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相天安在这片山野中长大,林间行走司空见惯,偶有毒蛇虫蚁他也能一一避开,带着怒火急行半日,倒算太平。此刻觉得双脚吃痛,便停下休息。望向前路,自己早已过了相熟之地,眼前山林茂密,遮天蔽日,看不见头,脱鞋一瞧,足底已起了数个血泡,对比往日美满生活,悲伤不已。但毕竟空想无益,天安强打精神,摸出一个水桃递向口中。
桃未到口,突然被一只手闪电般夺去。少年又惊、又怕、又喜,跳起身回头,心中小小的期待化为乌有。眼前一只猴子单手捉树,摇摇晃晃悬在空中,另一手正不住地往嘴中塞着桃子,模样颇为满足。这畜生食欲不错,三两口便啃完了桃子,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盯着地上的包袱。天安连忙扑上抱回包裹,扛至肩头,顺手抄根枝条,在身前甩了两下。那猴见他如此,“吱吱吱……”地冲着树上叫了一阵,周围竟窜出十几只体形更大的猴子,拍打树干枝叶,冲着天安不住乱叫,令人闻之生烦,寂静的森林顿时被搅得躁动起来。
“猴”众我寡,天安吃了一惊,再不恋战,拔腿就跑,脚底血泡立时磨破,疼得少年呲牙咧嘴,表情甚是滑稽。猴群倒似找到了消遣节目,叫声不断,兴奋异常,众猴立刻荡着树枝四散开去,身影消失在茂密的绿叶间。
少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身后已无响动,便放慢脚步回头,果然一只猴影也无,一颗心落定,一屁股坐到地上。待得气息稍平,觉得背上包裹似有动静,一回首连呼上当。猴群手足相接,连为一体,从高处垂下偷桃,已然得手不少。天安立马抓住包袱向前狂奔,本想扯回包裹,谁知这群畜牲力量更足,竟将他拉得双脚离地,群猴一人在空中荡起了秋千。天安身子越荡越高,心下着慌,手中枝条乱舞,正好扫在第二只猴子脸上。那畜牲本能地松手护眼,它这一松不打紧,可苦了下面的一人一猴,直接被甩到了一边的矮树丛中。
树丛后是一道土坡,人猴相拥骨碌碌滚了下去。坡上颇多碎石、荆棘,着背生疼,人猴哇哇乱叫、混成一片。“砰”的一声,一块巨石将它们挡下。
片刻之后,天安起身,只觉浑身酸痛难当,但撞在石上的是那只晕倒的猴子,也算不幸中之万幸。少年拾掇包袱,发现原本不多的果粮又烂了不少,恨恨地唾了野猴一口,一瘸一拐走下坡去,找块凹地藏下,一直隐忍的泪水顿时在脸上肆虐开来。他生怕引来众猴不敢大哭出声,死命紧咬下唇,鲜血混进泪水从颌下滑落。时近黄昏,本就阴暗的丛林此刻更显死寂和诡异。真是:
虎落平阳被犬欺,
家破人亡被猴戏。
万灵之长是为人?
未曾进荒野,休提!
恐惧伴随夜幕层层袭来,天安终于决定出来找些干柴生火,毕竟火光还能带给人一点温暖。“咔,咔……”的火石撞击声后,红色的光晕逐渐映亮周围。少年正庆幸自己的技术比昨晚要熟练许多,一抬头看见一张如死尸般面无表情的脸,吓得仰面一跌,连忙翻身爬出土坑。
火堆后的阴影处,那张僵尸脸慢慢前移,身形照亮,竟是只虎身、牛尾的山间异兽,两眼隐有红光闪烁,喉间低吠如野狗,一只虎爪不住刨地。异兽人脸上闪过一丝诡笑,前腿一曲,猛向天安扑来。好在少年体形小巧,反应灵敏,倒地一滚,险险避过。异兽好像早知如此,牛尾一扫,少年只觉肩头如被鞭挞,身子腾空而起,落到火堆之上,一声哀叫,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起毛发烧焦的恶臭。
可怜天安连顾及疼痛的时间也无,那异兽已然扑在身上,两只虎爪压住肩头,深入皮肉,鲜血渗出,浸透衣裳,他半身倒在火堆之上,炭火炽热,炙烧肌肤,换作平常,早已昏厥。兽脸上笑容绽开,仰天尖叫,如千年僵尸般张开血口,冲天安脖颈咬下。再无它法,天安将心一横,忍痛抓起一把火炭,按在兽腹。
异兽得意之时猛然吃痛,惊慌跳开。少年趁机冲下山坡,石块一绊,又骨碌碌滚了起来。天安肩上血流如注,身子不断在地上撞击,时醒时昏,如在梦中。那异兽却不似猴群慈悲,连连吠叫,穷追不舍。
“哗啦”一声水响,天安被凉水激醒,冒出水面咳嗽不止,竟未察觉到身边的奇妙景象。他处在一池水塘内,水面上一群萤火虫汇聚成列,形成一道光流盈盈飞舞。水塘边,异兽脸上表情愤怒,不断低吼,但迟迟没有近前。一声马嘶刺破夜空,少年回头望去,幽幽萤光照耀,一匹白马在塘边悠哉饮水,双眼水蓝。
白马抬头又是一声嘶鸣,斜眼向这边打量,见异兽在塘边徘徊不去,人立而起,前腿怒砸而下,地面微颤,水花四溅,水花后水碧色的双眼透出寒意。兽脸表情委屈,在原地来回跑动,最后悻悻隐入夜幕。
天安见此情境,对白马又感激,又敬畏,怯生生地向它伸出被烧伤的手掌。白马温和地低叫两声,幽幽向他走来。少年周身的水面殷红一片,鲜血仍自衣裳上滴落,他望着白马幽蓝双眼,心下安定、静谧,气虚血乏,软软倒入水中。
骄阳刺目,天安以手遮眼,半天后方才适应,放眼周边,竟完全换了风景,伤口处敷了一层碎草药,已无痛感,昨日种种仿佛只是梦境,唯有肩上破烂衣裳能够作证。他身处一棵大树之下,身边散落着诸多野果,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原,无一株树木,更别提自小熟悉的森林。没能寻见白马,满心疑惑无人可解,少年郁闷地坐回原地。“咕噜噜……”腹中一阵哀叫,少年随手拾起一个野果送入口中,只觉味美多汁,相当享受,不一阵便连吃了三个。
第四个野果咬在口中,天安不自禁起身。茫茫草原上,黑压压的一条线,似有人群经过。天安多时未见人迹,大喜过望,连忙冲着人群又是挥手、又是大喊,但相隔甚远,难被听闻。他连忙撕下一片衣裳下摆将野果包了,边喊边往人群冲去。和煦的阳光下,方才脱险的少年觉得上天仍存有一丝怜悯,没将希望尽数没收。
“喂……喂……等一等!”在天安不断的呼喊下,人群中终于有人回过头来。天安跑了半个多时辰,由于昨夜伤损,此刻身虚体乏,腿上一软,慢慢跪倒在青草上大口喘气。包裹从肩上滑落在地,几个红润的野果不安分地跑了出来。少年抬头看看前方,人群已经停止前进,陆续有人小跑而来,心下顿时安定,盘腿坐好,捡了个野果止渴,心中盘算着如何与这些陌生人相识妥当。
待得人到近前,天安立即起身,笑脸相迎。却无人理会于他,甚至同其视线相交者也无。人群中率先到达的一人猛扑在地,将几枚野果揽至身下,立时开始狼吞虎咽,随后而来者纷纷效仿,没一会便将野果抢完,络绎而来者见无多余,便开始争夺,气急处直接拳脚相加。少年怔了一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也立马加入争抢,这些果实得来不易不说,自己前途未卜,岂能轻易丢了果腹之食?
少年虽然劳累,但未曾忍饥挨饿,气力倒比这些饥民大一些,不一会便夺回不少野果。有几人见状上前,将他压住,死死掐住少年脖颈。天安看着陷入疯狂的人们,枯槁的身形与面容却带着狰狞的表情和眼神,眼中隐有红光闪现。想起父亲曾说:“眼有红光者乃食人所至”,顿时毛孔扩张、不寒而栗,这一惊更觉喉间气息不畅,头晕目眩,意识渐渐模糊,尖声的锐响充斥着整个世界。
耳鸣声中,天安看见身上的人突然惊愕地张大嘴巴,手劲一松,软软地倒向一旁。气息得畅,少年立马咳嗽不止,迷糊中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牙关打颤,眼神惊恐地望着地上的尸体,在她身旁,一拨人手持利刃,将争夺果实的人赶在一边。夺食者仍紧握着啃过的果实,骂声不断,只是此刻的少年头昏脑涨,听不真切。
俄顷,天安身体渐适,夺食者已纷纷退却,地上的尸首也被他们一并拖了去。其他人安静地捡起散在地上的野果包好,却没还给少年,而是交到了一名身形瘦削的老者手中。老者抚了抚手中的包裹,向这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话便转身离开了,其他人纷纷跟上。小女孩温柔地对天安笑笑:“一起走吧?”
人群去处,天苍野茫,青青一色,习风中带着一股新草气息,可惜空空如也,看不出是非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