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中燃烧出熊熊烈火，清簌被他这样定定地看过来，脸上不禁有些烧红。孙尚宫连忙吩咐手下：“不要让他再说了，还不快带下去！”
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当着皇帝的面斥其昏聩，难道真的是不要命了？清簌原以为承彰会大怒，哪知他听了密阳的指控却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黯然垂着眉目，背影透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深沉的忧伤。
蜂拥而至的内侍们被他挥手斥退，他走上前去，直视着密阳的灼灼目光：“这么久，你是唯一为他狡辩的人。”说着话，他愣了一下，紧接着突然大笑了起来，“可惜宦官不能干政，不然，我真想让你到朝堂之上，看看夏尚书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夏尚书一把年纪了你知道的吧，他这次为了谏言朕处死承影可谓是以死相争，不仅如此，他还拉拢了一大帮人帮他说话。承影怎么能死？那个老家伙只顾自己，竟妄图陷朕于后世唾骂之地。朕又不是黄口小儿，岂能容他如此放肆！”他弯下身去，密阳抿了抿唇，毅然将手搭上他的肘弯，站直了僵硬的身躯，微微有些哽咽着道：“三殿下好歹也是他侄子，夏尚书为了他女儿能当皇后，不仅不顾亲情，还向您施压……他怎么能这样。”
“哼，那个老匹夫，这么没眼色，怎么不瞎了呢！”
除了过对丽妃的恨意，这是清簌第一次见到他对某个人有着如此强烈的感情表达。从前他就算是下了惩处旁人的决定，面上也至多是淡淡的讽刺，不曾像现在这般。记得从前三皇子承影每次提到他的大哥时，目光中总是夹杂着些崇拜和依恋。经历了三皇子的篡位和谋逆，他见到旧人的目光却依然不见恨意。由此看来，这份依恋……或许不只是三皇子承影的一厢情愿。似乎每个涉及承影的事件，都有让他失了方寸的魔力。从前自己为了逃脱他，对承影表达了投靠之意却被他知道以后，他让自己去服侍承影的意图，或许有六分是真心的罢。对于他与三皇子承影的故事，自己不知道的太多了。旁人更是决计不会知道他与三皇子之间的感情，孙尚宫这是将自己陷于与夏尚书同样遭他记恨的地步了。
难怪夏良娣至今还没被封为皇后，原来不仅仅是先帝驾崩封后尚需一段时日的祖制。
孙尚宫呆呆地看着这二人，忽然转向的诡异气氛似乎教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中闪现一抹寒意，趋行上前：“住嘴！尚书大人一心为国，怎容你在此诋毁？陛下，千万不能为这样的小人所蒙蔽，您不要忘了，逆贼康总管当时是要您性命的！不论这伪造的旨意是不是出自承影，总不可能是康公公他自己决定的吧？夏尚书是朝中重臣，他的话绝对是为陛下着想，你不要太放肆了！”
松烟看出了端倪，他是个聪明人，这个节骨眼上不需要旁人提点，只是冷笑着不说话。清簌看见他撇了撇嘴，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表示了一下心中的遗憾。正不解其意，便听承彰轻轻冷笑了声：“孙姑姑刚才说的，朕准了。”
孙尚宫仰起脸，迷茫的眼神表明她并没有明白皇帝的意思。承彰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你刚才不是说要自降三级吗，朕准了。如果你觉得降三级太少，那就降五级吧。”
“还不明白？”松烟看着瞠目结舌的孙尚宫，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妄议朝政是后宫大忌吗？陛下不杀你就是顾及你多年服侍了。还不快谢恩？”
“可是……”孙尚宫还是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奴婢怎敢妄议朝政？妄言干政的……不是那个小子吗？”
承彰简直是被她气乐了：“不是你还有谁，收拾东西带着你的人快滚。”
“还不快走？”松烟收回狗仗人势的模样，难得做了回好人，“小心皇上改主意，要了你的脑袋！”
承彰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满。孙尚宫看在眼里，一丝恐惧闪过心头，她明白松烟的言语似乎并不是单纯的恐吓，慌忙磕了个头，急忙退下的时候踩住了自己的裙摆，险些摔了个大马趴。承彰看着她滑稽的样子忍俊不禁，面色这才缓和了些。
“密阳，你现在在哪里做事？”待她走了之后，承彰面向密阳，淡然地问。
“奴才在尚功局，专管转运那些从宫外运来的木材砖土。”
“辛苦吧？”
“不辛苦。”密阳大大方方地望着他，垂下的双手却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
“从今天起，你就是尚功局的管事了。”承彰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就说是朕的意思。”
密阳刚要屈膝行礼，被他一伸手扶了起来：“不必了。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管旁人怎样说，朕总是相信你们多一些。”他说这话的时候，侧眼看了下身旁的清簌。清簌被他看得一怔，不觉愣在那里。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清簌轻声低吟着他的话，心里五味杂陈。自从登基之后，自己不常见到他，只从细雪口里知晓他待她很温柔，以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和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言辞。他是这个意思么？自己虽是旧人，在他眼里虽然有新的，却不如自己？
不可能吧，一定是自己想多了。清簌再次抬眼看他，他早已望向密阳，仿佛刚才的那一眼只是错觉。
密阳抿了抿嘴唇，低头跪了下来，抬起双眸望着他：“皇上……臣知道不该逼迫于您，臣只是想知道，您一定会保护三殿下的，对么？”
承彰叹了口气：“就算他真的想要朕的性命，我也不能杀他。如你所言，为了报复当日受到的屈辱做出令天下人唾骂的事情，这可万万划不来。”
密阳点了点头，眼睛里有些闪躲的黯然：“既然皇上这样说，臣也没什么遗憾了。”
承彰看了他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朕当时下令，依照旧例，你们这些服侍过承影的侍卫，只要没参与过谋逆，可以以宫刑代替腐刑。朕没想到你真的会选择留下来。朕知道你没有犯错。虽然你声称没有参与谋逆，也不知承影的意图，但并不代表你没责任。”
“臣死罪。”密阳俯身叩首，“臣受皇上恩宠，不能欺骗陛下——其实臣没有受宫刑。”
“怎么……”承彰猛地退了一步，瞪圆了眼睛，也不知是震惊还是震怒。
“臣贿赂了掌刑的公公。”密阳抿着嘴抬起头，眸子亮晶晶的，不经意间闪过一丝淘气的光彩。
承彰闻言的第一反应竟是鬼使神差地朝四周望了望，在确认四周无人后，拂袖冷冷道：“你胆子不小。”
松烟本不该插话，此刻因为震惊也忍不住道：“我刚刚还在想，你怎么刚受刑了一个月的刑就能舞剑了……我们同一批入宫的几个小黄门可都整整歇息了三个多月，还有一个没扛过去的呢。这种事你还敢欺骗陛下，你真是……我猜旁人见你这样，心里可能早就有疑虑了。你这样的罪过相当于秽乱宫闱，要株连九族知道吗？皇上，如果想饶他一命，只有现在把他派出宫去，找个地方净身，过段时间再调回来。”
承彰微微颔首，似乎有赞同之意。密阳倔强地望了他一眼，俯身叩了个响头：“臣不要净身。臣是堂堂七尺男儿，宁可死也不要受这样的侮辱。臣自知罪业深重，自请刑杖八十，以慰君心。”
承彰将骨节捏得咯咯直响，半晌无语，似乎是被气噎住了。密阳蹙眉斟酌了一番，咬了咬牙，干脆地说：“如果这样您还是不能消气……那就请皇上赐臣一死吧。”他直着脖子，半闭起眼睛偷偷觑着承彰，面对着他的怒视毫不畏惧地挺起胸膛。
承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是拂袖转身：“一百杖。”
密阳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仿佛得到最喜爱的糖果一样欢欣。他欢快谢了恩，然后飞速地站起身来。承彰回了头，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道：“看在你救过我一次的份上，你这条命我先留着。去吧。”
“臣知道的，谢皇上。”密阳笑着道，“皇上先前的话没收回去的话，臣就回去上任管事了。”
松烟突然站了出来：“陛下，这样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