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四合院在中午时候格外燥热,甚至找不到一隅角落乘凉。我压低帽檐,面无表情地四处打量。再也普通不过的样子,有花有草,有鸟有鱼,竟然还有唱戏的家伙什。我收回目光,不经意瞥见了坐在正东门口吃西瓜的大概和我同龄的少女。她穿着水蓝色的连衣裙,一下下剜着西瓜,吃的格外认真,都没有注意到几只苍蝇在她周围盘旋飞舞。
“她是我女儿,十四了。”房子的介绍人是爸爸高中时的同学,他指着女孩,笑得格外灿烂,“苏薇,过来!”少女停下来,抬头向我们的方向望了望,放下西瓜一蹦三跳地跑过来。她站在我面前,矮我十公分左右,肆无忌惮地瞪着鹿一样无辜的双眼盯着我,笑容明媚。我下意识蹙紧双眉别过头,不与她对视。
“苏薇,叫人啊!”介绍人溺宠地拍拍她的头,嗔怪。她移开了视线,仰起脸看着我的父母,甜甜地开口:“叔叔阿姨好,我叫蓝苏薇。”
我不耐烦地甩开母亲自始至终挽着我的手臂,自顾自背着画板走进新家。我实在讨厌这种站在太阳下的假惺惺的寒暄,趁着还没有被晒死,离开或许是个再也明智不过的决定。我整个人摔在沙发上,摘掉没有度数但左边罩着黑色眼罩的眼镜。
我叫英泺,十四岁。我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但不幸走入瓶颈的画家。半年前,因为意外,我的左眼受伤失明,成了一只眼的半瞎。由于这两个原因,我们一家从城东搬到了城西,搬进了这间四合院。不仅为了帮爸爸寻找灵感,更方便我治眼睛——最好的眼科在城西。眼睛受伤以后,我的性格就变得很糟糕。和爸爸一样,我也希望成为优秀的画家,也希望有朝一日大街小巷的人捧着我的画册,唇角上扬。只是,想要做到如此,一只眼睛无疑难于登天。我要用一只眼来完成两只眼的工作。当然,我亦要承受那些或嘲弄或怜悯的目光。
我曾经的同伴,他们叫我“英半瞎”。
没有一个同龄的孩子愿意接近我,他们看着我暗淡坏死的左眼,总是牵起鄙夷的笑容。
“我进去了啊,可以不?”我的思绪被一个娇嗔的声音打断。水蓝色的身影映入我的眸底,我想了想,从鼻腔发出一声简单的“嗯”,翻个身,不再理会。蓝苏薇也不恼,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放肆地打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自言自语:“总算来了个人。这院里再不来个孩子我就得憋死了!”我有点好奇,窝在沙发里问她:“这么大一院子,就你一个人?不可能吧?”她的眸子一亮,搬个凳子坐到我面前,放大的精致五官直视我的脸,我突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格外紧张。“不是,还有夏夏。可她爷爷看得紧,白天只准学戏,晚上才能出门。”
我不自觉避开她的目光,眯起眼睛:“不让白天出来?他们家什么习惯?”
蓝苏薇“咯咯”地笑出了声,继而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解释:“不是的,我听说她妈是文工团的名角儿,没结婚就生了她,可是难产死了。她爷爷那时候开始就变得有点神经了,从小就教她学戏,都好多年了。”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蓦地想起院中那堆唱京剧的家伙什。我一直都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此时我亦开始好奇,好奇蓝苏薇口中的这个孩子,究竟是怎样的。蓝苏薇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傍晚她一定会出来,每个傍晚她都会在院子里看夕阳。”
我不语,越过她拿起桌上的眼睛戴好,至少这样会给我带来无限的安全感。我不愿意她看见我失去光泽的左眼,我怕她也像我曾经的同伴,肆无忌惮地嘲笑我,抑或深深的怜悯。“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孩子还是斜视。”蓝苏薇玩弄着手指,口气很淡。“什么?”我没反应过来,脱口道。她鄙视地瞪我一眼,装作很懂的样子,说:“不是么?蒙住一只眼睛不就是斜视么?你爸妈发现的也太迟了,这么晚才矫正。”我夸张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声音抬高了八度:“谁说我是斜视啊?!”她明显一怔,片刻后才幽幽地开口:“不是就不是呗,这么大声音,想吓死谁啊?不是斜视你蒙什么眼睛,海盗装么?”
我来不及品位蓝苏薇的黑色冷幽默,被她问住了,重新坐在沙发上,不吭声。我在思考要不要告诉面前这个说不上熟悉的姑娘蒙眼睛的真相。末了,我还是没有勇气对她说,我害怕失去这个朋友。就像失去曾经的同伴。
“你叫什么名字啊?”见我迟迟不说话,蓝苏薇转移了话题。
“英泺。”
“那好吧,英泺,咱俩以后就是朋友了。”
再见到蓝苏薇是在两天以后将黑未黑的晚上,我和妈妈从医院检查眼睛回来。她仍旧坐在院子里,抱着半个西瓜剜着吃。不得不承认,蓝苏薇是我在这十四年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也是最爱吃西瓜的女生。她见我回来,立马停止了咀嚼,把西瓜放在腿上,冲我招招手。我没有征求妈妈的意见就快步跑了过去。
“可惜了。”她把身旁的小板凳递给我,“夏夏一分钟前刚刚回家。”
“哦。”我顺势坐下来,心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失落。蓝苏薇继续吃着西瓜,嘴里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很久后,她幽幽地颇为平静地开口:“你原来真的不是斜视……”我一愣,继而迟钝地发现,院里的灯已经打开,蓝苏薇正坐在我的左边,更糟糕的是,我没有戴眼镜。稍微细心些的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一定可以发现我眼睛的残缺。我既紧张又尴尬,慌忙别过了头。
一段缄默。
我的心一点一滴的下沉,怨恨自己细小的失误。我不知道这段沉默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害怕沉默过后,蓝苏薇会毅然决然的离开我,和我的同伴一样,换上没有笑容的脸,把我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
“真是的。”蓝苏薇吃完了西瓜,长长舒一口气,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我等了你一晚上,想和你一起认识夏夏呢。估计你都想不到,十年了,我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过一句话,她爷爷太可怕了!”她顿了顿,瞬间换上了俏皮的笑容,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为了补偿我,你必须得给我画张画!”我缓缓回过神,看着蓝苏薇亮晶晶的眼眸,头一次不再顾忌地直视,我也笑:“我刚刚就准备画了。苏薇吃瓜图。”蓝苏薇佯装嗔怒地伸手捏我的脸,我仿佛在她的眸底看到了太阳的影子。
“英泺,我知道一个画画的好地方,你想去不?”闹了一阵后,蓝苏薇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正色道。“哪儿?”我没抬头,拍死了一只停在我腿上随时准备吸血的蚊子。她不语,把西瓜皮丢进垃圾桶,直到走进家门口才说:“回去睡觉吧,明早六点跟我走。”
“哎,你人口拐卖啊?明目张胆的。”
“那就试试吧!”蓝苏薇转过身微笑,笑容点亮了满天星光。
还好,我乖乖搬进了这间四合院;还好,我认识了蓝苏薇。我坐着院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我以后的生活,会因为这间四合院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暮色四合。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被蓝苏薇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她依旧是一身水蓝色的打扮,只不过俏皮的马尾换成了两条长长的可爱的辫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明明答应了我六点一起去的。”蓝苏薇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妈妈叠好放在床头的干净衣服扔在我身上。
爸爸在门外写生,妈妈在厨房做着早餐,但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唇边漫延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因为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到我的笑声了;因为已经有好久没有孩子来我家玩闹了。
“哎呀,我起,我起来还不成么?!”终于,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瞪着蓝苏薇无辜清澈的双眸,还是神经质地爆发洪亮的笑声。
“好,咱们走吧。”
刚走出门口,我就听见西边紧闭的大门内传出一阵京韵十足的唱腔。满是稚气的声音,不过十岁左右,中间还夹杂着沙哑苍老的男声,凌乱而和谐。我僵在原地,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一股脑儿涌上来,体内沸腾着不可名状的激动。我知道,这出戏是《铡美案》,女孩唱的是青衣,秦香莲。爸爸成名,就是因为这出戏,就是因为画活了戏里的秦香莲;我真正爱上画画,也是因为这出戏,因为爱上了爸爸笔下梨花带雨的秦香莲。
“她叫夏夏?……”我回过神,声音竟微微发颤。
“夏夏是小名,大名叫做夏熙妍。”蓝苏薇觉察出了我的异样,又问:“你怎么了?”我没有回答,闭上眼聆听幽远的空灵唱腔。这稚嫩的声音就像一枚蛊,在盛夏的清晨植入我的身体,扩散进心底。
我想见一见她。
这个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须臾,我淡淡一笑,看着蓝苏薇疑惑的表情,轻语:“走吧,去你说的那个画画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