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羊本是中山将,两年前与赵军作战过程中因为种种不明原因(史料不详呗),不幸丢失了六城,中山武公姬窟要杀他;于是被迫逃亡入魏,投在翟璜门下。如今,翟璜把他举荐给文侯,文侯自然给予厚遇,正需要此等背景的特殊人才哩。
就这样,攻伐中山的计划很快形成;作战指挥系统,部队建制和战斗序列也出台了。
战役代号是:抗狄援赵战争。
部队番号是:魏国人民志愿军。
指挥系统是:乐羊任“志愿军”司令员,原西河方面军军长吴起任副司令员,翟角任“志愿军”总参谋长……宰相翟璜,负责后方统筹和总协调,兼“志愿军”后勤保障供应部主任。
这,大概就是史上最牛团队啦。
司令员乐羊和副司令员吴起两个牛人,组合了一个无敌军团。
公元前408年马月,乐羊率领新组建的部队,与吴起从西河抽调精锐组成的武装部队会合,集中改编重新配置之后,形成了一支具有强大战斗力的“抗狄援赵志愿军”。
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越过赵国本土,大举进攻中山的战争开始了。
中山是白狄族后裔建立的一个主权国家,有点儿类似于犹太人建立的以色列。作为少数民族的部落联盟,在华夏大地上已经顽强地生存了几个世纪,这些祖先曾经世居西北草原的人“好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
五十年前,晋国第一执政智伯瑶伐中山,攻取了穷鱼之丘(在今河北易县境内);紧接着又派新稚穆子直插中山腹地,占领今河北唐县境内的左人、中人,一日下两城,中山国再次受到致命的重创。
后来,智伯一族被韩、赵、魏合力灭了,形成三家分晋的格局。趁着这个动荡的机会,屡仆屡起的中山国在中山文公领导下又一次开始踏上复兴之路--试图摆脱赵氏家族的控制和压迫。
公元前414年,中山文公过世。他的儿子姬窟,率领部落人员离开山高林又密的太行山区,向东部平原迁徙,在顾城建立新都,结束了长期的游击队生涯,并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山国从此站立起来喽。
武公姬窟凭藉天时地利,倚太行之屏障,扼冀晋之咽喉,凭滹沱河之天堑,仿效华夏诸国的礼制,建立起中山国的政治军事制度,对国家进行了初步治理。接下来,就是挺直腰杆子跟老赵家继续比试武艺呗。
有时,老赵家把中山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中山人又把老赵家打得鸡飞狗跳。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现在,赵氏的帮手--老魏家来出场了。
乐羊领着魏国精英一路猛攻。这不是说“解放军”太狠,实在是鲜虞中山太剽悍,那些战神金刚似的“吾丘鴪”(大力士)利用地形地物节节阻击--决心负隅顽抗到底嘛!
实在说,除了“吾丘鴪”凶猛、顽固不化不愿意接受魏国人解放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地形复杂的山区作战比想象的难度还要大,也难怪赵国人被整的焦头烂额,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呀!
就算火车都是推的、泰山都是堆的,乐羊子的无敌军团既然把牛皮吹出去了,那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硬头皮也要将战争进行到底嘛!就这样虎口拔牙似的,好不容易才肃清了中山国的一系列抗战据点。
一年过后,中山国土终于丧失殆尽,只剩下一个孤立无援的国都顾城在作最后的拼死抗战。小国毕竟是小国,当年那个谁自吹战力“世界第三”,人家硬是用人海战术把它压得墙倒梁塌哩!
顾城地处太行山东麓,也可以说是华北平原西缘,地形平坦且地势较低,土地肥沃;早在新石器时代,华夏先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商代在此建立贵族方国,春秋时期齐相管仲在此筑城,而今又成了中山国都--该是一方多么幸运的福地啊,难道不是的吗?
福地不福地暂时不去说,反正眼下处于大劫大难之中啦!
魏军包围中山国都后,日夜派兵攻打,企图一鼓作气拿下;一波又一波攻坚狂潮,都被坚硬的都城城墙重重地反弹回来。乐羊分析形势后认为,如果操之过急硬攻,将会激起百姓的强烈抵触情绪;因此,索性放缓进攻节奏,但仍集结重兵围困。
魏军屯兵坚城之下,中山军民依托坚城拼死抵抗,双方终于形成僵持局面。魏国人酸溜溜地说,你们有种出城来打,别做缩头乌龟;中山人趴在城头,讲风凉话: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来就不出来,少废话!
顾城城墙坚固,物资储备充足,这一耗就到了第三年上。乐羊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获得进展,唯一希望的是城中粮食早日耗尽。魏军能得到源源不绝的补给,但长期暴兵在外,人吃马喂消耗挺大,长时间的坚持顶牛还是极不容易哦。
在这种情况之下,最终结果,就只有拼耐性、比毅力,要看谁先沉不住气。
时间一长,远在安邑的魏都朝中大哗,群臣纷纷检举乐羊通敌。针对乐羊的谣言和毁谤文书见日都有,成批次出现在魏文候的办公桌上。大意是:乐羊的儿子在中山任职,乐羊投鼠忌器不忍猛攻,致使中山战事旷日持久,我军白白遭受损失。
三人成虎呵!经过无数人次的重复,魏文候开始动摇:继续进攻?暂时撤军?言而总之,英明领袖一时拿不定主意啦!
魏文候权衡利弊考虑再三,还是打算狠狠赌上一把,他强迫自己相信--乐羊是忠诚的,乐羊不可能背叛寡人,乐羊当初为什么逃离中山?就是因为中山之君未能给予足够信任呗!如今,寡人要是无端怀疑他的忠诚度,又与中山之君何异?
坚定了对乐羊的信任,粮草武器仍然源源不断地向前线输送。
非但如此,魏斯居然还带着随员亲临中山前线,要亲眼看着破城灭国的场面。从山西高原的盆地中走出来,到河北平原看一看,做一回驴友,巡视一下自己在河内的东方领土也挺好。
这一天,总攻的日子来到。
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冉冉升起,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没有夏季高温、高湿、降水集中的困扰,而那个寒冷、干燥、少雪且尘土飞扬的冬季还远远未到。
肃杀的秋,正是打仗的好日子。
大老远从安邑赶来助阵观战的魏侯魏斯,乘坐轩骑驾出行,被人簇拥着来到一个地势略高的缓坡,然后停留下来。这儿恰好,不但视野开阔良好,更是绝对的安全,也就是说:最猛的强弓劲弩和最猛的大力士,都不可能从城头射过一枚箭来惊吓着领袖。
四郊野外,拥有无数个军营组成的大寨,仿佛破破烂烂的村落;它们经历了几个春秋的风吹雨打、日晒暑蒸和烟熏火燎,差不多也就是些难民营光景……军营中那些伤残的士卒,一个个脏兮兮臭烘烘,别提有多辛苦了!
作为部队副司令员的吴起,首尾三年来也就居住在这些营房中的某个帐篷里。闲常不开战时,看看兵法书,早晚出去散散步,偶尔也光膀子扪虱而谈……几乎成了一个乡间野人。
他的饮食与衣着,和基层士兵没什么两样;起卧行坐都跟底层战士差不多,晚上睡觉休息的地方,也不加什么铺盖;行军的时候,他基本上不乘车不骑马,甚至自己背干粮扛武器,真正做到与战士同甘共苦心连心。
据说,吴起爱护士卒如同子弟--就像传说中的“党员干部”啰。
吴副司令还根本不是作秀,而是发自内心肺腑的关怀。他有一个警卫员,夏天时因“气血为毒邪所阻滞”,在腰腹部大约扎武装带位置,长起一个脓疮,发于骨骼肌肉深处,漫肿无头,疼痛彻骨,难消,难溃,难敛,溃后易损伤筋骨,类似急慢性化脓性骨髓炎。
怎么办?身边又没有卫生员?
吴起居然跪下来,亲自用嘴为他吸脓!
这个小战士,本是吴起前年从西河带过来,是少梁人士;吸脓时候,该警卫员的老妈刚好也在场,她是炊事班女战士呗。这位大姐见此情景,居然就止不住哭泣。
事后,有人不解地问她:将军对你儿子这么好,为什么还哭得那么伤心?
炊事班大姐说:记得大前年,孩子他爹在泾水之战刚打响不久,冲锋时中了秦军的弩箭,锁骨下负伤;也是吴将军替他吮吸伤口,伤口倒是好了,可是在第二次战斗时却当场阵亡了--为了报答将军之恩,不惜赴汤蹈火呵!
聪明的大姐推测道:“孩子也像他爹一样的心性。由此可知,他也离死不远了。我哭我伤心,为的就是这个……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知遇之恩,性命相报呵!”
干大事要把感情往后放
OK!咱们回头看看战事。魏侯到达前线后,全体魏军将士为之精神大振,不用扬鞭自奋蹄,纷纷写下血书,请求决战。决心一鼓荡平中山国,以实际行动报答伟大领袖魏主席对全体将士的亲切关怀!
“魏国人民抗狄援赵志愿军”倾巢而出,在距城墙一箭之遥的四围摆开攻城阵势。
一架架巨型云梯,又一次推到城跟前,等待着进攻命令。
一台台抛石机早已架设完毕,随时准备把身边的大堆石块砸上城头。
一排排的弓弩已经各就各位,到时候成批次的羽毛箭会像蝗虫起飞。
还有,各个城门口对面,都预备了攻城车,粗大的攻城槌将向沉重厚实的城门猛烈撞击,直到门破墙塌……各个兵种的将士按阵式部署,成千上万个性各异的血肉之躯,无论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郎还是两鬓苍白的老年人,此时此刻都作了构成战争机器的零部件。
中山国开始沉不住气、挺不住了,于是拿出他们的杀手锏。
怀着愤怒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带着末日来临的莫名其妙的狂欢心态,中山武公姬窟同志下达命令:把敌将乐羊的儿子--乐舒,拉出去宰了、煮了,让叛将乐羊尝一尝断子绝孙的味道。
乐舒被五花大绑押上城头;旁边架起一口能够煮猪牛羊之类的大型汤锅,锅下烈火熊熊,锅内热气腾腾沸水盈盈。就在攻城战一触即发之际,顾城城门楼上搬演了一幕非同寻常的惊人活剧。
中山人喊话了:“叛将乐羊听着,你儿子在此;如不火速退兵,你儿性命难留。”
这种类似绑票性质的玩意,此时此刻未免显得滑稽可笑,不是太幼稚吗?
一点儿也不专业,没技术含量嘛!可见中山人对中原文化仅仅学了一些皮毛而已,领悟不够透彻;要挟人退兵做交易,怎能如此草率在阵前完成?
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一折腾,乐羊就算想退兵也退不得哩,嘿嘿嘿。
中山人喊完话,整个战场鸦雀无声,人们都把目光对准了司令台上的乐羊。
乐羊内心其实冷静得很,没什么可考虑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怒目喷火,咬牙切齿准备攻城来一个玉石俱焚。翟璜的知遇之恩、魏文候的殷切期待,早已盖住了任何亲情,所谓大义灭亲也是势在必行的。
可怜乐舒命悬一线,本能地挣扎着胡乱地喊着:“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乐羊硬起心肠,血液迅速冷却,准备马上了结这个撕心裂肺的痛苦时刻。
于是张弓搭箭,瞄准城头上垂死挣扎的儿子,口中却骂道:“姬窟老贼,你出来,我跟你没完!”
只听“咔嚓”一声响,原来乐羊用力实在过猛,弓弦断为两截。
不等乐羊换弓,中山人趁机已先行动手。伴随着鬼哭狼嚎似的喊叫,乐舒在沸腾的大锅中辗转反侧--物极必反--很快就归于平静了。
中山狼的表演节目,仍然没有结束。过一会儿,顾城的外城门“哐啦啦”打开,冲出来一辆拉着大锅的车;车辆最后停到乐羊面前,车上使者说:“贵军即将攻城,敝邑之君特送来中山羹一锅以资犒劳;羹中之肉为适才呼喊之乐舒,请将军笑纳。”
说完,使者从锅中盛出一杯羹献在乐羊面前。按中山狼估计,乐羊必不能忍受,不是晕厥就是呕吐,岂知乐羊神色如常,端起那碗中山羹,坐于幕下“稀溜稀溜”喝得一干二净!
然后,乐羊将军抹了抹嘴巴,把古文物级别的陶碗儿抛向空中。
大人做大事,有时候不得不把感情往后放放,豪杰未必真无情!
于是乐羊暴怒得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把全部痛苦和愤怒倾泻在司令台的鼙鼓上,指挥魏军拼死攻打中山都城。那鼓声,深沉激昂而且猛烈,振动着全体将士耳中的鼓膜……于是,启动了排山倒海的呐喊的声浪。
鼓角争鸣,震耳欲聋的“呜呜祖拉”一齐大吹特吹起来,成了合法的噪音。
像大海在咆哮--咆哮的大海哪有如此波澜壮阔?像火山在爆发--爆发的火山哪有如此动地惊天?乐羊用行动还自己清白,表明攻城的决心。魏军群情激奋,士气大振。
中山将士都被敌军气势所慑服,震得肝胆俱寒,早已无心守城;士兵中的兄弟、父亲或儿子,相互呼叫,抛戈弃甲相携着逃命去,不愿继续卖命。混乱之中,顾城里面一些大鱼级别的人物纷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魏文侯立在远处,把刚刚发生的一幕悲壮惨剧全收在眼底。乐羊子的硬汉印象也留在了他心底,同样是作为一个父亲,未免有些不忍。“阶级”斗争太激烈了,他回头对身旁的睹师赞说:“为了寡人,乐羊连儿子的肉都吃呵。”
睹师赞听罢,不知出于什么奇怪心理,连忙给领袖上眼药水,昧着良心消毒说:“咦,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人要是连儿子的肉都可以吃,哪还有什么人不能吃呢!”
魏文侯忽然默不作声,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天边,残阳如血,苍山似海。
顾城已破,中山国又一次落幕了;但是历史并没有完结,不屈不挠的鲜虞中山还将卷土重来。当然那是后话,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
胜利的当晚,魏军上下沉浸在三年难求的喜悦之中。热闹的场面无处不在,山呼海喝之声不绝于耳。这时候的乐羊,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爬在地上哇哇地干呕,似乎准备把整个肠胃全部吐出来,痛苦之状令人惨不忍睹。
第二天,乐羊子前往行宫拜见魏侯;汇报工作的时候,言谈举止之间无意中露出几分骄矜之色--心态这东西,还真是藏掖不住的,一下子就出卖了自己的秘密嘛。
魏侯心知肚明,什么都跑不出他那犀利的目光。
随即,文侯叫人搬出两箩筐检举揭发的书面材料,让乐羊自己看看、过目一下。当领导的人,自然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乐羊这才傻了眼,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缓缓至于地后特意停留较长一段时间。行过跪拜大礼后,说:“这次破中山,全靠主君的大力支持,根本不是我乐羊个人的功劳。”
魏文侯于是把中山的灵寿封给了乐羊,让他把户口迁到灵寿(可能是农转非),并且长期定居在这里;乐羊从此消失在炫目的历史舞台中,不过牛人就是与众不同,最终还留下一个大名鼎鼎的后代子孙--乐毅--诸葛亮的青春偶像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