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鲛绡裁制的霞帔,精巧沉重的凤冠,垂荡在眼前的珠帘也是由上好的东珠串成,目光所及是普通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繁华富丽,锦绣成堆。
可孟月华却想起了这句诗。
《汉广》,出自《诗经·周南》,讲述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之情。每个人心里或许都有那么一个人,倾注了最多的温柔与爱意,往往只隔一步之遥,但这一步的距离又像汉水那么宽广,永远都无法跨越。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月明……”巽芳迈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向她走来,“你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他喊的,是她的孪生小妹的名字。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面对现实,她还是不禁心里一疼。她与孪生的妹妹孟月明自幼没了双亲,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母亲的金兰姐妹——当今仪和皇后央求天子允准她们进宫,名为充作洒扫仆役,但实际与义女无异。
因此,姐妹俩与太子巽芳是一起长大的。人大了,就知道人情世故,就会有痛苦。比如巽芳爱恋小妹月明,比如她爱巽芳——都是求而不得。
仪和皇后察知了长子的心意,就想安排他与月明的亲事,谁知月明竟然逃婚!
“我心里头有人,不是他。”离去的那夜月明对她直言不讳,“什么太子妃,我不稀罕!”
月明走了。仪和皇后将念头转到她的身上——
“巽芳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怎样?本宫只问你肯不肯?”那时,皇后似乎是用的商量的口气。
其实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他的性子她的确知道,如果被他发现月明逃婚,他说不定会立刻追去,直到把月明追回来,那样月明和月明的心上人就完了。而对于这个越来越难掌控的儿子,仪和皇后也有自己的算盘,她急需一个心腹在巽芳身边。最后,对于月华……不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她想留在他的身边,哪怕挂一个妻子的名衔。
哪怕最后,不会有个团圆美满的结局。于是她替妹而嫁,她与月明自幼形影不离,只要她想,她就能成为孟月明。
“可还记得当日,”巽芳替她拿下凤冠,端详她精心装扮过的容颜,“我说‘汉有游女’……”
他英挺俊美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她却是心底一沉。这是一个试探。
当日他曾对月明说:汉有游女,宜其室家。有意说错的诗句,那是他第一次试探着向月明表明心迹。
沉默了片刻,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字说道:“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现在,不是已经求到了吗?”
她看到笑意瞬间自他眼底抽离,可他脸上还是一派温存:“对,求到了。”
随即将她拥进怀里。有这一处纰漏就够了,他已然知道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孟月明,知道她正在和母亲一起骗自己。可他还是要做出这样温柔恩爱的样子,因为此刻仪和皇后的眼线正在门外守着。
他是仪和皇后的长子,也是大夏朝的太子。但仪和皇后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也不是仪和皇后最喜欢的儿子。
储君之位,可说坐得战战兢兢。这就是天家了,天家无情。巽芳,我不会负你。环住他宽厚的肩,她在心里说道。
无论将来会怎样,无论以后情非得已她需要做什么,最终,她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她多想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不能。即便说了,他也未必会信吧?
嘴角噙着苦笑,她缓缓躺倒在喜榻上,巽芳捻灭了灯,俯下身来——无论如何,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殿下!殿下,不好了!”门被拍得又重又急,来人的声音里甚至还有惊恐。
巽芳赶紧披衣出去,只见门外内侍总管正跪着瑟瑟发抖。
“殿、殿下……”老总管尖锐的嗓子带着哭音,“帝君……帝君驾崩了!”
消息惊人,巽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但他立刻镇定下来,一边回屋更衣,一边询问详细情形。
当今天子的身体一向不太好,偏又耽于女色,其实这样的一天也是众人意料中的事。
看巽芳一边更衣一边下令稳定大局,每件事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她心里明白,明日此时他就会换一个身份,成为大夏朝的新天子,他等这一天已然很久。
而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二)
三个月后,巽芳正式登基,帝号颐盛。同时加封她为皇后,封号孝宁。
原来的仪和皇后则变成了仪和太后。
“陛下待你可好?”这天早上她去太后处请安,太后屏退左右后问道。
“好。”
“陛下没看出破绽吧?”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太后松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笑道,“陛下既然信你,有什么心事就肯对你说,为他分忧就全靠你了。”
“月华年少识浅,一切还凭太后决断。”
太后的弦外之音她怎会不明白呢?在仪和太后看来,她不过是一个安插在巽芳身边,好用又听话的眼线罢了。
仪和太后看了看她。
“说错了……月明谢太后教诲。”她赶紧改口。太后这才笑了笑。
本来她还想说什么,内侍禀告说琅琊王巽恪前来请安,仪和太后顿时面露喜色。
她识趣地告退。出去的时候她与巽恪擦肩而过,年方十六的少年,意气风发,恣意张扬。他是仪和太后的次子,比巽芳这个帝君更讨母亲的欢心。
“看这满头大汗的,又到哪里疯去了?”
“赵将军今日又教了新的拳法,一会儿臣打给母后看!”
“每天就知道舞枪弄棒……”渐行渐远,身后满怀天伦之情的对话她也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里,巽芳忽然提到那位赵将军:“今天朕在御花园里看见了赵成,他教巽恪白鹤拳呢……朕当年也想学这套拳法来着。”他的语气不无遗憾,想是未曾学成。赵成对他和巽恪,的确厚此薄彼。
“不过朕看他身法不如从前快了,左肩的旧伤也有些发作……”他说着说着皱了皱眉,“他为大夏戎马半生,也该是时候享享福了。”似乎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一言不发。隔天请安的时候,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仪和太后。她告退的时候太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暗中很快宣召了赵成入宫。她在暗处看着宫人引赵成匆匆而过,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晚上巽芳一进孝宁宫就说在太后那里挨了训,责他近日重用新人,恐寒了老臣们的心。
“其实你也不高兴吧?”话到半途他忽然问她,“早年你不是随赵成学过兵法吗?朕要是削了他的兵权……”
“陛下记错了。”她笑了笑,“跟着赵将军学兵法的是姐姐。”
“对,是朕记错了。”他一脸恍然,“说起月华,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成了孟月明,那么和人私奔的那个自然就是孟月华。此时此刻,听巽芳提起自己,她心里还是很开心的。他多少有些念着她……“算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跟个来历不明的人就这么走了。”巽芳摇了摇头,“不过她走了没关系,朕的身边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心里,顿时仿佛被细细的针刺入了,微小的,却生出如影随形的疼痛。
明知道她就是孟月华,巽芳却还是说出这样的话。他这是在折磨她。不动声色,毫不留情地狠狠折磨。
报复她鸠占鹊巢,报复她作为太后的眼线留在他身边。可即便明知道这一切,她还是要带着羞怯的表情,含笑投入他怀里。巽芳,你多狠心……这天夜里她噩梦连连,梦中千重阙着了火,她眼睁睁地看着巽芳向火中走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救他。最后,梦中的惨呼变成了真实的声音。
“陛下!陛下!有人谋反!”
她惊醒,向外一看,只见东北角那里火光冲天。而巽芳不知何时已经穿戴整齐,正沉着脸听内侍的通禀——威远将军赵成率兵攻打千重阙,意在逼他退位!他冷然一笑。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陛下!琅琊王正率领禁军与叛党交战,叛党已败退宫门之外!”
她吃了一惊,为什么巽恪会在宫中?他自有府邸,论理不得在宫中留宿。
“别怕,月明。”巽芳对她说,随后向外走去:“朕去看看太后怎么样了。”他走得太快,快得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她想要跟出去,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下了。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她不禁想这一天总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三)
叛乱一开始就有人给仪和太后传了信,但是当她想要赶去时,却发现自己居住的含凉殿不知何时已被禁军包围了起来。夜深了,含凉殿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异常的寂静与远处的人声鼎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入殿,巽芳立刻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仪和太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当最后一个宫人退到殿外,合上大门的同时,她近乎癫狂地扑了上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抓住仪和太后的手,他微笑了起来,“以谈论兵法为名将巽恪留在宫中,再放出风声说朕要将他秘密治罪……赵将军果然率兵来救……”
“真是父、子、天、性!”骤然森冷的语调,凌厉的目光,仪和太后不禁失声道:“你……你都知道了?”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知道什么?”他“哼”了一声,“知道你与赵成私通?巽恪其实是你们的孽种?还是你与赵成想让巽恪取朕而代之?!”任何一条,都是足以灭族的重罪!仪和太后一下子坐倒在地,目光呆呆地落在前方。
“此时此刻,正阳门外巽恪正与赵成交战,赵成不会伤他,此战巽恪必胜。”他俯下身,在仪和太后耳边轻声道,“赵成谋反,必不能留。至于巽恪……母后觉得朕该怎么做?是论功行赏,给他一处封地让他做一辈子的逍遥王爷,还是事后告诉他实情,让他知道他其实……”
是个犯了弑父大罪的逆党之子!“住口!”仪和太后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大叫,“巽恪他毕竟是与你一母所生,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母后谋划朕让位与他之时,可曾有母子之情?”他冷冷地看着脚下满脸惊恐的女人,“若无兄弟之情,朕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仪和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儿子那样。许久后她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么,陛下希望哀家做什么?”
“先帝与母后一向恩爱甚笃,先帝独自在皇陵中想必十分寂寞。”他轻声道,“母后不如去陪伴先帝吧!”话音未落,有人走了进来,手捧托盘,盘中是一个瓷瓶与一条白绫。仪和太后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陛下真是孝顺,竟还赐哀家一具全尸!哈哈哈哈——”蕴涵着疯狂的笑声响彻殿宇。他皱了皱眉,转身向外走去。
在他身后,那夹杂着哭泣与哀号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拂晓时分,看孝宁宫外的侍卫逐批撤去,身边那些仪和太后派给她的宫人都被带走,孟月华便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赵成或是被擒,或是已经身亡,巽恪大概还在等着他皇兄的嘉奖……晨曦忽至,落在身上那么温暖,一如昨日清晨。可这世上的人,却已变得认不出了。
她远望巽芳沐浴着晨曦而来。
“朕要杀了赵成,念他劳苦功高,诛他三族。”将这次叛乱的结果告诉她后,他阴沉着脸这么说道。她低头不语——要说害死这些人的凶手,她也是其中之一。若非她明知巽芳是在做戏却依然将他的言行上报仪和太后,太后也不会以为他要削赵成的兵权并因此而坐立难安,使得赵成也跟着急躁,才会轻易就中了他的诱敌之计。
“还有巽恪……”
“陛下!”她吃了一惊,“琅琊王与陛下乃是一母……”她想起少年犹带稚气的脸、张扬的笑容。
“一母所生是吗?”巽芳打断了她的话,“从昨夜开始,朕就没有母亲了。”
苦涩、冰冷的言语。她默然无语。
“朕不能养虎贻患,”他看着她,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月华。”这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救巽恪了。他既然说破了她的身份,便代表着她能对他有所影响的日子就此结束。
他爱着孟月明,无论孟月明说什么他都会善加考虑。可她只是孟月华。
她的话,无足轻重。跪地,她深深地拜伏下去:“臣妾欲迁往驻云斋为太后静修冥福,望陛下恩准。”
他不会杀她——这点她能肯定,不然以他的性情,早在进门的那一刻就叫人把她拿下。但是这不杀,是因为月明呢,还是因为她本身?
这其实并不重要……“准了。”
跪拜多时后,她听见他沉声说道,然后就是离去的脚步声。眨了眨眼,一滴清泪落在青砖地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渍,细小的声音让她觉得那么真切地听到了自己心底某处,正慢慢地破裂开来。
(四)
仪和太后以殉情的名义陪葬于皇陵;赵成判腰斩,夷三族。而巽恪因伤痛父丧母亡,就此一病不起,命不久矣。巽芳毫无差池地实现了自己的想法——他不会留下哪怕一点儿隐患。而她,除了在心中感受自己的愧疚,别无他法。半个月后她就搬进了驻云斋。这是个简陋冷清的院落,只不过左右分别是收藏书册的万卷阁和收藏字画的千影廊,当日修学时为图便利,她与月明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这次回来,她有故地重游的亲切。
“娘娘,东西都放得差不多了,今日宫中还有要事……”内侍上前请旨。
其实她不发话就没有宫人自己请退的道理,但现在她从孝宁宫迁居此处,境遇也就和贬居冷宫无异。在见惯了风雨起落的宫人们眼中,她只不过是个没了靠山的失意皇后罢了。
今天,是巽芳选秀的日子。她挥退了宫人。
外面忽然一阵吵闹,她想起门外的那条路是宫中的大道,此刻大概是那些秀女入宫……她在案前坐下,平心静气地翻开厚重的书册。几个月后,她听说选秀时巽芳亲自挑中的一个少女十分得宠,加封静嫔之余还怀了身孕。谣言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千重阙内风传起来,此时兆京进入了夏季,时不时地有雷雨发生。宫人们传说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含凉殿的看守总能看见种种幻影,有时是仪和太后,有时是不久前病故的琅琊王。他们或像生前那样在殿内聊天,又或者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惨状,吓得人屁滚尿流。
她不知道巽芳有没有听到这些不祥的传言。七个月后,静嫔一朝分娩。她生了一个男孩儿。帝君的长子降生,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事,但欢欣喜悦在千重阙内并没能持续多久——这个孩子生下三天后就死了,据说死时全身发青,十分恐怖。
听闻消息的这夜又是雷雨,前来传信的宫人撂下话就走了,驻云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不时闪过的电光和隆隆雷声让人觉得此地还属人间,而非死界。
她点了灯,打算彻夜为那个死去的孩子诵经祈福。
“啪啪啪!”夜深人静,急促的敲门声令人心惊。她一开门,外头的人就扑了进来,熟悉的身形,浓重的酒气,她大吃一惊:“陛下?!”所有人都在做什么?!怎么放任大夏天子这样喝得醉醺醺地到处乱跑?!
半扶半拖地将人弄进屋里,她刚要去喊人,巽芳忽然死死地抱住了她:“月明,月明,你不要走!我看见母后了……她眼睛里都是血!她说朕不得好死……朕有什么错?!是她先对不起我!是她先不要我!”
混乱的称谓,巽芳醉得不轻。她回抱着他的肩头:“陛下节哀。”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仪和太后、巽恪,还是那个连名字都还未来得及取的孩子。
“月明……你为什么要走?”巽芳抬起头来哀伤地看着她,“有你在朕身边,朕就不会做那么多错事……”
他还以为这是与月明在梦中相会吗?她苦笑起来。是的,如果月明在,或许就能阻止这一切吧?
可她是孟月华,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以自己卑微的爱意做一些傻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俯身轻轻吻住巽芳,迎来他热烈狂猛的回应。她其实不在乎,不在乎他心里思念的是谁,不在乎他把自己当成了谁,她只知道在这幽深广大的千重阙内,此时此刻,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自己,并且只有自己,这就足够了。
一夜交缠,互相贪恋对方的温暖,用相似的容颜和声音给予抚慰。心虽苦,她甘之如饴。拂晓她醒来时巽芳已经起身,他着了中衣坐在榻边出神。
“昨晚朕还看到巽恪。”巽芳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就在重华殿内,他质问朕为什么要逼杀母后,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他说朕不配有子嗣,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