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歌随着青杏从门口出去,却见她反而去了角门。照歌心下奇怪,跟着也走了过去。
将军府的内宅不过几处一进的小院子而已,连着初儿和落儿住的敛苑也算不得内宅的居室,而外宅则不同,因着这将军府本是前朝留下的宅子,据说是当年皇帝的行宫,大概有个十几顷的模样,后来大晋朝一统北地,吴国则占了巴蜀,划江而治。这座宅子便成了襄阳守将的居所,薛沐青来此之后,便成了将军府,一概幕僚将军们都住在这里。为了方便,另外划了几座院子归内宅。
是以照歌跟着青杏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了角门。
到了角门,青杏却并不出去,只从袖袋里摸出块东西塞在门缝上。
照歌避在拐角的树后,看着她的动作,更是好奇得紧,她几个人不过来了将军府几日而已,多半除了去寻曾管事或是去退兰居,都没有在外宅多走动过,青杏却是熟门熟路,在哪里拐弯在哪里停下,真是半点犹豫也没有。
这么大的宅子,就算走过几次的人,虽不至于会迷路,但也总该在路口辨认一番吧,除非是在这里呆的久了。
一时,青杏已放好了东西,左右看了看,便走了回来,照歌连忙避开,看着她走回去,这一次,她却是去请大夫了。
随后,照歌便快步走到角门那里,见到一张折好的纸插进了门缝半截,若要在门外取出,实在容易得很。她犹豫了一番,想着是不是该将东西拿下来去交给梅子,左右一阵徘徊,却没去动那张纸,反而匆匆回去了。
霜梅阁里,夏侯十二与秦怀已不再闹了,夏侯介端正坐在屋门前,一派懒洋洋的笑意,说道:“今次倒是很好,清早被梅子喊起来,如今又被你们吵醒,可真是沾了我这徒弟的光彩了。”
夏侯十二仍是一张冷脸,闻言却更冷了几分,双目瞪着秦怀,秦怀也是一介勇夫,哪里肯示弱,当下冷眼看了过去。两人虽不再闹,却比刚才更加剑拔弩张。
夏侯介敲了敲椅背,“我这弟子生性喜静,你们两个若是想打,就走得远远地去打,别在这里碍眼。”
夏侯十二立刻转了脸去,见他如此,秦怀却是愣了愣,全然想不到夏侯十二竟然果真转了头去,怕是在他的理念里,习武之人绝不会临阵退缩,只有愈挫越勇、迎难而上的道理。
他只愣了一瞬,看出夏侯介是个管事的人,便说道:“怜卿虽是你弟子,但却是我妹妹,她乃是姓秦,我此番待她回去无可厚非。”
夏侯介微微一笑说:“我这师父可不是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的。怜卿既与我行了拜师的大礼,我便该当护着她,而她也该当行这徒弟该做的事——”他话还没说完,秦怀便一把抽出背上背着的一把大剑,这把剑长逾三尺,通体深黑,却隐隐透着红光,看起来两侧剑锋却是钝口,更显得极重,秦怀选了这么把重剑做武器,当真显得英勇得紧。
他大剑往地上一立,人随剑形,剑走人气,立时气势就摆了出来。
他打断夏侯介的话说:“我可不管你是谁,我妹妹死在你们这里,原本我也该闹上几日才可罢休,但你们几个看起来倒也厚道,没亏待了怜卿,既如此,我带了她的尸身回去便可。”
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夏侯介自来讲话没有被谁打断过,今次却尝试了一番,他神情一变,却笑了起来,说道:“自汉武帝起,朝廷就明令禁止游侠,我大晋朝虽然建国时间尚短,但皇上也不喜游侠乱了世间规矩,多次打压过,没想到竟然还是有你们这些人。我却不知道,你自己都需得每日将头提在腰间过日子,可怎么保护得了怜卿。”
“保护?怜卿都已经死了,还需要什么保护?”秦怀愣了愣,不明所以地问。
夏侯介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说:“在我这里,怜卿一日是我的弟子便一日护于我羽翼之下,即使她死了,我也会护着她不至于九泉之下南安。”他这把扇子白骨青面,上门绘了一丛芙蕖,看起来别致淡雅。但此刻三月天气,天方晴好,哪里需要什么扇子来得几分额外的清凉呢。可见夏侯介这扇子的用处并非是使其清凉,而是增添些名士的风流状。
梅子看得呆了呆,夏侯介向来懒散,手里能空着绝不会拿什么东西,多半时候连本书也不会拿,何曾有这般扮作佯狂少年的时候。
那秦怀见他如此,心下也多少生了些轻视之意。上京里的士族子弟,便大多是这样一副模样,风流有余,才华空许。这些人秦怀曾见过不少,端的不过是仗着祖上得来的身份横行乡里罢了。
当下他便觉得这位夏侯介也不过就是个狂傲的草包罢了,甚为无趣,但既是秦怜的老师,也多少与之几分颜面才好,于是不再与夏侯介争论,蹙了眉头,大概在想事情的解决办法。
石公公低声笑道:“梅姑娘,这位公子可真是个爽直的人。”
梅子却没有多少看戏的心情,她心里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秦怜平常讲过的话,她自认为记性还算是不错,若是秦怜果真曾经提起过,没道理不会记得。
她却不知便是秦怜自己也只是从她以及将军身上推测自己的身份,便是立刻醒了,也不能知道这位所谓兄长是真是假。
秦怀怕是恣意惯了,想了半晌,仍是执意说:“她生前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死后也该尽一尽作兄长的责任。就算你是她师父,可也管不着我多少,反正抢了出去也就罢了。”
他这话一说完,与他一同来的几个人本来还无所事事地站着,立刻精神起来,摩拳擦掌,似乎很久没做过这么有趣的事情了。
梅子立刻闯了过去,挡在了夏侯介前头:“谁敢抢秦夫人。”
秦怀皱眉:“你又是谁?”随即释然,“管你是谁,不过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怜卿的尸身我今日抢定了,若要拦我,先问问我手里这把剑才是。”
梅子被他的锋芒一震,无端颤了一颤,脚下一错,退了一步。她眉峰一挑,瞪起了眼睛,一手拔出腰间的刀,叱了一声,便使了个斩字诀,秦怀完全没将她放在心上,随意地一挥重剑,梅子不欲迎其锋芒,堪堪避开,但只这一瞬,秦怀就已飞身进了屋中,梅子再想追过来,却被他的同伴拦住了。
秦怀将秦怜一把抱住,口中发出一声清啸,几个人不再恋战,一同从围墙跃出,在将军府中行路如同在一马平川的官道上,转眼就失去了踪迹。梅子追了片刻,怏怏地返回来,见到夏侯十二好整以暇地站在夏侯介身边,肚子里憋着的火气立刻朝着他发了出来:“你功夫不是很好吗?怎么不追过去?”
夏侯十二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梅子福灵心至,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先生,这是——”
夏侯介摇了摇扇子:“既然怜卿不在了,这仪仗也就撤了吧。”说着,他看了一眼石公公,“劳烦公公大老远地过来,却弄出这么件事来。这事情,还请公公回去细细地与皇上讲一遍,免得他怪罪于我。”
“请先生放心。”石公公应道,“先生此处若没有其他事,就随我入京吧,皇上与先生多年不见,时时挂念先生。”
夏侯介笑道:“我病气入体,此番听说南面的陵阳山是一座仙山,有九朵金莲盛开,于我这病体甚好,此间事了,我打算带着十二去趟化城寺,云山水镜,古刹青松,倒是很合我心意。”话里竟是溢满了避世之意。
石公公顿时惊住,忙道:“先生不过而立之年,怎么……且那陵阳山在南唐,先生却是我大晋朝的江平侯……”
言下之意,皇上待你亲厚,你怎可生出去敌国的心思。
夏侯介淡淡道:“陵阳山乃方外之山,哪里有什么大晋朝和南唐的区别。”
石公公张了张嘴,却是语塞,一时无话。
夏侯介摇了摇扇子,也觉得无趣,扔到了梅子手里,梅子接了,却也是满脸的惊异,先生竟然打算出家么?
她却又喊道:“先生,秦夫人那里……”她可是知道的,秦夫人本是假死,此番被那个秦怀带走,不知道会是怎么样。
倒是石公公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夏侯介怕是将他们明着利用了一番,恐怕他本就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将秦怜名正言顺地送出将军府去。那什么秦夫人、夏侯秦氏的,都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梅子隐约也有些明白了,方才夏侯十二未曾去追秦怀,她就有些明白。其它的她猜不出来,但她却已看出来先生此番是乐见其成的。
一阵风过,凌乱了一树桃花,梅子望着这座院子,忽的有些戚戚然。
便如这桃花一般,只能随风逝,不可伸手着,秦怜有先生帮了一把,才可从将军府出去,可是她的将来又是如何?
行军打仗,做个女中豪杰,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罢了。早晚她也得执细针,捉彩线,身陷闺阁,相夫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