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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鱼(6)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秋秋用力扫地的刷刷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面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号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慢慢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背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沙,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了一天绚丽的朝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里,发觉夺科把饲养蚯蚓的地方彻底捣毁了,包括翠绿整齐的草皮和精巧的栅栏。

他们还发现夺科留在火塘边的一只广口玻璃瓶。罐头瓶子是从伐木场的垃圾堆中捡来的。秋秋先是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这种声响是那么悦耳,又是那么陌生,加上映进窗户的绯红的霞光,叫秋秋几乎误认为是听到了传说中来自天上的仙乐的前奏。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才看见了那只盛着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惧的颜色。她看到一只只细小的粉红色的蚯蚓爬到高处寻找出口,遇到瓶盖就立即失望地落到瓶底。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软软的身体摔到瓶底时竟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

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这个半痴半呆、对可恶的东西充满强烈兴趣的儿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时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间,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秋秋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储留在墙角的阴影,看见了自己心头难以消弭的悲伤。而她努力不要看见这些,她把脸转向窗口,看见了很多云朵,洁白的云朵。

昂旺曲柯把滚烫的早茶递到她手上,她还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才好。”他说。

她突然说:“要是我的儿子不是夺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许久,看着她眼望窗外空中流云出神的样子,说:“可是夏佳已经死了。”

“可是怎么他就吃了鱼呢?”

“鱼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鱼当成美味佳肴,我也吃过鱼。”

秋秋又轻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

昂旺曲柯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回答。

这时,楼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楼梯上又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种猫一样的脚步声是夺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楼,来到火塘边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但故意不去理会他。

夺科那双鱼眼一直熠熠发光,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但他想起母亲的严厉责难,吃早茶时努力克制自己,一声不响。只是一改以往吃东西时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很快就放下饭碗,又第一次按母亲的指点揩干净嘴巴。然后才急急忙忙说:“我看到鱼了。”

本来秋秋看到他兴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就觉得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某种变化已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一样,认为某种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儿子身上发生。她提起壶,给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给自己、儿子又续上满满一碗热茶。恰恰是这时,夺科又说出了那句话。她差点就要发作了,听老辈人说,坏脾气是居住在左边胸脯下的指头大小的小人。秋秋压住左边胸脯,淡淡地说:“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鱼吗?”

昂旺曲柯笑笑说:“要知道现在河里尽是该死的木头,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夺科悄声说:“我看见的鱼不在河里。”

秋秋不禁颤抖了一下,想起鱼从鹰爪下掉到身边的恐怖情景,颤声问道:“在哪里?”

“在一个大水凼里。”

昂旺曲柯正想说点什么,召唤人们上工的钟声却当当敲响了。两个大人只好立即起身去拿锄草的工具。出门时,秋秋在门上落了锁,她不要夺科再出门了,她心里难以克制地产生了不祥的感觉。

天气很晴朗,山梁背后的什么地方却传来了隐隐的雷声。低沉而又连续不断。看样子,午后会有大雨下来。

在地里锄草的时候,不断有人来对他俩因为同居而遭受批斗表示慰问。要不是天气渐渐转阴,空气越来越闷的话,秋秋心里肯定会感到舒畅的。

天上的云团开始变黑,逐渐像一座座形貌各异的山峰往天空深处耸立。云山崩塌时往往是雨水降临的时候,但这天却只有轰轰的沉闷的雷声。那些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山坡上的热气直冲云霄,饱含雨意的云团又被重新冲向高空,重新耸立成峭壁危岩的形状,怒狮的形状,恶龙的形状。这种反常天气使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人奔回村口敲响一段废钢管,发出了收工的信号。

雷声又开始轰隆,闪电像箭一样扎向山岩和孑遗的孤零零的大树。

空气中充满了辛辣的硝烟味道。

柯村人命定和众多的中国人一样,经历并且回忆并且向下一代讲述不能预料但必然发生的突变的情景。重点之一就是云山从未如此崩塌又复耸立,如是数次。重点之二是空气中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硝石燃烧的味道。

大人们惊惶地躲进房子的时候,孩子们却拥出房子,聚集在村中的小广场上发出快乐的叫喊。

秋秋进了屋,首先发现那只装蚯蚓的玻璃瓶子不见了。她逐一打开每一个住人和不住人的房间,都没有发现夺科。雷声又从天空深处滚滚而下,秋秋一抬眼,看见一道闪电仿佛一条沉重凌厉的金鞭抽打下来,仿佛一下抽动了自己的心房。

秋秋发出一声尖叫,背贴着粗糙古老的石头墙壁滑坐到地上。她喃喃地说:“儿子,我的儿子。”

昂旺曲柯闻声过来,扶住了女人的肩头,想要安慰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努力使她仰起脸来,自己反而被她双眼中不祥的神色震慑住了。那神色是灿烂的,又是空洞的。他熟悉这种独特的眼神,那是柔弱而又无声的鱼族的眼神,是夺科的眼神,是已经死去的夏佳悲哀或沉溺于某种幻想时的眼神,现在这种眼神又在这个不肯屈服于命运的女人脸上出现了。他仿佛感到正在天空深处翻腾的瀑布般的雨水已经兜头浇了下来。

天空越发阴沉了。

他说:“我去找他回来。”

穿过村前那大片麦地时,泥土的味道是那么强烈。他像此去就是要远离故土一样,心中一片迷茫。

他第一次听见自己发出绝望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又一阵炸雷响过,夺科浑然不觉。

他只听见自己双掌叩击时,空着的掌心里那一声闷响。这个动作是模仿那些钓鱼人的,并且进行过无数次的演练。现在,他瘦削修长、关节处显得特别苍白的艺术家一般的手指慢慢张开。一只被强劲掌风击晕的细嫩蚯蚓的躯体也随之伸直,以最为舒展的方式任人将自己穿上鱼钩,变成险恶的诱饵。

也许是因为许多次的凭空操纵,他挥动鱼竿的姿势也十分自如。鱼钩、坠子都准确地落入了那两米见方的水坑。

水坑在一片柳林中央。这时,虽是正午时分,因为越积越厚的层云,已像是黄昏了。柳树林中就更加阴沉晦暗。夺科手持偷来的钓竿对周围反常的变化浑然不觉。自从他昨天发现伐木场那个为修桥、筑路写写画画的人把钓来的鱼放养在这里留待以后慢慢享用时,他就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了。现在,他垂下了鲜美的鱼饵,要让这些沉在水底的东西在尝过一次蚯蚓味道后再尝一次蚯蚓味道,吞过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后再吞一次尖利精巧的鱼钩。

那些鱼却充分感受到了沉闷空气的压迫和隆隆雷声的震撼,静伏在淤泥里一动不动。根本不管垂钓者瘦弱的手腕已是怎样的酸软了。

夺科那张神情恬然的脸上,开始交替出现迷惑、愤怒、祈求、绝望的神情,终于,他扔掉鱼竿,张开嘴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沉闷的雷声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乌云,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后,暴雨突然降临了。

雨水狂暴地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

柳树叶子也纷纷被击落下来。每一滴雨水都能立即穿透衣服,人像被剥下了皮肤一样,感到第一滴雨水的冰凉与重量。夺科突然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尖利。当他停下来倾听自己声音的回响时,只听到哗哗的雨声成为满世界惟一有力的骄横的声音。这时,他的双脚已经被汇流起来的湍急雨水淹没了,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朽的树枝,巢穴被毁的昆虫和一些曾经光滑灿烂的羽毛。流水越来越汹涌,连脚底的泥土与细碎的石块也在开始流动了。这时,夺科看见水坑中的鱼一条条漂浮起来,有好些已经出了水坑,在涌流的泥沙中间扑腾了。他终于找到一截木棍,跳起来,挥舞木棍敲打那些扑腾得最为厉害的鱼。木棍击打在鱼身上那种可怕的软绵绵的感觉,使他恐惧万分,也使他更加疯狂。

这场雨又大又急,而且下了很久。

要不是昂旺曲柯这时找到了他,这个鱼眼少年肯定会累死在这里。昂旺曲柯夺下他的木棒,把他揽进自己怀中。他们看着那些死鱼在浑浊的水中一下一下翻滚,仿佛仍然有生命一样,一会儿弓起黝黑的脊背,一会儿又袒露出白色的肚皮。死鱼就这样一条一条从他们眼前消失,和所有被暴雨冲刷下来的东西一起汇进了大河。

雷声渐渐远去。

雨终于停了。

昂旺曲柯牵着夺科穿出柳林。这时,云层的几道裂缝中投射出金色的阳光,满世界都是汹涌的流水的声响。那些被砍伐过的山坡,经过暴雨冲刷后,一片斑驳的褐黄,仿佛被翻耕过了一样。

回去吧,你阿妈在等你。”昂旺曲柯对这个被吓坏了的娃娃柔声说。

“我再也不要鱼了。”

“好的,好的。”

“我不要了。”

更多的阳光倾洒下来,有稀落的鸟鸣声从背后传来,显得特别清冽而又悠长。暴涨到已经平齐桥面的浑浊的河水,被阳光照射发出金属光泽和有力的狂暴的声音。

整个山野的气味都从河水中汹涌出来。

昂旺曲柯和鱼眼夺科没有再回到柯村,他们和那道新建不久的桥一起消失不见了。

那个设计这座桥,并且喜欢钓鱼的人被判处了徒刑。因为桥梁使用期限大大低于设计中的使用寿命。伐木场在两年后就搬迁了,那座桥也始终未能恢复。

今年,我回乡时,遇见死去的夺科当年的邻居索南。那时,柯村没有学校,夺科和他都曾在我们村里上学。我们遇见时,他正带着两个下属在辖区内沿路的电杆、房屋或平整的岩壁上用红漆书写禁止滥砍乱伐林木、禁止滥捕珍稀动物的标语。其中一条是禁止在河里炸鱼。因为现在吃鱼的人越来越多,河里的鱼却越来越少了。

说到鱼就说到了夺科一家。

秋秋在上面宣布给地主摘帽之前就死了。

索南说:“家里人死完后,她的脾气一下子就变好了,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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