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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寂寞的高音,在墙壁上撞来撞去。

我一首首唱过来,通道里很空旷,连小贩们也休息了不再叫嚷。照明灯啪嗒嗒依次亮起。让我拖了好几个模糊的影子。当我颓然地唱完亚飞的《天堂孤儿》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走过来。那是一对父子。小男孩只有膝盖那么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手里捏着两张一元钱。他的父亲远远站在通道中间微笑着吩咐道:“快把钱给叔叔。”我惊讶地从小手接过钱,喃喃地说“谢谢……”。“叔叔唱得好不好?”爸爸远远补充说。“叔叔唱得真~~好!”稚嫩的小脸对我说。一大一小两个人手拉手走远了,那小小的身影一路蹦跳着。真美!美丽的景象!我突然想道。第一天的难过和落魄的感觉很快不见,我几乎开始喜欢上了在地下通道里弹唱的生活。那些痛苦被一种弹唱的快乐所代替了,我开始不再在乎过往的人们,一心一意地把我喜爱和会唱的歌逐个唱过来。唐朝,许魏,张楚,窦唯,甚至还有老泡的歌,我学生时代练习的那些歌曲等等。我唱得又开心,又激动!我最爱唱的,就以前森林乐队的歌,有时候,我连唱好几首歌地下通道里都一个人都没有,我也不在乎,不休息。好像以前在排练室里钻研鼓一样用心研究弹唱的技巧。当我突然唱错节拍的时候,就想起以前做森林乐队我出了错被大家笑话的那些糗事。就是一阵茫然,拿着琴,右手轻轻敲击着琴箱;长时间地发起呆来。我的吉他不如亚飞和鬼子六,直到今天,饶是急停急走这样简单的小细节,仍然常常搞错……。六我逐渐和通道里的同伴们熟悉起来。那两个河南姑娘,看起来有二十多岁,实际上一个十七岁一个只有十五岁。她们身材敦实腿很粗好像萝卜,体形跟西单那些细细高高的时髦姑娘根本没法比,可是我看着她们善良的笑容,看着她们麻利勤劳的劳动的样子,就觉得她们比西单星巴克里那些装深沉的婊子们漂亮多了!每天早上当我提着琴来到通道的时候,都会先乐呵呵跟她们打招呼:“你们俩来了!今天可真早啊!”我也开始和乞丐逗闷子玩,皮肤好象擦了一层巧克力色皮鞋油的老乞丐,性格其实是非常乐观和幽默的。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生活得最有创意的艺术家。乞丐比艺术家更加不俗的地方就是他是真的豁达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而不是像艺术家那样谁说了他点什么就立马暴跳如雷地澄清和翻脸对骂。那么糟的生活环境,老乞丐过得有滋有味,他的卧具其实很考究很干净,那些破棉花都被他摊上报纸好生保护,他常常收集到一些有用的垃圾,比如能够修好的收音机等等。于是他就令我羡慕地整天戴着音乐台的耳机。他的生活甚至可以说的上幸福。起码,比大部分不愁吃穿的城里人要幸福愉快得多。有一天我居然看见他开始养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束漂亮的玫瑰插在罐头瓶里。在他整整齐齐的铺盖前怒放着。

乞丐说这是他捡的,你看这帮子城里人,就是好日子不肯好好过!啥都扔啥都不要!我万分同意地使劲点头。老乞丐有一阵子爱上了喝咖啡,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他买了袋装咖啡,用一切办法去搞热水来泡咖啡。有时候大老远地跑到地铁站里去用热水机泡。有时候跟附近的农村小保安乞讨热水。而河南姑娘早上来的时候也会特地给他捎上瓶热水。他喝咖啡的那种快乐,就好像体会上流社会的生活一样,这我完全理解,我只是不理解一点,于是我狐疑地问乞丐:“为什么你要把刚泡好的咖啡用光脚踩着?”乞丐坐在墙角,一杯象模像样的热咖啡就被他两只光着的脚夹着,放在铺了纸板的地面上。乞丐说:“我在暖脚阿。这你还看不出来么?”乞丐把咖啡拿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很仗义地递给我,我用最感激的微笑,好象拒绝十万块钱的法国白兰地一样拒绝了他宝贵的咖啡。我抢了老乞丐一顶警察的大盖帽。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边沿已经磨破,老家伙最近总有事没事把这帽子翻出来戴在脑袋上,也不知道是为了好玩还是出于对政府执法者身份的崇拜。他瘦小的脑袋顶着严肃的大檐帽左看右看,傻乎乎的活像个越南俘虏。我乐了说给我戴戴玩。老头还不肯说你带不好看。于是我一把抓起帽子就跑,一路狂笑着跑到商店的橱窗前戴上帽子照镜子。玻璃上反映出我的大盖帽和肩膀上肮脏的长发,大盖帽象纳粹皮帽,我的油污的牛仔外套像美国空军皮夹克——Hell‘sAngels地狱天使!我最爱的哈雷戴维森车族!居然很酷。呵!我把帽檐压低到鼻子上,仰着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傻了:镜子里的我活像是GunsN’Roses乐队里的吉他手Slash!流行金属!吉他和鼓声!我心头一沉!沸腾的回忆涌上心头,大雪漫飞的天堂路,哗啦啦头顶飞驰而过的城铁,峥嵘艰苦的演出生涯,一起跃起的军靴,一起挥舞的长发……那些少年轻狂的岁月,那些流星般划过的人们!我笑不出来了,我取下帽子摇摇晃晃回到地下通道,把帽子丢给乞丐大哥。蹲到一边闷声不说话想自己的事。河南妹子们说刚才小航戴着那帽子可真帅,斥责老乞丐不配戴,让他送给我。“帽子你戴着吧……给我两根烟就行了。”

乞丐大哥也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不要!“你戴着好看!好像那个啥……对!好像玩摇滚的!”大家纷纷说。“我不是玩摇滚的!再说一遍我不是搞摇滚的!谁他妈玩那个!跟个傻逼似的,我在地下通道里卖唱都比他们有出息!有前途!我操他们搞摇滚的全体祖宗!”我突然连珠炮一样骂出来,然后自己也觉得很意外,这脾气发得太不应该,我垂下头蹲在地上懒得理他们了。“好吧好吧,你像个画画的好吧,不就两根烟么看你急的!不给就不给!”他说的“画画的”大概是指通道里画人像的流浪画匠吧。我无奈地笑了,居然感觉挺开心。于是丢给乞丐大哥两根阿诗玛香烟算是补偿。大檐帽成了我新的行头,从此伴我弹唱。于是经常过往这个地下通道的人们经常看见一个扣着警察大檐帽看不见眼睛的怪人,粗糙干裂的手里抱着一把眼看报废的吉他。摊着两条穿着钢板裸露的大皮靴的腿,浑身肮脏坐在墙根,身边一堆可乐罐子和烟蒂。在这怪诞的地方怪诞的情节,小航成了个怪人。七有一天,我发现有个女孩在地下通道里已经徘徊了好久,她好像是个理工类的大学生,带着文静的眼镜。在晚报摊假装买报纸看报纸,眼睛却悄悄地瞟向我。现在对于女孩的这种眼神我已经明了,甚至快厌烦了。那是一种对艺术家的好奇。她一定是被唱歌的我吸引了,听了一首又一首,却不敢过来。连那些小商贩民工妹全都明白这女孩是怎么回事了,就连老乞丐都在冲我嬉皮笑脸眨眼睛。当我唱完《天堂孤儿》的时候。女孩红着脸走过来,蹲下把一张对折的白纸放在我的外套上,赶紧起身走开。我打开纸条,那是少女温馨的小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夹着十元钱,还有秀丽的一行小字:“我同样喜欢‘张爱静’的《天堂孤儿》!但是你是把《天堂孤儿》诠释得更好!”她怎么会知道《天堂孤儿》!我们的乐队早就夭折了阿!张爱静又是谁?我赶紧追上去拉住她。她看起来有一种惊喜而期待的慌张。“对不起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唱的是《天堂孤儿》”。“张爱静啊,最近不是很红的歌手么?你会唱他的歌,却不知道他的人么?他新出道不久,不过我超喜欢他呢!人帅歌也好听”。女孩红着脸回答说:“《天堂孤儿》就是他的主打歌啊!”我收拾了东西,被女孩带到最近的一家小音像店。远远地,我就听见了大街上传来熟悉的旋律。我的天啊!我从没想过能在流行唱片店的喇叭里听到我们乐队的歌。店外贴满了乱七八糟的音像海报。张爱静不大不小。刚好占满了一米见方的一扇门。

海报上,我们在李总公司见过的那位小帅哥跪撑在白色布景里,严肃地看着我装深沉。他被灯光打成白白的一张脸,几乎白得看不见了鼻子。他穿着一件大毛衣,要露出锁骨的可爱效果。《天堂孤儿》几个字印在他严肃的双眼之间。那是他专辑的主打歌,也是他专辑的名字。据说,也是令他窜红的打榜歌曲。“这首歌我也很喜欢呢!是一定会流行的好听!你看,满大街都在放,很不俗呢!”女孩说。我倒退了几步,仔细地听着喇叭里似是而非的歌声;全明白了,那就是我们卖给李总的歌,《天堂孤儿》经过了全面的改造,变得面目全非。乐队演奏变成了最庸俗的迷笛伴奏,我辛苦编的鼓点换成木纳电子鼓机,鬼子六令人心碎的solo也全都重新编过,那些大量的重失真的吉他全都变成了最土最俗的原声箱琴,叮叮咚咚的好像小朋友的拨浪鼓一般软弱无力。键盘!这首歌里键盘充当了主要的角色!然而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悲怆而大气的键盘,而是沙滩一样苍白乏味。当年我们一直遗憾没有键盘手。最可笑的是主唱,这是一首节奏明快而有力的歌,我们少有的没有杀气的作品。亚飞当年的演唱让人热血沸腾。而现在这个封面上的小帅哥,却把它唱成了悠悠怨怨,没有感情的东西。亚飞歌声的力量已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那陈词滥调般的呻吟。只有旋律!只有基本的旋律是一点没有变化的。从编曲方面看,这首歌完全照扒了亚飞当年的创作,几乎一丝一毫也没有变。“只有旋律!我最喜欢的,就是它的旋律,好像摇滚一样酷。张爱静好厉害。张爱静好酷。”女孩说。据说,张爱警就是靠这首歌一炮打红了,到处风光露脸,现在更是按照《天堂孤儿》词曲的意境要拍一部名为《天堂孤儿》的电影了,据说取材于张爱警“摇滚式的生活”,总之,天堂孤儿带来了轰轰烈烈的炒作热潮。带来了一股流行音乐自封的“摇滚风格”。我唏嘘了,我们乐队最后终于出cd了,虽然这里只有我们一首歌,虽然这里不是我们的名字。“我请你吃饭吧,你看看你脏成什么样……”女孩同情地打量我穷嗖嗖的外套和肮脏的手,怀着一种未来白领的骄傲说道。她大概搞错了,我不是乞丐,我是个流浪汉,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滚蛋!”我这两个字干脆地砸在她善良的脸上。八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第二天的生意便不好,我一整天只收了几块钱,最便宜的店都睡不起,赔了。其实,收入不好是因为我的心情不好。这一天我都没怎么好好地唱,赖赖唧唧地哼一会停一会,不肯卖力气。有人走过来好奇地看我的大檐帽和长头发时,我不是鼻孔朝天的不理不睬,就是凶狠地翻他一眼。怀抱着对全世界的敌视态度。到了晚上,地下通道的大灯卡卡地逐一亮起来,下班时间过了,人潮逐渐冷清。瘫在地面的外套上还是空空落落没几张票子,我也松懈了干脆不唱了,抱着琴发呆。

通道里没有人,买晚报的和买烤玉米的两个河南妹子也不叫卖了,低声议论,她们看出来我心情不好。过了一小会,两个河南妹子一起穿过通道,跑到我这边,非常小心地怯生生地每人往我外套上扔了两块钱,胆大点的一个还说了一句:“唱得真好听!”我大吃一惊蹭地站了起来,看着两个姑娘一溜小跑回到通道对面自己的小摊位,还尴尬地朝我笑笑。好像不配往我外套上扔钱一样的满脸歉意。大家都是这么辛苦地混饭吃,她们赚两块钱可不容易啊,我太感动了,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就是觉得胸口块炸了的感觉,说不出到底是一种狂喜,还是一种大悲。我想起了亚飞,奇怪吧。其实最近经常想起他。跟我们散了以后他好像重新回到了老王八的掌股之中。自从我不做乐队以后。连他的消息也失去了。以前想起他的时候,都是咬牙切齿的恨,恨他夺走了小甜甜,恨他对不起尹依。恨他的冷酷和不择手段。然而当我拢不住乐队的成员,眼看着大家分崩离析的时候,我却隐隐地希望亚飞在场,怀念他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威。当冷酷的人群一刀一刀切割我的时候,是他站在我的身后“挺”我,教会我腰杆挺直!与其说是他给了我一刀,不如说我自己把身躯迎向他的刀锋,因为我想不到:他也是冷酷的人。那一刀,我如他教导地砍了回去。然而现在,我又一次孤独的时候,身边没有了朋友的时候,却经常想起他的开朗和幽默。想起我们大雪天奔波去天堂的那条路。想起我们那些数不胜数的默契的交流。我想起排练打错拍子,或者该切没切的时候。亚飞笑得不行的样子。我想起冬去春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地下室的门口吃冰棍的样子。他那么操蛋的一个人居然多情女孩一样被那些春天的绿芽感动得唏嘘不已。他知道么?我们的《天堂孤儿》红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我取下警察帽子,抚摸着乱发肮脏的脑袋,拼命地甩着头,想要忘记那些不愿再想起的过去。

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我的心跳还很温柔你该表扬我说今天还很听话我的衣服有些大了你说我看起来挺嘎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挺傻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在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会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也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感到要被欺骗之前自己总是做不伟大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是想要忍住孤单容易尴尬面对外面的人群我得穿过而且潇洒我知道你在旁边看着挺假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你想忘掉那侮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们告诉我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说这很美噢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噢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噢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要害怕噢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姐姐》——张楚“小航……”细细的声音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一回头就看到了漫漫。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一个清丽的侧影,长头发纹丝不乱披在肩上,利落的褐色皮外套,漫漫惊讶地看着我,唇线整齐光滑,黑眼影把眼睛形状勾勒出恰到好处的标致。漫漫的变化好大,整个就是视觉杂志上走下来的成熟白领模特,不敢仰视的高贵气质。她站在那里简直是女神,令我怀疑自己糟糕的生活过晕了头产生了幻觉。这还是那个穿着白色衬衣弹钢琴的严肃女孩么?“小航……你是小航么?”叫了一声,漫漫的脸就那么痛惜地扭变了形:“你怎么变成这个样了?”我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看到自己捏在指尖的烟头,指甲缝里积满黑泥。漫漫的看着我的眼神同样那么陌生,我想,她一定也在问自己:这还是那个有着一对毛茸茸的黑眼睛的少年小航么?

我把烟头揣进了口袋。真的,直到今天我仍然保留了喝可乐和吸烟的习惯。我已经在这个西北城市的通道里混了半个多月了。我戴着可笑的大檐帽,头发粘成粗粗的一绺绺,好像北京最流行的黑人发辫。我的外套肮脏破损,领口一层油污。站在马路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好像很多年前一样,两个人的差距如此悬殊,仍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看着漫漫,心潮澎湃。我那么意外地看着漫漫,象看着白夜的太阳。天堂不再温暖一在麦当劳排队等待洗手时,我听到前后有人小声地咒骂“怎么这么臭阿,真没公德”。我身上发出的恶臭让人掩鼻,让我前面的女孩草草洗了就走。我不慌不忙地挤了满满一掬洗手液,仔仔细细地把手洗干净,甚至还好好地洗了一把脸,剔了剔指甲。水池立刻就黑了。我很少洗脸洗手了,通道里太冷了。要是我真如这些爱讲卫生的男女所说的那般没有公德心的话,我会脱掉衣服在这,在麦当劳的洗手池里哼着小曲泡个热水澡。我太想这么做了。我回到座位的时候漫漫说:“洗干净了么?小心生病!”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眼前的那份汉堡。然后吃掉了鸡块,吃掉了薯条。开始浑身燥热,脱了外套,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衣,一样的肮脏,甚至沾着墙上的石灰粉末。暗示了我的职业。我突然发现浓妆艳抹的漫漫一直仔细地盯着我的脸,我举着露出嫩骨头的鸡翅,停止了咀嚼,眼睛左闪一眼右闪一眼地不敢看她。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直视漫漫的眼睛,那双让我从小到大为之纠葛的眼睛。我躲躲闪闪地问:“……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了?你不是在北京做乐队么?”漫漫小心地观察我的表情,问,“原来的你多爱干净阿。”我犹豫了一下,我早就决定不再和任何人提起曾经的乐队了。“乐队散了……”太奇怪了,在漫漫面前我不由自主,一点没有防线脱口而出。我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立刻深深的低下了头,使劲吸了口气用拼了命的力气,憋住那随着这句话突然汹涌而来的感情。这根本是很意外的感情的爆发。

人真是脆弱得可怕。当我最落魄的时候,当我可能失去生命的时候都没有哭过,我甚至想过自己一定是个很坚强的人,在这么惨到家的境遇里都能保持沉静甚至多了以前没有的风趣。我想过万一朋友们发现我的这种惨状而询问的时候,小航一定会像真正的硬汉那样一笑置之。天!实际上原来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普通人。那种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风餐露宿的冷静会因为过去心上人的一句话瞬间土崩瓦解。好像面对刚刚投下的汽油弹一样,你只有看着它普普通通的外壳“啊”一声的时间,然后就波涛汹涌地炸翻了整个世界。我不想让漫漫看见自己的狼狈;坚强的漫漫,冷漠的漫漫,小航不做软弱的小航!我深深地低着头,低着头,憋得喘不过气来,一线长长的鼻涕仍然不争气地落在汉堡的包装纸上。“我去洗手”,漫漫镇定地站起来走掉了。漫漫阿,还是那么懂事和坚强。漫漫洗了很久,我憋了很久,憋得气管好像断掉了一样地疼痛。直到终于能够控制自己身体里的水份不至于泉涌,我才抬起头来,擤掉鼻水。用红红的眼睛看着玻璃墙外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可惜这里不能洗头发洗澡……”漫漫坐下来的时候我咧嘴笑着对她说,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我总算恢复成原先的那个小航了,尽管是怯生生的,空虚的。我对漫漫讲述了森林乐队的改组,但是略过了围殴亚飞的事情。认为漫漫应该不会想听这段。“后来,乐队成员的家里出了点事情,他回家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再后来,又组了几次乐队,但是全部都没能坚持下来。”我就是这么简单地解释道。实际上,那是一些漫长而通苦的过程,但是过去的事我不愿再提。作为对漫漫的交代,这样就足够了。漫漫没有说话,看着窗户外面,过了一会她说:“小航你吃了这么多苦啊……”“过去的事不提了!”我赶紧打断她:“那种狗鸡巴摇滚就是难成气候的!我活该!”漫漫不说话了,她也许是在顾虑我的心情。“漫漫你呢?为什么会……会……?”最后我问道。“会离家出走么?”“嗯……”这是积压在我心里很多年的问题了。“因为生活得没有价值,像当初的同学们那样,象父母期待的那样考大学,混大学,毕业,生孩子……这种生活无意义!我不喜欢!一切全都顺其自然,一切都是为了个人的美好人生,这么自私自利的生活,我唾弃它。在我画画的那段岁月里,只明白了一件事,丑陋自私充斥了画家圈子,其实冥冥之中自有一只巨手掌握着你的命运。无论多么伟大的画家其实都是个人崇拜的小丑。”我抬头看看漫漫,儒诺地说:“可是……可是……他们说你是为了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些为了搞女人为了买车买房为了一己之私而所谓‘奋斗’的男人们怎么可能迷惑得了我呢?”漫漫定定地看着我:“小航,我唯一喜欢过的男孩就是你呀!”麦当劳大玻璃窗外人来人往,那些动作突然全都变慢了。好像电影里。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不真实的,但是熟悉!熟悉到可怕!好像这一幕在梦里曾经梦到过。我愣住了……胸口闷得不行,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手忙脚乱去摸自己的口袋,抓出了口袋里吸了一半的烟头。我不介意暴露我的赤贫,但是我介意暴露我的心情:吃惊地发现夹着烟的手好像鸽子受伤的翅膀一样抖个不停,我赶紧掏出火机用点烟的动作来掩饰,连打几下没有打着,我突然停下来:“不是真的!你骗我!”漫漫没有回答我,伸手拿走了打火机,我才想起麦当劳是禁烟的,我离开这种“文明”的场所太久,已经忘记了。漫漫低着眼睛认真地看打火机上面的图片。我不由得有些羞愧,这种穷人爱用的打火机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都有。火机上印着泳装美女的图案,那一定是从日本写真网上下载来的照片,一个脸蛋清纯的AV女孩,却完全没穿任何衣服。这是现在的小航的生活态度的写照。“4年前,我写在你袖子上的话!你还记得么?”我说不出话了,漫漫低声说:“4年了,你已经连同衣服一起扔掉了吧……”我盯着漫漫的眼睛,缓缓撸起衣袖,露出一截破旧的牛仔布护腕来,那件衣服确实早已经不能穿了,但是我把那袖子拆下来,装上暗扣,打上铁钉,看起来颇像一个朋克风格的护腕,我把它当成护身符带在手腕上已经好多年,曾经秀丽字迹已经看不清。我怎么会扔掉这行字呢?

我还要你亲口告诉我它的意思呢,我还要你亲口否定它!原本是个胸中没有一丝阴郁的天真少年,这么多年的不痛快,就是从你写的这行德文开始,布料上的字磨损了,但是它刻在我的心里,隐痛。漫漫垂下眼睛看着护腕,化妆恰到好处的黑眼睛扑闪扑闪好像花草上蝴蝶翅膀,我第一次看到漫漫这种犹犹豫豫不能确定自己心情的眼神,剔透的指甲轻轻碰触着护腕,握住了护腕,握住了我的手臂:“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么?”漫漫回过眼神盯着我的眼睛,我开始有一种恐怖的预感,一个可怕的猜测好象个讥笑的芽,在心胸里翻绕着抽节长大。天啊,不会吧,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太他妈戏剧化了!太他妈扯了!太它妈王八蛋了!我想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笑,但是脸只是抽搐了一下就笑不出了。我盯着漫漫的眼睛,那眼睛干吗那么认真!干吗温柔的暗示?干吗那么会说话?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当年就直接说啊!我不想猜!我真想喝出来,可是我又害怕!我怕得要死,我怕自己接受不了……我早已经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那些内幕,那些难言之言,那些伤害!这个狗鸡巴人间!“是喜欢我么?”我低声问,控制不了声音的低沉颤抖。漫漫没有说话,漂亮的眼睛左右漂移,最终凝结在有着裸体女人像的打火机上。我咳了一声,从漫漫手上拿回火机,啪地点着半截烟头。深深吸进肺里,爽!禁个屁烟!有癌症有艾兹有禽流感有矿难有车匪路霸可笑的人类一个个能活上几年?二漫漫停车在近郊的一座别墅式公寓里,漫漫有车,白色奔驰,我说过么?她的家是复式结构,楼上有阁楼,楼下有私人车库。好像美国人家一般。我经过足有百多平米的大客厅时,灯火辉煌,华丽的老板台,高到屋顶的书架,那不像是客厅更像总经理办公室,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手足无措了。我不由得在想:漫漫到底有多少钱?“我去给你放洗澡水。”漫漫脱下收腰皮外套笑了笑,有点勉强。不等我看清她的表情已经飞快地转过身去出了卧室门。我放下琴,坐在床上左右看看,和复杂充满功能性的客厅比起来,卧室小得奇怪,虽然装修精良,看起来却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大床,一块大镜子,一张很小的摆满化妆品的桌子,收拾得整齐而安静。其实漫漫家整个感觉就是和女主人富有形成鲜明对比的对生活质量完全相反不在意。床很大很软,被单简直是让我害怕的豪华。我陷在里面有点感到不安全,我咧着嘴笑笑在床上巅了巅,突然好像被人一脚踹中肚子弯下了腰,再也直不起来……一点预兆也没有,我干脆地崩溃了,弯腰抱头,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折叠在床上,缩到后背两块肩胛骨都挨到了一起,好像发了疯一样不能克制地颤栗,抖动的幅度之大连上下牙床都咬不起来。

一股潮水从体内涌出,我号啕大哭,拼命地掐自己胳膊想要遏制自己,想要遏制,然而没有用,我发着抖,把漫漫漂亮的床铺扭得乱七八糟。我抓着膨胀的枕头,咬着棉垫,眼泪和鼻涕喷射在上面。我哭得喘不上气,用雄厚的男中音大声哼叫。然而我在这种滚雷一样的悲哀中还企图把双脚翘起来,生怕肮脏的靴子弄脏了漫漫昂贵的床单,可是没有用,我没法遏制哭泣,也没法蹬掉靴子。在浩大的哭泣和挣扎中感到漫漫走了进来。坐在我身边,继而,一个柔软的怀抱轻轻笼罩了疼痛无比的头颅,薄荷糖一样的清醒和慰籍注入进来。“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如果你早告诉我……如果我听别人的话去查一查……”我在号啕大哭当中大声嚷道。双手把漫漫单薄的睡衣扯得不成形。我感到特别痛恨她,这个女人!这个从来不苟言笑的冰冷的女孩,你为什么总是沉默?为什么从来不说话?为什么什么也不肯告诉我?真想掐死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可真傻!我可真是活该阿!三洗好澡钻进被里,在那温暖的深处碰触到漫漫火烫的身体,女孩小腿肌肤赤裸的光滑,柔软睡衣堆积的皱褶,漫漫睡了,染成红紫色的长发倾泄在枕头上弯弯绕绕,挂在敞开的后衣领上些许丝丝缕缕,衣领和秀发之间是雪白的颈窝。发稍处还有着烫过后又拉直的干枯弯曲,那些令人心酸的分叉。这迷人的长发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份乌黑和笔直了。我已经抱过很多很多的女孩了,却从没想到今生自己能抱着漫漫,却好像第一次抱着女孩一样忐忑不安,这个身体,这令整个童年期少年期直到青年期间的我魂思梦绕的身体,从没有离我如此之近,这个身体如此陌生,近在眼前却又让我完全不能相信。漫漫好像很累了,睡得那么放心那么甜蜜,细细的温柔的呼吸抚着我的耳朵和头发。好像她好多年没有睡好一样。我整夜没有睡意,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着熟睡的漫漫的脸,分别四年的脸颊,年华走进了女孩陌生的26岁,这些年和她远隔千里的我开始刮胡子了,下巴逐渐变得毛刺,几天不刮,镜子里就是一只青面兽。然而漫漫还是那么样的年轻,一根根清晰的眉毛顺畅,一根根长长的睫毛交织,脸蛋好像握在手里就会化掉,只是多了一种疲倦,这份疲倦令她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凶悍。一种近似于讥指气使的表情,令我想起当年亚飞的大姐,令我想起那次公交车上被我们嘲笑的野模特。也许漫漫根本就不漂亮吧,可是我怎么都看不出来她哪里不漂亮,我能看得出小甜甜的不美,却看不出漫漫有什么不美。她的一切都是我世界里的最完美,是所有美的标准,所有与漫漫不同的,就是不美!我把手指虚点在漫漫有无数细毛的额头,沿着清晰的眉目线条轻轻滑走到小小鼻尖,不小心碰到鼻头轻轻的冰凉,然后是温暖的鼻唇之间的呼吸,然后是隆起圆润的嘴唇,上下浅红的两瓣被枕头挤得错落,漫漫阿,想不到我今生又能看到你,想不到我能离你如此之近地看着你。天啊我是如此幸福,原来我毕生的痛苦就是为了此刻,原来这里就是天堂啊。我翻身脸朝下,压住了自己感官的倔强。双手好像烧红的铁钳抓住枕头,用坚强的决心,再也不动一下!漫漫翻身过来,揽住我的后背,感受到了我肌肉僵硬,就更加用力抱紧我,柔软的腿压上来,原来她根本没睡。

我知道她是在宽慰我,真奇怪,我和漫漫之间完全不需要任何交流,我如此明白她,她如此明白我,这和以前的任何女人都彻底不一样。漫漫好像温暖的母性的海洋,永远包含,慰籍。而小甜甜和漫漫比起来,就好像一块邪恶的顽石,我永远要去原谅要去妥协,要去呵护她的自私和丑陋。那种属于漫漫身体的气息,香的,温暖的,熟悉的记忆,脑海里闪电一样无数画面纷纷划过,惨白的,咔嚓咔嚓响的,被岁月统统漂白的现在又统统破土而出。墙壁崩塌,血管断裂,脑子里哗哗驰过喧嚣列车;漫漫在练钢琴,扎着马尾。质朴的白衬衫镁灯一样明亮;漫漫走在路上,炫目白臂夹着画板,单纯的脸对我微笑;漫漫和我头顶头,一缕秀发垂在眼前,指节清晰的手在我刺眼洁白的作业本上写写画画;漫漫靠在我的肩膀上凝视车窗外,刚刚出落好的年轻的眼睛里白色路灯夺目光芒不断的闪过……唉!那些过去,那些永远不能再出现的瞬间;大海上风起云涌无数翠绿浪潮,太阳沉入水底,小船掀得天一样高,碎浪飞溅全身湿透。所有的神秘瞬间成为透明,让我内心无比空洞,核爆扩散到整个海天之际,所有的泪水瞬间蒸发,过去了,过去了,一切都被烤干了。天光一点一点发亮,墙纸花纹一点一点清晰,高级化妆品上的字母逐渐显现,所有物品逐渐又找回了自己的影踪。无数的投影一点一点移动,清晰,拉长;眼睛眨也不眨,看着那神圣的脸颊一点一点洗净了钴蓝的夜色。在清晨的微光下一点一点变成半透明。我们的每一声呼吸都如此清晰,这就是我幸福的全部,百分之百,足够了,到此为止的足够了。什么也没做,我就这样整夜睁着眼睛,在漫漫怀抱里度过了第一晚。醒来的时侯漫漫已经不在。身边一摞换洗的新衣服,全是超市卖的那种大码家居服,边上有字条,那么熟悉的秀丽字迹写道:“衣服送去洗了,饭桌上有饭菜,用微波炉加热一下。等我回来啊,小航。”等我回来啊,小航……多么可笑阿,异乡流离失所,大街上遭遇初恋的女友,而她居然成了大富翁,肥皂剧的情节……然而这豪华客厅,奢侈卧房,密密麻麻的高级化妆品又确确实实就在眼前,甚至还有漫漫头发里的香水味。厨房的饭桌上面摆了一大堆饭和菜,我坐下,默默夹起一个鸡腿看着,鸡腿,西红柿抄蛋,满桌都是我读书时爱吃的简单饭菜,漫漫居然记得这么清楚。四我在城堡一样的家里游荡,从阁楼爬上屋顶,躺在蓝色温暖的瓦片好像沙滩上。我看着空旷的蓝天一只鸟都没有,好像一个洞,大得不可思议,干净得不可思议。瓦片在我身体下面滚烫,好舒服,好幸福,很多年没有这么舒适的感决了,今生最幸福的时间。

一种熟悉的身在家乡我和漫漫的母校,美术中专后面的小河边的感觉油然升起。眯起眼睛满世界的血红色,遍布全身每一寸肌肤无私的按摩。太阳,温暖,美丽。我朦朦胧胧地睡去了,梦到了我那些同学和朋友,他们仍然顽劣而年少;梦见泥泞的操场足球飞来飞去;太阳在破碎窗外时隐时现,梦见自己挥舞着霍霍作响的自行车铁链条在学校玻璃散落的走廊奔跑。甚至梦到我那老父亲对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表情憎恶而心疼。梦见足球门铁柱上斑斓的红白油漆,博大操场上远远一个洁白的点,那是我纯洁的漫漫,沉默的漫漫;裙摆飞舞,眼神哀怨,超越时空瞬间模糊的拉近。我睡了很久么?也许只是从最美好的下午到日落的那么一小会儿而已吧,却纷纷乱乱的作了不知道多少个梦,大部分是怀念而幸福的。直到夜晚的凉风冻醒了我。晚上漫漫回来,在门口迎接她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看着这个玉女一样的冷漠小人换上拖鞋,脱下皮装扔下小皮包和车钥匙,卸下全身铠甲换上宽松睡衣。仍然不能相信这真的就是我念叨了那么多年的漫漫。好陌生阿!昨天的事情毕竟太传奇了,太激动了。但是漫漫和我完全不同,她看着我的眼神是确定不疑,一举一动都非常自然,很自然地在进门的时候抱一抱我,很自然地低头推开我换鞋。很自然地换上睡衣在我眼前走来走去,好像这么多年一直和我在一起一样。随即电话追来了。漫漫几乎没有时间和我好好说话,种种工作电话追到家里,于是她穿着睡衣抱着膝盖坐在老板台前接听电话,鼓励某人,喝斥某人,下达命令,回绝晚上出去玩的邀请,每句话都是干脆利落,恩威并用。俨然一幅大老板样。我倚靠在客厅门口,看着这个与上学时压抑的漫漫如此不同的女人,看着她让我陌生的那份精干严厉。直到漫漫挂下电话发现我的眼神,于是漫漫瞬间旧时少女一般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只有这不自然的笑容是如此熟悉的。

于是我也憋不住笑了,漫漫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的样子,我们对着彼此的脸哈哈哈笑起来直到笑弯了腰。两个人的变化都这么大,太匪夷所思了!我对她说她家的房顶是多么舒服的所在,漫漫笑着说自己一直很忙没有发现。我问她多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四年,和你一样。”漫漫想了一想说道。“这些年有和家里联络过么?”“没有……”“那……等你的忙告一段落,我们一起回家吧!”我小心地说。看见漫漫犹犹豫豫的样子我说:“家里人一定会很高兴的,你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啊,不管当初多不懂事。”“我没有不懂事阿,小航,当初我的每一步,都是正确的。”漫漫轻描淡写地说。虽然我笑了,却有点莫名的不寒而栗。这就是漫漫。然后是四天,这些年最美好的四天,每天早上我起床,漫漫就已经不在。我沉浸在一种吃了迷幻药般的喜悦里,沉浸在有着漫漫味道的空气里。整天在漫漫家里游荡,帮她收拾乱糟糟的家。等着她回来。漫漫经营着一家轻工业产品公司,在城里有设计部,在郊区有工厂,她的生活就是开着车奔波在工厂与公司之间,手扶方向盘,带着耳麦,不停地打电话四处发令。漫漫有着宏大的计划,根本不是赚钱或者把某些产品做成“省优部优填补国家空白名牌产品”那么简单,漫漫的目的是要“修补中国,把它变成崭新的”,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笑话她的目标听起来像小女孩呓语。“我只和你说过这些话,但也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漫漫说。我马上收敛了笑容,漫漫不是开玩笑,我知道漫漫的今生中还从来没有哪件事没做到过。一丝恐慌掠过我的心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可是我到底了解漫漫多少?漫漫往往要到半夜才会回来。于是她早上起来,倾身在我耳边的是当天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航,等我回来啊。”等我回来啊……我们在一张床上睡了四天,什么也没有做,因为我发现,和漫漫之间的感情完全不能发展成肉欲,我们拥抱着,睡成ss型。彼此之间,都如此的洁白。她是我今生最重要的人,我是她今生唯一的爱人,我想要是漫漫死了我也会死吧。但是我抱着她,感受她的温暖,感受她柔软胸脯的起伏。却没有一丝欲望,完全不像之前在北京时的疯狂。漫漫睡得很好很香,有时候在梦里抽泣一两声,就转过身求救般紧紧抱住我,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睡去。好像多年前公车上那一刻,我总是涌起一阵心酸,用强烈的保护她的欲望轻轻环抱着她。五天已经全黑了,我总是只打开漫漫老板桌上的台灯,保持黑暗才能让我感到安全,这是在地下室生活时作下的病根。但是这样一来,空旷的大厅就好像电影里的魔窟。

我坐在漫漫的高背老板椅上翻看堆到天花板的书籍,一本本书厚得夸张,我甚至庆幸当年在天堂酒吧门外拍倒我的只是个灯箱而不是漫漫的厚得变态的巨书。政治类,经济类,MBA,领导商数,英语,法语,很多书还夹了黄色便条。还有很多奇奇怪怪名字的哲学著作,叔本华,尼采,权力与意志,普希金,罗丹艺术论,亲爱的提奥,关于社会,关于艺术。真是令我汗颜,这些年我仍然是个连中专毕业文凭都没有拿到的文盲。而这个文盲居然号称搞艺术玩摇滚,在我过去的日子里,我爱的女孩是号称三十人斩的著名的果,我的朋友们是些流氓,我和他们在一块,就只惹上打架!泡妞,装装青春期的样子而已!唉,那段所谓摇滚的生活也许只是一阵荷尔蒙的分泌罢了,靠我这样的流氓能做出什么像样的音乐呢?应该是漫漫这样拥有极高素质的人才会有前途的!我发现地面上有一大堆画集,看起来是经常翻阅的东西,我弓下腰一本本拿起来看,陈逸飞,卢本斯,凡高,上海画廊,旧俄罗斯风景画,荷兰画派,现代美国艺术,她的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画家该有的东西,没有一管颜料,没有一块画布。然而漫漫原本应该是个画家阿,这些经常被翻阅的书籍看来真的已经退化到兴趣的地步了,漫漫翻阅这些书籍的时候,一定是用着如不能打鼓的我一般灰色的心情吧。在这堆画集中我翻出一本德语字典。我犹犹豫豫地翻开来。德国,建筑学,重工业,绝对精确,绝对信誉,战车乐队,日耳曼民族,我护腕上几乎看不见了一句德语,刻在心里的每一个形状每一道比划,清清楚楚。一个一个字母拼出来,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今天漫漫回来得比往常更加晚,我看见瞬间奔驰的车灯扫过窗棂,发动机熄火,砰然的关上车门声。然后客厅又是黑暗。漫漫走上楼来,细小磨擦声打开门,走廊的微光。

“你的出走只是为了钱?”我的问话让漫漫吓了一跳,客厅里所有的灯都黑着,我萎缩在老板椅里,看起来大概只是一团一动不动的黑影吧。而遥远走廊里的声控灯也熄了。瞬间的光明变成曾经的打搅,世界重新恢复到一片黑暗。“你在等我?小航。”漫漫温柔地问。我没有回答她,我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看得清那些白色的家具的轮廓,那些电器,也看得清地板中央漫漫标致的脸和她名贵的衣着。一切在我看来清清楚楚,几乎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过!“你知道那行字的意思了?”即使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漫漫的脸变得苍白了。“我查了字典……你怎么会……!”“他给了我二十万,我陪了他三十天。我需要第一笔钱来做酝酿已久的事。”“你就为了区区二十万连大学都不读了?连爸妈都不要了?……连……连……”我声嘶力竭地喝道!嗓子一下子喊破了,嘎哑了,说不下去了。“很多男人操过我!怎么样!?”出乎我的意料,漫漫居然这样说,纹丝不动地,沉着地。之前我在黑暗中思绪烦乱,却怎么也想不到漫漫会有如此痛快,如此可怕的回答,我居然毫无感觉,操!我怎么麻木了?“你居然还说喜欢我……。”我无能地喑哑地说。“在伟大的理想面前微小的个体算什么,哪怕那个体是我。牺牲自己去成就有价值的事业,有什么丢脸?”漫漫反问“四年前你说可以保护我,小航……虽然我那么喜欢你,可是我知道你根本无法保护我,你甚至不能保护你自己,你连自己的乐队都保不住!怎么能保护我?怎么能明白我?真正的漫漫对你来说太强大了,太可怕了,太强大了,太可怕了!只能伤害你!”世界果然像她预料的那么简单,漫漫简简单单的成功了,然后简简单单地所向披靡,简简单单地向更伟大的目标迈进。漫漫早就厌倦了家人给她安排的路,早就看透了人间,在漫漫看来,家里人给她安排的奋斗的路,全都是为了为满足一己丑陋的自私路。她的一生会很简单,就是要为最伟大的目的把自己烧光,她不要幸福,她要梦想。漫漫还是第一次,但是她早就发现自己长大了,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挣脱了全部阻挠和束缚。包括她爱和不爱的。包括爸爸妈妈……包括从小喜欢的画笔……包括傻小航……“你怎么能……你怎么这样呢?就为了什么目标你至于这么不择手段么?”我又急又气地低下头摇晃着头发,低声地嘟囔。

“做这个决定我用了整整一年,我不在乎大家挂在嘴上的道德,但是我在乎你。我仔细地考虑,我能拥有你么?我打过电话给你的,你的声音让我立刻明白了你的态度。”漫漫说:“那时候你已经不再喜欢我了,到了北京以后小航你变了,你已经变了……。”漫漫那眼神是一种非常认真的倾诉,那眼神好像一束不容忽视的火舌,拂过我们中间的黑暗,开始舔着我的脸,灼烧着我的眼睛。我无言了。漫漫居然笑了,少有的开心地笑了:“你是什么时候和女人上了床的?也许我们的第一次是同一个夜晚吧。”我大吼一声操起桌子上的电话就要砸向她,漫漫尖叫一声,令我意外地缩在地上,瞬间我看见漫漫害怕了,这个一直挺直腰杆的女孩,居然害怕了,她料错了我!我扔下电话转身跑到阳台,这两天一直有雨,昨天我和漫漫出门吃饭的时候被淋湿了,虽然只是走出车门的片刻,倾盆的大雨仍然让我们湿透。我七手八脚扯下还没晒干的外套和破仔裤。抱着这么一团乱七八糟的湿衣服冲过漫漫身边跑进卧室脱下家居服,套上自己还潮乎乎的破烂衣服,蹬上皮靴拿起大背包和破琴。漫漫挡在门口脸色煞白:“小航你等等,你听我说……!”我毫不犹豫给了她一个大耳光,一脚踹翻在地。我还狠狠地补上两脚一边骂道:“婊子!臭婊子!”下脚部位之狠毒确定让她半个小时疼得爬不起来。然后冲出了门。六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在生存面前那纯洁的理想原来是那么脆弱不堪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找不到你该去的方向你站在这繁华的街上感觉到从来没有的慌张你曾拥有一些英雄的梦想好象黑夜里面温暖的灯光怎能没有了希望的力量只能够挺胸勇往直前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在寻找你该去的方向你走在这繁华的街上在寻找你曾拥有的力量《那一年》——(许巍)我满脸狰狞站在从前混饭吃的那个地下通道,短短几天,这里已经被洪水冲洗过一样的空空荡荡;三两个寂寥的行人走过我的身边。我一手持琴一手拎着大背包,叉开双腿站在那里活像个傻子。乞丐和河南姑娘们都不见了,无人喝彩的傍晚给了我两块钱的卖玉米和晚报的河南打工妹;总是抢我一半生意的乞丐大哥,你们去哪里了?远远地,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从对面入口走进来,在通道中央打开琴袋拿出琴来,清清嗓子,开始弹吉他歌唱。声音还稚嫩,神态还有点刚开始混街头的生涩。我晃晃悠悠走过去,在少年面前站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看他光洁的双颊,一尘不染的外套和衬衫,干净的指甲。

我想,很快,他会在都市的大街上滚打成我这么肮脏,破烂,卑鄙,苍老。由于我的目光,由于我也提着令人敏感的吉他,而且是把破烂的裸琴。少年的脸色越来越惊恐,他像我当初一样忐忑地问道:“您有什么事么?”“原来这里卖晚报和烤玉米的那些打工妹呢,还有个老乞丐呢?”我反问。“啊,前天城管来清理了一次,都撵跑了吧。”我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咯噔靠在冰凉的墙上,半天没有说话。“……您是?”少年懦弱地看着我。“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我在这条通道都唱了两个月了”我狞笑着说。他立刻惊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掀起琴袋往里边塞琴:“不好意思那我换一条通道!”然后他张大了嘴,看到我做了一件在他看来非常可怕的事。我双手一抡,把自己的裸琴狠狠砸在水泥墙壁上!琴箱发出最后的一声巨响,立刻溃散;我大喝一声又把它像个断了脖子的长颈鹿一样远远掷出去,撞碎在对面的水泥墙壁上。白色木屑纷纷扬扬撒了一地。“没关系没关系!你唱吧你唱吧!这个通道以后就是你的了!”我面对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凄惨地笑了,拂开飞了满脸的乱发,走出了通道。我再次晃荡在大街上,找不到方向。天气已经如此寒冷,我嘴唇干裂,衣衫前襟上滴了一二唇血,原本潮湿的衣服很快结成冰板。让我觉得自己脊柱发疼,脸皮要和乱七八糟的头发冻在一起了。我的心从两个方向被撕裂成几块,我既接受不了自己,也接受不了现实,更不知道该去追哪一块心脏。最终我想到我该回家了,离开家乡已经那么多年,最近两年更是断绝了联系,彼此生死不明了。我累了,太累了,回家吧,回家。我还有一点钱,就去火车站买票上车,在车站广场我远远绕开那些警察,免得被按住盘查,最近两年我总是在公开场所被警察盯上,经常遇到麻烦的盘查,甚至也曾在忘记带身份证的时候被莫名其妙地铐在治安办公室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外表不再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孩子,而成了个满身犯罪味道的城市渣屑。七候车大厅里,我看见漫漫焦急地分开人群在寻找我的踪迹,这个聪明的女孩,一定去过我混饭吃的通道,料到我来了车站。我闪到候车大厅庞大的柱子后面躲开她,我看见她在一大片席地而坐的农民工中间穿梭,等车的人们在打鼾,在吃面,在打牌,在哄孩子,在叫卖。漫漫没有化妆,显得平凡许多,头发有些微微蓬乱,破坏了精英装扮的整齐。我想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了,跨过席地而坐的人们头顶从柱子后面挤出来大喊一声:“漫漫!我在这儿!我在这里啊!”最后一声,我感到自己已经不能控制声音的颤抖,眼泪顿时充满眼眶,鼻涕都几乎流下来。漫漫回头看着我,我们两个凝视了半秒钟,她脸上我掌掴的痕迹那么明显,已经沉淀成了一小块红色挫伤。我心疼极了。伸手向她,想摸摸那块伤痕,漫漫没有反应,我们之间有个完全由不同的物质组成的小宇宙,一股强大的力场挡住了我的手,我只好尴尬地缩回。我说疼么漫漫对不起,很对不起。“没关系,这辈子只有你打过我!让我记住了。”

漫漫居然笑了。是啊,连小甜甜那么操蛋的女孩都舍不得打,却打了我的漫漫……“漫漫,我想回家了,太多年了,我想家了,得回家了,我不能等你忙完了。以后会来看你,一定会来看你,你加油啊……!”我努力克制眼泪,克制自己起伏的呼吸,我高过漫漫半头,我越过她的头顶看着大厅远处昏暗的窗户。不知道从这个角度,她会不会发现我眼圈的红。“漫漫,要我给你家里带消息么?”这是个很傻的问题,漫漫低下头摇了摇。火车的加速逐渐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漫漫远远看着我,好像电影里那样,但是她的眼神却是完全无望的,绝望的。漫漫终于哭了,满脸涨得通红,完全没有了白领的风度,她喊了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我想那还是一句德语,我无能地放下挥舞的手臂,这回我肯定自己完全明白了漫漫的意思。我却没有力量回答了,我也没脸回答,我是个懦夫。漫漫越来越远了,最终被站台上的杂物挡住看不到了。我想她再次成为我记忆中一个炫目的白点,再也褪不去。我从窗户里抽回身体。在满车闹哄哄的旅客中挤到两节车厢之间的地带,掏出火机想要吸颗烟。然而翻过火机的正面对着我,那个裸体的清纯女郎就回答问题一样展现在眼前。“我一心要做到自己认为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漫漫轻轻在我面前说,我的手一抖打火机便掉落地上。漫漫随即消失不见。我哆哆嗦嗦弯下腰捡打火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不曾明白过漫漫,我想起了亚飞。他和漫漫一样说我是善良的。不!我不善良!我狭隘!软弱!

又推开这扇篱笆小门今天我归回不见妈妈往日泪水不认我小妹妹昨天我藏着十二个心愿一百次的忏悔今天我回到他的身旁却羞愧难张嘴面对着镜子我偷偷的窥岁月已上眉不忍再看见镜中的我过去已破碎妹妹叫我一声哥哥我却不回头不知是否她已经看见我满脸的泪水——崔健《浪子归》目光呆滞,坐在又脏又乱的火车里,空气中逐渐注满了寒冷的北方气味.换乘了两次火车,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近,火车也越来越破败,现在乘坐的这列火车已经起码几十年的历史了,所有的部件上都划满无数的划痕,所有的角角落落都腻着一层黑色油污。没有暖气设备,于是车窗上覆盖了足足一寸厚的冰霜,看不到外面的风雪,于是乘客的身上也覆盖着薄不了多少的寒霜。我的外套又脏又薄,抵挡不住家乡风雪,我哆嗦着,挤在车厢的角落里睡着了。短短地,一觉又一觉;一梦又一梦。早上,火车终于抵达故乡,下了车,除了刺骨的寒风,到处是刺眼的白,所有的一切!远处是白色的山和白色天空,身边是白色城市;人迹稀少的白色马路上偶尔看见一两个,也是挂满了白霜的一张脸;我自己的眼睫毛和胡子茬也同样结了一层白霜,眨眼的时候就明显地感觉那些白色的小冰碴掉落了一点点。踏上自己家的楼梯,敲响自己家那扇熟悉的门。父亲打开门,惊讶地看着这个形容枯槁不告而归的儿子,我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头顶变得稀稀拉拉,白发下露出老年人红色的头皮。我的老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那么高大伟岸的一个人,在从前,他的灰发茂密地气宇轩昂地在额头前耸成一个漂亮的旋转。现在他前面的头发已经很少。脑后的头发却鸡窝状地高耸着。两个人面面相觑。我已经比他高出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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