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应立本之邀回到村里的。立本总共打了六次电话,让我回村里讲课。我的顾虑很多,既不愿意卷进立本导致的纠葛之中,又想与刘奇栓虎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并很不情愿回村里去;再说了,在村民的眼里,我永远都是那个流着鼻涕名叫黑豆的人,他们可不把我当做什么老师看待;在他们的眼里,我并不比富贵更有谋略,我并不比栓虎胆大威猛,我并不比萝卜钢嘴铁牙;也许我比秋利强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秋利的脸皮厚——秋利可以当众把衣服脱得精光,我敢吗?
但我还是回去了。我听立本说村里建了个浴室,挺豪华的,它将改变村民祖祖辈辈不洗澡的习惯,它是对农民传统生活一次真正意义的颠覆。我对浴室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并不是我想去那里洗浴,而是想看它能不能够得上一个值得报道的新闻。自从我采访看守所以来,我没有一篇文章能通过薛雨露的十指关。薛雨露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守门员那样,坚决不让我大汗淋漓才抢来的任何一个球,射进她死死把守的大门里。薛雨露逼着我和她吵架,于是我就和她吵了;我说你这是在找茬,在刁难,在陷害;薛雨露说就找茬了,就刁难了,就陷害了,咋啦,咋啦,咋啦?我说心胸狭窄的人寿命短,你可要因为作孽而折寿啊!薛雨露便呜呜地哭,叫喊有人要杀她;说她折寿,言外之意不就是想拿刀子捅她吗?她冤枉啊冤枉,为了工作得罪人,竟然有了生命危险。
我并不在乎稿子发多发少。问题是发稿量与报酬挂钩,还与每个人的饭碗拴在一起,就不是个简单的事情了。社里规定,六个月里发稿量倒数第一的记者,就得下岗。眼看着,我离下岗的悬崖越来越近了,我能不着急吗?我能不垂死挣扎吗?薛雨露就是把我一步一步推向悬崖的那只手,我本不想和她吵架,但不吵行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在麻子村碰到了薛雨露。薛雨露在网上看到了公民学校的消息,她没有派记者,自己就找到这儿来了。来到村子,她才知道这里竟然是她的同事田大庆的家乡。薛雨露并没有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而放弃采访,相反她倒对这个村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被栓虎引领着,跑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还特意去我的故居看了看——我的故居是一座屋檐已严重塌陷的三间泥坯房,院子里长满蒿草,瓦脊上竖立着支支疯长的苔藓,歪扭的木框门上,悬挂着一个拳头般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铁锁。
薛雨露很快就博得了栓虎的好感。栓虎觉得一个从大城市来的大记者,一点架子都没有,又说又笑,不挽舌头,不怕脚上沾土,不怕衣襟被枣刺撕扯,农民递过来的红萝卜不看脏净就咬了一口,看见厕所就无所顾忌地钻了进去,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栓虎当然要给薛雨露讲我的故事,把我家几辈人都翻了个底朝天,比如我曾祖父是个瘾君子,我祖父是个喂养牲口的,我父亲穿裤子常常不分里外,我母亲把自己的头发编得像鸦巢,总之,没有一个人脸上有光有彩。至于我呢,可笑的事情就更多了,小的时候分不清男女,看见女孩子蹲在地上撒尿,我也就蹲在地上撒尿;生产队里劳动,我把牛鞅子套反了,牛挣脱了鞅子,疯跑而去,我追的时候跌入一口干窖里,而干窖里却有个马蜂窝,我被马蜂螫得满脸疙里疙瘩——听着栓虎的讲述,薛雨露咯咯咯地笑,她自始至终只发了一句感慨:大庆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呀?
我见到薛雨露的时候,薛雨露刚从澡堂里出来,她正在用毛巾擦着湿湿的头发。令我惊奇的是,她的身后跟着个小伙子。小伙子非常帅气,又异常时尚,手腕上那道文身——一条蓝色的苍龙——清晰可见。就在薛雨露还没有发现我的时候,小伙子的目光却与我的目光相碰了。小伙子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际,让我一下子对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有了明晰的印象:他不就是我在阿里巴巴遇到的服务生吗?我记得我还询问过他的名字,他的艺名似乎叫拉兹。拉兹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和薛雨露在一起?他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薛雨露包养的情人?
不知道拉兹是不是想起了我是谁,但他至少觉得我与他似曾相识,因为他的脸微微泛红。站在澡堂门口等待薛雨露的栓虎最早和我打了招呼,他拽了一下薛雨露的衣襟,让她看看谁回来了。薛雨露瞥见我,颇感意外,她惊讶得脸都扭曲了。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自然的常态,脸上荡漾起了对我而言甚为罕见的笑容。薛雨露此时就像我看过的某篇文章描述的那样,“终于有一点点女人的味道了”。她询问我何时回来的?回来干吗?是不是几日看不到庄稼,就心慌呀?她以一种玩笑的语调责备我回来怎么没跟她请假?是不是眼里没她这个领导呀?然后她又对栓虎说,在她领导的科室里,其他人都服从领导,惟独我调皮捣蛋,与她作对,我是不是小时候没粮食填肚子而吃了大量的石灰石呀?她还说她对我如何如何地有恩德,不是她阻拦,我早就像一个坏苹果,从报社那个水果篮里被扔了出去。我不感恩也就罢了,问题是我还严重地误解她,还与她对着干,简直冤枉死了她。多亏她心胸大,不然她都被我气死好几回了。
栓虎听得直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怎么能欺负人家女同志呢?你也知道柿子拣软的捏?栓虎对薛雨露笑着说你以后对黑豆不要客气,该收拾就收拾!如果黑豆屡教不改,你就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钢筋棍都能拧弯,岂有把一个人的脖子扭不直的道理?当然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我交给刘奇。刘奇就是个炼钢炉,生铁放进去,用不了一时半会儿,出来的就是冒着黑烟的熟铁。世界上总有那些半生不熟的人,怪就怪他们没有碰到刘奇这个炼钢炉。
在往队部走的路上,薛雨露主动把拉兹介绍给我,她说拉兹是她的表弟,并笑着说拉兹要做栓虎的上门女婿了。栓虎嘴咧锝像个炸开的石榴似的,露出一口礁石一样东倒西歪的牙齿。他说他确实看上拉兹了,瞧小伙子长得多叫人心疼,有模有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要嘴巴有嘴巴,要手脚有手脚;他看上拉兹了,确实替他的女儿鸡蛋看上拉兹了!他的女儿鸡蛋配拉兹,那就是凤凰配天鹅,玫瑰配牡丹,西红柿配豆角,再合适不过了。薛雨露和拉兹都没见过鸡蛋吧?没见过不要紧,听栓虎说说就相当于见过了。鸡蛋名字虽然土气了一些,可她却长得像一个洋娃娃,可漂亮可漂亮了,谁见了都想亲她一口。鸡蛋的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大腿是圆的,身子是圆的,皮肤摸起来就像摸一个鸡蛋,光溜溜的。
拉兹不说话,脸上微微泛着羞涩;薛雨露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但她还是像鼓胀的气球被人刺了一针,扑哧一声,笑弯了腰。栓虎挺奇怪,问她笑什么?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薛雨露用手指着栓虎,说栓虎太幽默太幽默了,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栓虎领着薛雨露往学校门口停放的那辆轿车走去的时候,我却扭身朝澡堂里走去。我想看看立本他们折腾出来的澡堂子是什么样子,我更想知道从来不洗澡的农民是怎样洗澡的。澡堂的外观不怎么样,水泥墙,很粗糙,坑坑疤疤的,入口处却被塑造得颇为奇特。一头威猛的水泥老虎,张着巨盆大口,而这个巨盆大口,就是澡堂的出入的大门了。澡堂里面确实如立本所言,有几分奢华的气息;大理石地面,墙面全贴着绿色的瓷砖,一排排木质的柜子,一张张铺着花格单子的卧床;顶上垂吊一盏花灯,一打开,犹如红黄蓝绿的鲜花,竞相绽放。最有意思的是迎面墙上的那一行字,极其耐人寻味:“改变,从洗澡开始!”
小林是澡堂的看护者。现在澡堂里并没有人洗澡,小林就坐在一张床上看书。我问小林在看什么书?小林显得不好意思,他合上书,将书朝我摇晃了摇晃。我走近他,知道他看的是一本孙中山的传记。我问他看孙中山的书有用吗?还不如看看怎样养鸡怎样栽植苹果树更为实际。小林笑一笑,又摇摇头,说他对那些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就是不感兴趣,打死他他也不感兴趣;鸡养得再好,猪喂得再肥,除了能得到一点可怜的钞票,再有何用?那点可怜的钞票,最多换回一点油盐酱醋,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吗?一代代的人就这样重复着相同的命运,不悲哀吗?他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想平庸地活着,不想如猪羊一般糊里糊涂;他的抱负就是投身于中国改革的洪流中去,做个弄潮儿;他看有关孙中山的书,就是想从孙中山的身上得到启发。
我劝小林不要那么幼稚,孙中山那个时代和现在这个时代有可比性吗?我说我原来对鲁迅无比崇敬,但现在鲁迅在我心中的位置却在悄然下降。鲁迅在强烈地批判着他置身的那个时代,但没有那个时代,哪有他鲁迅呀?鲁迅是那个时代孕育的果子,他若生在别的时代,纵然再有思想,也发表不出来;甚至,他连活着的权利都有可能被剥夺。鲁迅写的阿Q,也曾经遭到我的鄙视,但经过若干年的碰壁,我终于理解了阿Q。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可悲的,但倒过来,如果中国人没有这种精神胜利法,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呢?难道都让那些可怜的百姓,要么玻璃碰铁锤,粉身碎骨;要么都去自杀?精神胜利法是自我安慰的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它可以避免人的彻底绝望和崩溃。
小林摇摇手,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说他不希望我给他沸腾的热血上泼冷水,他说每个人都像乌龟一样蜷缩着身子,这个世界就不是人的世界了,而是乌龟的乐园。
我反问他:你以为现在的世界就不是乌龟的乐园了吗?不,乐园还远远谈不上,我看更像狩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