们孟族的事?!”
少女声音清脆,每个字都像爆豆子般蹦出来。
“雁铃姑娘!你……”
“你别拦着我,我一个人也能报仇!”
“你!”
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谁不会来了?”
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凉衣推开了门。孟玉绮冷眼看着屋内的一男一女,身形修长的青年生了一张白净斯文的脸,看见她立刻拱了拱手:“师姐。”
而一旁刚才还面红耳赤的少女则冷着个脸,轻轻“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理她。
“雁铃。”叫着少女的名字,她走上前去。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少女的脸上,她的手劲不大,但少女白皙的肌肤上还是立时现出五道红印。
“你敢打我?!”少女勃然大怒,正要扑来,凉衣眼明手快地一个箭步上前,娥眉刺出手抵在了少女的咽喉。
“雁铃,这一下我是替你爹打的!”孟玉绮厉声喝道,“我叫你留在晋州你为什么不听?!就算要上京也该换穿大夏的衣裳!”她盯着少女身上显眼的孟族银饰,“这副样子是否想天下人都知道你是孟族的遗孤?你可知道如今你是孟族仅剩的血脉?!”
“你管得着吗?!”雁铃反唇相讥,“我躲,躲又有什么用?!现在那个沐震是大夏的帝君了!你看见他不是也要叫万岁?!不是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抓我,我躲起来有用吗?!”
她顿时沉默下来。雁铃也不说话了,她方才太过激动,胸口依然剧烈地起伏着,横眉怒目的,几乎看不出五官秀丽的本相。室内安静了好一阵。
最终孟玉绮叹息了一声,柔声轻问:“雁铃,你信不过我?”少女似乎也平静了下来,只是依然有着迟疑:“玉绮阿姐,阿爹总说你聪明,没有你办不到的事。可现在那个沐震是大夏的帝君了,我们的仇,还有指望吗?”
她没有回答,仅仅在良久之后,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少女披散的长发,说起了仿佛不相干的事:“你要住在这里,就不能这样打扮了,明天叫季辛买些新衣服回来,头发要梳成髻的,这样散着旁人都会笑话你。”她端详了少女好一阵,最后轻声道,“你会看到一个结果,我保证。”
肯定的语气,对雁铃说,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她们离开的时候,季辛一脸愧疚地致歉:“师姐,是我没看好她。”
“算了,雁铃这丫头脾气倔,你拗不过她的。”雁铃是孟族族长的独女,族长早年丧妻,对这个女儿极为疼爱,她在族中俨然就如大夏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情难免骄纵任性。
类似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逼季辛带自己上京这种事,她绝对干得出来。
送她们出了百柳巷季辛就折了回去,这时凉衣才问:“姑娘,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默然不语。
“唉——说起来这个雁铃也真是的,说来就来了,我接到阿辛的传书时吓了一大跳。”凉衣自顾自地絮叨起来,而她,眉头锁得更深。雁铃会来是绝没有想到的,而面对雁铃的时候,她越发感到莫大的压力——雁铃是孟族唯一的幸存者,那时她在火场中发现了雁铃,带雁铃往晋州疗伤,听雁铃说了孟族被灭的整个经过,向雁铃发誓自己必为孟族讨回公道!
这才有了日后之事。雁铃,可说是一切的起点。
或许……此刻雁铃的出现,就是上天给她的一个预兆。她已拖延得太久。如今烈帝已经驾崩,沐震尚未正式登基,又有苏扬虎视眈眈……是最佳的时机。
该动手了。一步一个脚印踏过厚厚的白雪,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雪是在黄昏时停的,今夜是个晴夜,青黑色的天幕,冰屑一般的星子。冷冷清清的冰凉感觉。该动手了。她在心底对自己再说了一遍。
几天后,韩其风的副将回到兆京,上报南方战事的最新情况。此时烈帝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到南方,自从苏扬离营后,韩其风便坚守不出,而南国诸部则是挑衅日盛,大概是听闻了帝位易主的消息,想趁大夏国基未稳先打一仗捞些好处。
她人在深宫,但亏着凉衣,这些消息依旧有办法得到。当沐震与她在照晴池边遇见,看他脸上的忧色,她多少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他现在有一班朝中重臣帮着操心,她才不会去多那个嘴,所以一路只是随着他缓缓而行,听他讲南方的局势。可沐震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末了问她:“你觉得该当如何?”群臣以为,南国诸部向来各怀鬼胎,这次也不妨分而击之,或恫吓或怀柔,拆散了他们也就是了。
“南国人口最多、实力最强的是素族,其族长年长而无后,他选择与大夏抗衡也不过是因为身居其位不得不行罢了。陛下不妨遣使对他晓以利害,纵然此战南国获胜,他又有什么好处?再于宗室中择一合适的人选嫁与他为妻,他说不定就愿同大夏交好。”她自然不是毫无根据地说出这番话,但是看到沐震在用富含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她立刻笑着说,“玉绮见识浅陋,陛下可不能将这些话当真。”
沐震一哂,忽然向着灌木中厉声喝道:“什么人?!”一下子连停落在旁的鸟雀都惊飞了。在后面远远跟随的内侍听见,立刻飞快地跑来将灌木丛搜查了一遍,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想是朕眼花了。”沐震揉着眉心笑道。
她却不觉得是这样,他是武者,目力与感知本就异于常人。没有看错的道理。果然,之后谣言似乎在一夜之间就传开了,关于她和沐震,无非是举止有失检点云云。当然没有人敢说新帝的不是,闲言碎语都冲着她来。几天后,静贵妃忽然派人来叫她过去。沐震原无正妃,所以现在的后宫中仍是以静贵妃为尊,她不得不去。
到了那里却见宜妃与德妃都在一旁候着,而静贵妃见了她便沉下脸来:
“都说明妃博闻强识,想必知道武氏与杨妃的典故?”
“知道,这两个女子皆是同侍父子两朝,故受万人唾骂,引为淫乱妖惑之辈。”
静贵妃点了点头:“虽然我大夏待女子向来宽纵,亦多有女帝临朝,但女子之道,贵乎从一而终,以色媚主之行更是万万不可……”她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你方年少,为自己打算固然没有错,但就算你能豁出自己的名声德行,却不能不顾及天家的体面。”
宜妃与德妃都露出了轻蔑的表情。而她没想到向来寡言少语的静贵妃一开口就把话说得透彻无比,这么一来她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唯唯诺诺直到会面结束。回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一进逐兰居,凉衣立刻迎上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见她平安无事才跺着脚抱怨:“到底是谁这么胡说八道的?叫我知道了就把他舌头割了去!”
她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她搂过凉衣来耳语了几句。
“姑娘当真?”小丫头十分惊讶。
她点了点头,凉衣顿时敛起嘻嘻哈哈的神情,默然着退下。她则解下钗环,散开头发,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在窗边坐下的时候,她赫然发现那些珍贵的兰草都枯死了——近日大事连绵,宫人们竟连它们也忘了照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