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才听到电话里有说话声音。那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说话吴侬软语的。胡明达朝那边喂了一下，突然犹豫起该不该讲这件事。搁地下的那只电扇虽然风力不大，但叽哩嘎啦噪声不小。在家里胡明达通常只穿一条三角短裤打电脑，赤身裸体露出一撮细长胸毛。现在他用夹烟的手拿起一块电脑软盘，烟头快烧到指头上了。
“你哪位？”那姑娘又问了一句，好像挺有耐心。
“你是不是叫沈筱丹？”胡明达说。
“什么事？”
“我知道你在网上认识一个叫陈世和的人。”
“怎么啦？”
“他是骗子。”
本来这件事很简单，他知道这个女孩的email地址，给她的东西可以从网上传过去。可现在鬼使神差，居然拨通了她的手机想见她一面，把那些东西全拷在软盘上当面交给她。那女孩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傲慢，但比他所想象的更为漂亮。
她约他来解放路上的麦当劳见面，问他喝咖啡还是喝茶。下午三点通常是顾客最少的时候，他坐在一个没人的角落里，等这女孩端喝的来。
他觉得不得劲的时候，才意识到背电脑的那个帆布包还挂在身上。那只包是二十年前的流行商品，如今已是斑斑点点破旧不堪。而且侧面和底部都有洞，幸好洞都不大，装笔记本电脑不至于从帆布包里掉出来。
这个电脑也是斑斑点点的，有碰坏的地方，有掉漆的地方，还有沾上蚊子血没擦干净的地方，现在才想起来出门前应该拿湿抹布把它好好擦一下。
当然最好还应该穿一身对面店里的那种男人夏装，随便穿哪身都行。刚才等沈筱丹的时候，一直在那个写英文字的时装店里逛来逛去。女店员以为他是来店里躲凉快的，所以始终斜眼看他。可惜他最好的出客夏装，就是身上这件黑度越来越重的白T恤。
这儿也是一个凉爽舒适的干净地方。沈筱丹抿嘴朝他微笑时，他觉得自己跟自己的电脑像一堆垃圾一样特别显眼。显然他从没来过麦当劳，也从没单独跟这么漂亮的女孩约会过，所以心里不免七上八下有些紧张。他学沈筱丹用一把针柄粗细的长条小勺搅咖啡，因为用力过度，差点折断勺柄碰翻纸杯。而他之所以要咖啡不要茶，是因为以前从没喝过咖啡。
“我知道那个人已经在火车上了，”胡明达说，“也知道你们明天上午见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网上进过他的电脑。”
“你是黑客？”
“没人这么叫我。”
女孩身上有香水味。她说她还在学校里读书，读的是平面设计。她说她喜欢上网，常用的网名是persiancat（英语：波斯猫）。她说她跟那个沈阳人在网上认识半年多了，还通过几次电话呢。
“这我知道。”胡明达说，“那人是畜牲，啥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把真相告诉这个懵懂女孩是胡明达来这儿的目的。要是你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东北老头肆意糟践一个南方女孩，你是南方人你怎么想？那个老头已经玩了不少女人了还不知足，这叫胡明达特别气愤。跟他比，胡明达偷窥人家的电脑根本算不上不道德。
“他总是先给女人吃迷药，然后脱女人的衣服，然后拿照相机拍女人的光身子，然后叫女人掏钱赎回那些照片，还把这些事全写下来，写得很恶心。”
这时胡明达把电脑打开，电脑里有一节节文笔流畅的色情文章。只看了前面一小节描写女人胸脯的肉麻句子，那女孩就臊得满脸通红。
“可能这些文章是网上摘来的，不是他自己写的。”女孩疑心道。
“如果你看了他拍的那些女人照片，就知道他是一面看着那些女人，一面写这些东西的。”
胡明达要完全打消这女孩的疑惑，就要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不然人家会以为你图谋不轨，无端骚扰陌生女性。不过也不能当着女孩的面看那些色情照片，怕女孩吃惊受辱。
“所以，”他说，“我把那人的文章和照片，全拷在这个软盘里了，你可以把它带回家在家里看。照片上的那个老男人，就是你在网上的白马王子。如果明天你跟他见面的话，你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猎物。”
回到屋里，沈筱丹把那张软盘往茶几上一扔，脱了长裙穿睡衣看电视。现在她喜欢看韩国人拍的言情剧，常常是一面看一面流眼泪。
周一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烧好晚饭。周一喝冰镇啤酒时，她给他切了一盘卤牛肉。她自己只喝绿豆粥，怕晚上吃得太多容易发胖。
“你知道那人住哪儿了？”她问周一。
“梨园新村28号503室。”周一摘了眼镜给玻璃杯倒酒。“他姓胡，叫胡明达，对不对？”
“没错。”
“他为啥找你？”
“他说明天来的那个家伙是老色鬼，叫我别上当。”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说他是黑客，从网上进去过那个人的电脑。他把那人电脑里的东西拷在软盘上给我一张，叫我拿回来看。”
周一突然皱起眉头，搁下筷子拿火柴点烟。每当预感到有危险的时候，他就这样沉默寡语，吊着脸半天不说话。
“你觉得有麻烦咱就歇手不干。”沈筱丹说。
周一不理她，只是抽完一根烟又抽一根。晚饭也不吃了，澡也不洗，到夜里十二点了还坐在餐桌边苦思冥想。节外生枝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谨慎。碰到这种情况，沈筱丹就特别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虽然跟周一同居半年多了，但丝毫不知道他以前的事。她以为他找她是要她当保姆，可一走进这屋子就发觉他是单身男人。看他屋里有电脑，看他书房里有一屋子的书，看他总是彬彬有礼地跟你说话，你就不觉得他对你有危险。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而且年龄也不会很大，顶多三十出头，他跟你讲我们一起做一件事好不好，你不会不答应。他说你可以住在这里，不要你出房钱。假如这时候正巧你的房东要赶你走，你不知道住哪儿好，那么你会拒绝接受他的好意吗？
不会，不会！
何况你已经看上他了，只怕他看不上你。
他给你腾出一间房子，给你安一张床，而且特地给你买一个衣柜放衣服。你穿上他买的衣服，眨眼间就变了一个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你以为他会在夜里推你的门，跑到你床上来，结果是你推他的门，跑到他床上去。
你怕他拒绝你怕得要命，结果发觉他跟你一样，也想两人睡在一起。
他教你电脑，教你上网，教你穿好衣服，教你吃好饭馆。
所以今天碰到的那个人，不会不相信你是大学女生……
沈筱丹独自躺在床上，也陷入沉思冥想中。
想着想着，觉得困了就合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她被周一推醒的时候，看到卧房里的电脑亮起来，电脑上有个男人头像。那也是一个笔记本电脑。
“筱丹你醒一醒。”
“啥事啊？”
“那个胡明达说他自己说了些啥？”
沈筱丹坐起来。她已经脱了睡衣，连胸围也解了，可这时周一还没洗澡，屋里香烟味很重，明天得开窗子好好透透风才行。她说胡明达原来是一家模具厂的一个模具工，去年下岗了，厂里只给他二百来块钱，平日钱不够用就问他父母要，孩子也放在父母那儿养。他父母早退休了，现在拿退休金过日子，比他拿得多。他老婆跟他离婚后，跟了一个上海人到上海去了，所以他经常是一个人待在家里玩电脑。
“他说没说他是怎么进人家的电脑的？”这时周一坐在电脑旁边，眼睛看电脑不看沈筱丹。
“胡明达自己有个东芝笔记本电脑，不过那是二手货不值钱。他说网上有个黑客程序，这程序叫罗马尼亚潜艇，挺好用的。只要能够确认人家上网时所用的IP地址，就能把它潜伏在人家的电脑里，并叫它按指示发送人家电脑里的东西。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用黑客程序，本来不想让人知道，但看了我给poodle（英语网名：卷毛狗）的电子信，觉得应该提醒我叫我别上当。而且他说poodle是个花心老头，其本名叫陈世和，不但是个玩女人的老手，还把玩女人的事全写下来，还拍了不少照片。”
现在沈筱丹才看清电脑上的那个男人头像。那人年岁已高但气质不错，其神态就像电视里经常露面的那个北京画家，一副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样子。没想到那些倾诉少年柔情的情书，就是这个老家伙写的。因为那些情书词藻工巧，周一不得不翻来覆去地查字典，不然看不懂。
这时电脑像幻灯片变了一张图像，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正躺在床上，一只男人的手正在褪去她身上的粉红底裤。下一张是那只手与那条底裤在女人胯间的细部特写。
“你担心胡明达也进了我们的电脑？”
沈筱丹倒抽一口冷气，现在才明白周一今晚为啥闷闷不乐。
一个私人电脑就像一个隐私库，虽然周一的电脑里没有这种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但那些数以千计的email信件，也同样见不得人；若给公安看到了，非立案侦查不可。
“我打算离开这儿，”周一对她说，“明天就走。”
“那我怎么办？”
“你想留在这儿我给你钱，这样你可以另租一间房子，另找一份工作，也另找一个男人；要找男人的话，最好找一个干正经事情的男人。”
“我想跟你走呢？”
“那就买两张车票。”
“那老头明天给我打电话怎么办？”
“还像上次跟那个记者一样，先去咖啡店喝咖啡，再去饭店开房间。到了房间里，你知道怎么做对不对？”
那个自称是画家的老头没想到沈筱丹这么年轻，更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愿意跟他一起喝咖啡。现在沈筱丹跟陌生男人说话已经非常老到，不用周一指点也应付自如。那老头要给她买一枚钻戒，不要她这么朴素。
所以沈筱丹是戴着这个老头的钻戒，由他挽着胳膊，一起走进咖啡店对面的一家旅馆的。
这个衣冠楚楚的老头儿，愿意花五倍于睡一般女人的钱睡一个女大学生。因为身上的现钱不够了，就拿银行卡到街头的自动柜上去取。这时沈筱丹站在远处看他，一边回想他在电脑里的那副****样子。
跟上次骗记者一样顺利，没等那老头给她下药，沈筱丹就叫他喝下了她下的药。
周一在旅馆门口等她，出了旅馆他们打的去火车站。
在火车上他们坐的是软座，晚间的车厢稀稀拉拉只几个人。
火车开动后，周一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叫沈筱丹说出那个老头的银行卡卡号和密码，马上将它们输入电脑里。站在远处看人家摁银行卡密码，猜出它的密码是哪几个数字，是沈筱丹的拿手好戏。至于周一是从哪儿弄来那些银行克隆卡的，她就不知道了。那些卡像原卡一样可以取钱，有时候取得多，有时候取得少。
“我猜胡明达没看我们的电脑。”沈筱丹说。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这个人挺老实。”
“不管看了也好，没看也好，都得小心才对。”
“我们去哪儿？”
“西安。”周一说，“咱到了南京马上飞西安。坐没坐过飞机？”
“你请我坐飞机？”
“高兴不？”
“高兴，高兴。”
这时周一从茶几上收起他的电脑，一面合电脑盖一面说：“今晚那个姓胡的要忙一晚上了。”
“怎么啦？”
“我把他电脑里的东西全删掉了，连操作系统也删没了。我想他自己会装系统，不用请人帮忙。”
“你是怎么删的？”
“从网上进到他的电脑里。”
“拿罗马尼亚潜艇删？”
“没错。”周一点点头。“现在你越来越懂电脑了。”
车窗外面有一弯月亮，这月亮一直跟着火车走。火车直走月亮也直走，火车拐弯月亮也拐弯，后来火车停住了，月亮也停住了。到了南京，站台上有人查他们的票，好像以为他们是拿硬了座票坐软座。接着就有人拿手铐铐周一的手。两个说广东话的便衣警察把他和沈筱丹带出站，然后推他们上警车。在南京初审时，沈筱丹才知道给周一做克隆卡的那个广东人出了事，结果把周一带出来。后来沈筱丹在广州公审时见过周一一面，知道给判了五年。幸亏周一事先警觉，把电脑里的东西删掉不少，不然会多判几年。
沈筱丹跟警察说她啥也不知道，这是周一早就这么交待过的，所以警察就放了沈筱丹，叫她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去。沈筱丹没回老家种地，一面留在广州当保姆，一面等周一辛苦坐牢。她要等周一出狱后，再跟他一起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