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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弱曹四步走(2)

“大哥,江东孙权本人的真正情形,小弟确是不太了解。但是就凭此次他派出的这个特使的一切表现来看,江东之境其实不乏高明卓异之士。”司马懿认真地说道,“那个鲁肃外表谨厚沉朴,实则精明内敛,居然一见曹操便极力挑动他首攻荆州,那一套李代桃僵、移祸荆州的纵横捭阖之术实是非同小可!此人善于观时察变、处处留心许都动态,说不定他一回江东之后马上又会转换面孔,立刻劝说孙权与荆州联手共抗曹操也未可知。总之,江东方面最是可虑。大哥,您今后还要将丞相府里有关江东方面的一切资料和密报多多送予小弟查阅忖量才行……”

司马朗这时倒不再与他刻意争辩了,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了,这第三层阻力的详细情形你就不必多说了。”司马防摆了摆手,继续追问道,“曹操谋取天下之三步大略最后遭到的第四层阻力又是什么呢?”

司马懿的目光投注在那张紫檀木棋枰之上,脸上浮起了一片浓浓的笑意:“孔子有云:‘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这第四层阻力便在他们曹家内部!”

“在曹家内部?”司马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愕然地问了一句。

“哦……为父明白了,懿儿的意思大概是指曹家将来有可能重蹈河北袁氏诸子争嗣、内乱大作的覆辙……”司马防若有所悟,缓缓点头,“懿儿,你怀疑曹操若立他的三子曹植为嗣,则必会引起他的长子曹丕、次子曹彰心中不平而愤起夺嗣?”

“不错。”司马懿目光一转,向司马朗问道,“大哥,你在丞相府中游处甚久,应该对曹操诸子有所了解。你觉得丞相府的大公子曹丕、二公子曹彰、三公子曹植,这三位公子的个性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唔……丞相府大公子曹丕能文能武,诗才不俗,倒也没有什么别的短处,就是器宇稍稍有些褊狭,胸襟度量不够豁朗大气……有一次辛毗给相府诸位公子分配月例开支的玉帛和铢钱,好像给他少送了一块玉璧,他后来硬是不依不饶地逼着辛毗火速补足了才算了事。当然,依为兄瞧来,他也不是贪图那么一块玉璧,他自己都说得振振有词嘛——‘玉璧事小,然则物不患寡而患不均也,故而不均事大!’反正,他是最不喜欢别人冷落他和怠慢他的。”司马朗回忆片刻,又徐徐道来,“二公子曹彰嘛,自十四五岁起便周旋于行伍之间,倒颇有大将之风,性情耿直磊落。至于三公子曹植,二弟你今日在朱雀池盛会上已亲眼见到了他的才艺风采,只怕称他为‘一代完人’也不足为过。根据为兄平日里的观察,二公子曹彰和三公子曹植的关系最融洽,但是曹彰和大公子曹丕的关系有些疏远,大概是曹丕认为他这个二弟只有匹夫之勇而心存轻视罢。”

“唔……很好,很好。”司马懿右手一落,“啪”地一响,把那第四枚黑玉棋子径自放到了那第三枚白子的前头,仿佛神兵天降一般截住了白子棋势前进的方向,瞬间将棋盘上的局势“扳”了过来。“如此看来,他们曹家所遭到的这第四层阻力,恰恰正是我司马家可以巧加利用的一个莫大契机!这可真如俗谚所云:‘再坚固再牢实的城池堡垒,也害怕被人从其内部予以攻破崩裂’……”

司马懿血溅聚贤阁

五月之末的许都,燥风习习,烈日炙人。城北角的芙蓉池中,碧波粼粼,跃金夺目,凫飞鹤舞;岸边则是玉柳飘飘,蝉歌嘹亮,声声入耳。却见那丛丛绿荫飘拂之间,一座青砖碧瓦的精致酒楼,森然而立,令人望之凉意顿生。

这座酒楼大门凌空高悬的八尺横匾上“聚贤阁”三个朱漆大字赫然入目,远远望去一派清灵飘逸之势。许都士民都知道,那三个大字便是当今鸿儒大贤、太中大夫孔融所题写的。酒楼傍池而建,共分三层:第一层专供宴饮取乐之用,故而十分堂皇;第二层专供独坐赏心之用,故而十分清雅;第三层专供群聚观景之用,故而十分开阔。正因酒楼主人这番匠心独运,才会引得许都名士才子风从云聚争赴此楼临景赋诗,以助酒兴。

聚贤阁第三层临窗的东角里,有一座两面用绿纱屏风隔屏出来的雅间。此刻,这个雅间的入口左右都有四五个身形魁梧的武士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肃然侍立。一缕缕古雅而清越的筝琴之音,正从雅间内似脉脉清泉般飘溢而出,优美的旋律令人不禁心波荡漾、竖耳倾听。

雅间之内,一张方桌之旁,曹丕、曹植和他们的族兄曹真同席而坐,正自饮酒赏景。在他们对面另有一张方几,上面摆放着一具绿玉雕成的古琴,琴身上的纹理宛若松柏之表,莹莹华彩流转之际,显得极为典雅清润、精美绝伦。

这绿玉古琴固是华美无方,然而坐在这具绿玉古琴后面的两位女子之绝代风华一下把它比了下去,连这么莹润清丽的瑶琴亦在她俩面前黯然失色。

年长的女子身着黄衫,玉面朱唇,皓齿明眸,垂发及腰,顾盼之际竟有一种莫名的端庄高华。而坐在她左侧的那位较为年轻的女子却是披着一身浅绯轻纱,面不施粉而明洁如雪,唇不点丹而红润沁芳,如瀑乌发飘扬背后,素雅空灵似烟笼玉柳,唯有眉宇之间若含若露的一股英挺飒爽之气最是令人怦然心动。

“莹妹,你今日还是为夫君轻抚一曲罢。”黄衫女子笑意盈盈,将那具“绿松瑶琴”往绯纱女子面前轻轻一推,“这‘绿松瑶琴’本是你的常用之物,你抚起曲来比我还要轻便顺手一些……”

绯纱女子的幽幽目光往窗外的芙蓉池上一斜,悠悠叹了口气,轻轻道:“宓姐,不知怎的,我今天有些心绪不宁,怕是静不下心来抚上一曲了。”

黄衫女子听她这么说,便也不再勉强,粲然一笑,道:“那好,我可以再抚几曲为夫君和子建(曹植字子建)、子丹(曹真字子丹)他们助兴——你却要为夫君他们挑选几首诗歌和着我的抚曲来吟唱哟……”

“就抚夫君所写的那首《秋胡行》罢。”绯纱女子淡淡地说了一句。

黄衫女子点了点头,玉手一扬,纤纤手指便轻轻扣在琴弦之上拨动了起来。清醇的琴音便如山间的淙淙小溪一般从绯纱女子的心坎上流过,当年在紫渊学苑里和师兄他们的一幕幕如烟如梦的往事又在她脑际间浮现,她的心禁不住微微震颤了起来——在半醒半梦之际,她随着琴音入神地低声浅吟道:

泛泛绿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她开口一吟,雅间内曹丕、曹植、曹真三人都顿时停住了杯盏交碰,静了下来,倾听着她的浅吟低唱。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曹植第一个拍掌喝彩道:“方嫂的这首诗吟得真好!这诗也写得真好!——方嫂,这诗是谁写的啊?”

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向绯纱女子瞥了一眼,开口道:“植弟,你猜这诗是谁写的?只怕你万万猜她不出……”

她正说之际,曹丕却蓦地向黄衫女子使了一个古怪的眼色,抢过话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宓妹少给植弟兜什么圈子了!植弟——这有什么难猜的!这首诗歌就是为兄写的!”

“真的?”曹植有些半信半疑地瞧了曹丕一眼,“大哥的文笔居然如此清婉秀逸、动人心魄——小弟钦佩之极!”

“不错。为兄还有几篇《善哉行》《燕歌行》都写得不比这首诗差,现在就可以让你两位嫂子在这里再抚唱给你一听!”曹丕厚着脸皮,大言不惭地说着。他向绯纱女子那里斜眼一掠,却又急忙飘开了目光,心中暗暗道:莹儿啊莹儿!为夫知道这几篇诗歌是你亲笔创作的……但是“夫唱妇和”,今天为夫好不容易冒名用你的诗,在我这号称“诗才无双”的三弟面前夺回了几分颜面和夸赞,你可要体谅为夫的一片苦衷啊!

听着曹丕的这些话,黄衫女子皱了皱眉头,将有些惊疑的目光投向了绯纱女子。绯纱女子脸上却波澜不生,只淡淡说道:“夫君说得不错。您那首《善哉行》亦是写得清粹婉丽。宓姐,你且抚曲,我且吟唱,与子建、子丹他们共享夫君之超世诗才罢……”

黄衫女子应了一声,双手十指又在琴上缓缓抚了起来,琴音恰如幽幽清泉一般从她指间流淌而出——绯纱女子莺喉一动,浅浅吟道:

有美一人,婉若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她这一次还没吟完,曹植已是“啪啪啪”把手掌拍得十分响亮,转身向他大哥赞叹道:“大哥这首诗亦是用情极深、真挚动人!小弟听了,心有共鸣、情有共振、意有共通——几乎亦要潸然泪下了!大哥你写得真好啊!”

“这个……这个……三弟谬赞了!为兄怎比得你诗才高妙。”曹丕在口头上一边假意谦虚着,脸庞上却露出深深的得意之态来,“三弟,面对聚贤阁中、芙蓉池上的种种美景,想必你胸中诗兴亦是早已勃发的了,你何不就在此时抒写出来,也让为兄等欣赏欣赏。”

曹植闻言,微微点头,静静地抬眼望向坐在前面的黄衫女子与绯纱女子,双眸中倏地清亮亮一闪,略一思悟,道:“大哥,那就休怪小弟在此献丑了——小弟就以刚才两位嫂子为我等抚琴弦歌之景为衬托,即兴做了一诗:‘有美一人,被服纤罗。夭姿艳丽,蓊若春华。红颜晔晔,云髻嵯峨。弹琴抚节,为我弦歌。清浊齐均,既亮且和。取乐今日,遑恤其他。’”

“三弟的诗做得真好!”黄衫女子听了,盈盈含笑点头赞道。绯纱女子亦是莞尔而笑,却不多言。

曹丕一听,心道:这子建竟拿他两个嫂子入诗作赋,岂有此理?莫非是有意给我一个难堪?他一想到这里,心底便极不是滋味,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子建果然才思敏达,才思敏达啊!为兄佩服、佩服……”

他们正谈之间,忽听得雅间外面缓缓传来一个沉实有力的声音:“这些诗好是好,可惜就是文采绚丽有余而意境稍稍清浅了些……”

雅间里的诸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面面相觑。尤为奇怪的是那绯纱女子,一听到这个声音便如同突遭雷击一般芳容变色,一下呆住了!

曹丕哼了一声,霍地起身带着曹植、曹真二人推开侧门便闯出了雅间,循声看去。只见酒楼西角落里一张方几之旁,正静静地坐着一位青衫儒士,端的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正含笑注视着这边。

“你这狂生,竟敢妄评我家公子的妙诗!”曹真面色一凛,开口便叱。曹植却一伸手止住了他,向那位儒士抱拳一礼,敛容而道:“尊驾乃何处高士?我等谨请赐教。”

青衫儒士坐在几侧,左手握着一册《史记》,右手拿着一只酒杯,显然乃是到这聚贤阁中饮酒读史赏景的游客。他听了曹植的问话,微微笑道:“在下冒犯了各位公子,失礼失礼,也谈不上赐教。依在下之愚见,诗之可贵无非文理二字。文胜于理、绚烂可观者,为下等诗;文理相符、外秀内实者,为中等诗;理胜于文、耐人寻味者,为上等诗。在下听了刚才贵座之间所吟的诸位公子之诗,确是词丽韵畅、朗朗上口,可惜意浅味淡、清而不淳,不足以深品。在下亦不在此空口说长论短,姑且请出一首上等诗,让三位公子自去比较一番。”

“很好。你且将那首‘上等诗’吟诵出来!”曹丕脸色倏地一沉,“倘若你所吟之诗不及我等兄弟之作,那就休怪我等……”

还不等他说完,那儒士已放声吟道:“‘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诸位公子,这首诗如何?”

曹丕、曹真等一听,不禁互相转脸看了一眼——这青年儒士吟诵的正是曹操所写的《蒿里行》啊!就算他们有心挑刺,却也不敢在这首诗上下手啊!真不知这儒士真的是敬赏曹丞相的诗还是故意用他的诗来搪塞他们?

“这诗妙在何处?”曹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此诗满怀忧国忧民之心,意境苍凉激越,吟之令人心动如潮。”青衫儒士缓缓说着,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神情肃然,“当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仁人志士无不萦心系怀于济世安民之大业,念念于兹,犹如鹤唳九皋而呼朋引伴。曹丞相此诗真是道尽天下贤才之心声,凝足当世群英之情怀,四方士民闻而尽皆慨然思归,可不谓之‘理胜于文、意境弘远’乎?岂是那些儿女情长、清吟自娱的诗文所能比拟的”

“兄台此言真乃灼见,字字药石、句句针砭!实在令在下为之汗颜!”曹植面容一肃,急忙伏身向那儒士深施一礼,“在下曹植,多谢兄台的切实指教!”

青衫儒士一听“曹植”二字,不禁耸然动容:“原来公子便是曹丞相之子!在下失礼了。”曹植又向他介绍曹丕、曹真道:“这位是我大哥曹丕,这位是我族兄曹真。我等今日与兄台相识,实是堪称‘以文会友’,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儒士起身抱拳深深一礼:“在下刚才多有冒犯诸君之处,请多原谅。在下河内司马懿,现任丞相府文学掾①,轻狂无知,妄评诸位贤君的诗赋优劣,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他话音刚落,那雅间里顿时“当啷”一声,仿佛有什么杯盏之物跌碎了,同时隐隐传出了一声满是惊讶的娇呼。

司马懿听到这一声娇柔的惊呼之时,心头亦是暗暗一震:这呼声好生耳熟!自己刚才也听过这声音吟哦诗歌了,当时就有些疑虑……实在是和她的声音太像了!……不,不,不!不会是她的!她早已丧生在战火之中了……怎么可能会是她?他暗一咬牙,压下了心头翻翻滚滚的这些浮思杂念,静静地向面前的曹植、曹丕、曹真等三人看去。

“司马懿?原来你就是司马懿?”曹植、曹丕、曹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亦是十分复杂。仿佛甚是意外,又似乎十分惊喜,还隐隐带着几缕欣赏倾慕之意。

司马懿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的反应为何会是这样古怪。

“司马君,久仰久仰!”曹丕背负双手走上前来,绕着他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番,才笑眯眯地说道,“桓范那家伙把你吹得如同颜回再世一般——依我看来,你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高人异士嘛!不过,父相任命你为文学掾倒可谓职符其才。你刚才点评诗歌文理之长,确然头头是道、有本有源!不愧是儒林名门出身、管宁先生高徒——丕今日不得不服了!”

“桓范?桓兄?”司马懿一惊,“你们也认识他?”

“我们不仅与桓范君认识,而且还熟得很!”曹植也笑呵呵地说道,“他可是经常向我们兄弟俩提起司马君您啊——桓兄那么清高孤傲的人,对您也是赞不绝口,称您是‘志大才广、沉毅敏达、鲜有其匹’!刚才听得司马君谈论文艺,已足见司马君实乃器大识深之士。子建对司马君真是钦佩之极。”

曹真也笑着向司马懿解释道:“司马君——桓范和我们曹家一直都是沛郡同乡、世交旧谊,这七八年来我们两家子弟经常在一起交游相处……桓兄确实是在我等兄弟面前极力赞扬过你。今日一见司马君之文才风采,果然不愧桓兄所赞啊!”

司马懿只觉心中一暖,眼前仿佛浮现了桓范那清俊严正的面影,双眸一下湿润模糊起来:“在下何德何能,岂能当得起桓兄的谬赞?”

“司马君,你当得起桓范的夸赞的。就凭你刚才那一番圆融通达的待人处世,已是远远胜过他了!”曹丕笑道,“依丕之见,凡有大才大器者,多是恃才傲物之辈;而司马君你虽然器大识深,却与寻常的腐儒狂生不同,颇能卑以自牧、从容中道,这便已是殊为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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