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艺术形象,王熙凤虽然早就活脱脱站在我们面前,她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我们几乎闭目可辨,耳熟能详,但要对她的复杂性格作出比较中肯的分析评价,也并不那么容易。
王熙凤是个女强人,干起坏事来也强过一般人,凡是一个女人所能干的坏事,她差不多都干得出来;一般女人所不能干的某些坏事她也能干出来。但她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坏人,更不是集各种丑恶于一身、时时处处都在作恶使坏的坏蛋标本;她不仅生就一副迷人外表,性格中也有一些颇具魅力的“美质”,在不作恶使坏的时候亦不乏某些人之常情。当然,她性格中,美与丑,善与恶,不是半斤八两的两极组合,而是有主有次的辩证统一。
俄国19世纪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提出的“否定美质”概念,对于我们理解王熙凤复杂性格中美丑善恶的辩证关系也许是很有启发性的。他在论及果戈理《死魂灵》里的农奴主形象时,阐述了“否定的美质”这个辩证的审美概念,比如:“玛尼洛夫庸俗到了极点,甜到了发腻,空虚而又浅薄;可是他不是一个恶人”,连他的农奴也可以“利用他底善良”捉弄他。“他底善良”,毋庸置疑,“这是一种否定的美质”(因为这“善良”与他的“空虚”“浅薄”相联相通,不过是无知、无能的代名词);梭巴开维支正相反,“他粗鲁而又笨拙,是饕餮家、骗子和高利贷者;可是,他底农夫们底房子,虽然造得简陋,却牢固,是用好的木料建筑的,并且农夫们仿佛在里面生活得很好似的。就算这原因不是人道主义,而是出于打算罢,可是这打算是符合常识的”——“这美质又是否定的”以上引文均见《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满涛译,上海:中华书局,1953年第3版,第342~343页。。
相比《死魂灵》里的农奴主,《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形象丰满得多,性格也复杂得多,并具有更深刻的矛盾性和更内在的统一性。她“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构成其复杂性格的心理要素固然很多,而其中最核心、最活跃、最具有内驱力和凝聚力的心理要素,乃是她那刻骨铭心、难以遏止的权势欲、金钱欲和极端利己主义,她的心狠手辣、刻薄阴毒、刁诈机变、两面三刀、哄上压下、骄大专横、虐人成癖等否定性特征,无不直接间接受其驱动、支配或影响。即使是作为她性格中次要方面、浅表层面的某些“美质”(包括某些人之常情、常态),与她丑恶的权势欲、金钱欲和极端利己主义,也有着难以分割的种种内在联系。
王熙凤“杀伐决断”,才智超群,称得上“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作为读者,我们憎恨她的作恶使坏,有时却也欣赏她的聪明才智。这似乎是矛盾的,但,矛盾中又有一致。同样一个王熙凤,为什么我们只对她协理宁国府时表现的才能产生一定程度的好感或美感,而对她的弄权铁槛寺、毒设相思局以及逼死尤二姐等一系列行径中所用的心机和手段(这无疑也表现出她干坏事的非凡才智),却深为反感呢?这恰好说明一旦涉及人的行为的社会效果时,美与善是基本一致的,对人的才智的审美评价与对人的行为的道德评价也是基本一致的。
王希廉对王熙凤的评语是“无德而有才,故才亦不正”王希廉:《红楼梦总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39页。。不过,这个“不正”之才,也不是没干过一件正事。协理宁国府,虽说不上什么善事、好事,但对这位具有“齐家”之才的管家少奶奶来说,倒算得上一件正事和大事。从对宁国府五大弊端的洞察分析,到协理秦氏丧事过程中的精细周密、部署裕如、恩威并施、赏罚严明,都充分显示了她管理家政、操办大事的识见才能——这无疑包含着一种才智之美。但王熙凤这个“不正”之才,即使在干正事的时候,她心灵深处、性格气质、行为方式中某些“不正”的东西,也会情不自禁地多少流露出来。甲戌本第十四回回前,针对协理宁国府一事,有如下批语:
写凤姐之珍贵,写凤姐之英气,写凤姐之声势,写凤姐之心机,写凤姐之骄大。
王希廉在第十三回回评中也说:“凤姐协理丧事,既见其才,又见其权”王希廉:《红楼梦总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555页。。《红楼梦》不是孤立表现王熙凤的才智之美,而是用一笔并写几面的笔法,从不同性格侧面的内在联系上来把握人物。第十三回,当贾珍向王夫人苦苦哀求请凤姐协理秦氏丧事时,王熙凤的欣然允诺,既是这个“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的女强人、权势狂技痒难遏的天性流露,而借协理宁国府丧事来树立威信,制伏人心,强化自己在荣府的统治权势,则更是她发自内心的行为动机。在协理丧事过程中,她任专权大,“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亲朋堂客”,迎来送往,也“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由于在协理宁国府的同时,还要兼顾荣国府之事,“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功夫吃得,坐卧不得清静。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喜欢……”(重点为引者所加,下同)。王熙凤干正事的这种忘命劲儿,固然令人欣赏,但办事中流露出的“得意”劲儿,“骄大”劲儿,“喜欢”劲儿,不也正是她的权势欲和好胜心得到极大满足、补偿的传神写照吗?
王熙凤的性格魅力,还表现在她的言谈爽利、诙谐风趣方面。当她摘下了威严的管家少奶奶的“人格面具”,以大观园脂粉队里的普通一员,以贾母的孙媳妇身份出现在各种家庭聚会的时候,她总是满面含春,笑容可掬,并且常常出口成趣,妙语如珠,给人们带来欢乐的笑声,往往使读者也忍俊不禁(至少《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描写有如此效果)。
王熙凤是个天生的幽默家,“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数的新鲜趣令”,更善于就地取材,即兴逗趣,连说书的女先儿也称赞她的“好刚口”,自愧弗如。然而,综观《红楼梦》家庭日常生活场景的描写,不难看出:王熙凤的说笑话,大都有贾母在场;或者说,有贾母在场,她的笑话便说得特别卖劲来巧,特别“对景儿”。尽管在场“听众”不少,王熙凤的笑话却似乎主要是说给贾母一人听的,贾母也唯独喜欢她一人讲笑话。这祖母孙媳俩,简直成了一对配合默契、难以分离的搭档。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王熙凤第一次出场“亮相”便先声夺人,使“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气氛为之一变,贾母也开了笑口。此处,甲戌本有批语云:“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诚哉,斯言。贾母多少次开怀大笑,几乎没有哪一次不是凤姐逗发出来的;合家女眷多少回欢乐聚会,几乎没有哪一回贾母身边缺了凤姐“应候”。有一回中秋赏月,凤姐因病“缺席”,贾母大为扫兴,深以为憾地说:“……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尤氏强笑为欢,想“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不料竟说得贾母“朦胧双眼”,昏然欲睡。可见,对于贾母来说,王熙凤的“承欢应候”、说笑逗趣,是不可或缺,也不可替代的。
王熙凤说笑话之所以“对景儿”、有风趣,能博得“老祖宗”欢心,不只在于她有天赋的幽默感和“好刚口”,还因为她“偏能恰投贾母之意”(脂砚斋批语)。贾母生性喜乐,又耽于享乐,常常沉溺陶醉于“福寿双全”的自得心态之中。王熙凤深谙“老祖宗”的这种特殊心态,时常于插科打诨中曲意奉承投合。一次在水榭赏桂,贾母闲聊中谈及“先小时”亭中玩耍,不慎失脚落水,“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王熙凤机灵地立刻接过话头:
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