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前些日子，母亲接到二舅的信。这个二弟就是1958年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支
边的二舅。二舅信上说，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他非常想念家里人，希望在有生之
年回广西安家养老，还说他的儿子在乌鲁木齐大学读书，快要毕业了，让母亲想法子，
帮忙在广西找接收单位。
想当年，这个舅舅经常往家里寄钱、寄物，特别是新疆出产的棉花、皮褥子。
每一次回家探亲，都带回新疆的土特产，葡萄干、哈密瓜干、毛线，等等。二十世
纪六十年代，中国的乒乓外交成为新中国与世界交流沟通的平台，它同时引起了国
内的乒乓球热。那时候，钟馨就读的学校设施非常简陋，几张用水泥砌成的球台成
为学生们抢夺的目标，同学们手握光板球拍，打起球来依然当仁不让。为了一副乒
乓球拍，钟馨朝思暮想，可她不敢向母亲提起，因为以当时的条件，一副乒乓球拍
的价钱就是一家人一个星期的伙食了。而大舅又不断给母亲写信，抱怨工分少，分
的粮食不够吃，让母亲给寄钱。所以，母亲一定不会支持买球拍。可钟馨梦想能够
拥有球拍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想，母亲这条路走不通，父亲又在干校劳动改造，
看来只能使用计谋迂回前进，曲线救国。怀着试一试的心情，钟馨偷偷给二舅写了
封信，请他帮忙买球拍。把信投入邮箱时，她充满了期待，期待二舅把球拍给她寄来，
可谁知，这信一寄出去就如石沉大海，二舅那边一直没给钟馨回信，为此，钟馨绝
望了。
就在钟馨对球拍不抱幻想的时候，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第二年，二舅
回家探亲，给钟馨带来一副崭新的球拍，二舅把球拍递给她时，亲切地鼓励她，要
好好学习，好好练习。
二舅就是这样，他总是倾尽自己所能，帮助家里每一个人，久而久之，他在钟
馨的眼里就变得非同一般，钟馨觉得这个舅舅不仅见多识广，还仗义疏财，所以听
到他想回广西安家落户，钟馨最积极拥护了。
为此，哥哥又赶紧行动起来，哥哥一边疏通关系，一边忙于工作。为了招商引资，
他频繁地穿梭在内地与香港之间。在香港，他亲眼看到了香港的繁华，也见证了香
港那种快节奏生活。这天，他带着在香港购买的药品来看父亲，一进门就走到父亲
床前，仔细察查看父亲的状况。
母亲正躺在床上休息：“你爸爸昨天晚上咳嗽得厉害，喉咙的痰吐不出来，唉，
害得我昨天晚上都没睡好。”
哥哥说：“那你睡一会吧，我来看爸爸。”
母亲掀开身上的被子：“算了，我哪睡得着。你平时难得来一趟，我有很多话想
和你说哩。”
哥哥坐在父亲身边，把父亲搀扶坐起来，父亲虚弱地倚靠在哥哥身上，眼睛呆滞，
不发一言。
哥哥拿毛巾擦拭父亲嘴角上流下的口水：“爸爸，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你有不
舒服就告诉我。”
父亲咧开嘴，傻傻地笑着。
母亲说：“你爸爸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不告诉你，唉，有时候我
只有靠猜测。”
“爸爸，你坐到轮椅上好不好。”说着，哥哥像抱婴儿一般抱着父亲，把父亲安
顿在轮椅上，他对母亲说，“你多辛苦一点，爸爸这样很难受。”
“只能尽量照顾他，让他多活几年。”
哥哥环顾四周一眼：“你们在这里住我也放心了。”
母亲拢了拢凌乱的头发，拿过一件衣服给父亲换上：“你老婆高兴吧？怎么不闹
离婚了？”
母亲下了床，趿上拖鞋，恨恨地说：“哼，过去说什么要离婚，哼，她吓唬谁呀？
现在怎么不说了？”
哥哥让父亲坐稳了，又轻轻给父亲按摩大腿，随口说：“哎，过去的事就别再
提了，烦不烦呀。”
母亲愤愤不平地说：“没良心的东西，她这样也是看不起你。”
哥哥叹了口气：“要想和我过，只有离婚这条路。”
母亲不吭声，打开冰箱拿出水果。
哥哥拿手绢给父亲擦拭嘴角上的泡沫：“你们和妹妹住总比和我住强，妹妹毕竟
是自己的女儿啊。”
母亲拧开水龙头，细心地洗苹果：“你不知道你妹妹的脾气，和你妹妹住也好不
到哪里去。”
“再不好，毕竟是你的女儿。”哥哥自嘲地，“女儿总比儿媳妇好。”
“可是我……”母亲端着苹果出来，坐在床沿削苹果，一边削一边叹气，突然一
阵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妈妈！”哥哥坐到母亲身边，“别难过了，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母亲低着头，哽咽道：“是，我知道。”
哥哥惊慌地，忙不迭地拉着母亲的手：“妈，你别哭嘛，要不然，我回去就和她
离婚去了？”
母亲眼里啜满泪水：“谁让你离婚？唉……”
“你这样我心里多难受，”哥哥说，“要不我干脆离婚算了，不然你和爸爸没办法
和我一起住。”
母亲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是我的命不好。”
其实，母亲今天的悲伤另有原因。原来，二舅多年前就一直想回广西落户，可
事情一直没有进展，回广西心切的二舅给大舅写了一封言词激烈的信，信上历数多
年来为家里人做了哪些事，责怪家里人不关心他，没把他放在心上。正是这封信引
爆了家里的矛盾，大舅首先站出来，他否定母亲给他的支持和帮助，说什么这些年
来都是二舅帮了他。为此，母亲伤心极了，想当年，大舅养鸡鸭都要向母亲伸手要
钱买米糠，现在居然不承认。受了委屈的母亲，整夜睡不着，她把过去的一切反反
复复回想着，她愈想就愈觉得冤枉，今天趁哥哥在场，就有感而发了。
“你大舅居然不承认我们给他的帮助了。”
“承认不承认又怎么样？既然帮助，就不要指望感谢，如果贪图他的感谢，那
不是真心帮助。”
“不感谢就算了，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妈妈。”哥哥难受极了，“大舅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哥哥的话就是中听，短短几句话就把母亲安抚好了，母亲哀怨的心不再难过，唉，
还是儿子才理解自己：“你二舅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哥哥沉思着：“明克爸爸答应接收。”
母亲松了一口气。
这个明克是哥哥高中的同学，也是哥哥的好朋友，明克的父亲原来在武大县任
县长，母亲是组织部部长，明克虽然是高干子弟，可他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
他不仅长相英俊，为人还很善良。他父亲现在是某大学的支部书记。哥哥把二舅的
事情与他一说，他满口答应帮忙。
“妈妈，我想买车去跑出租。”
说起来哥哥虽然也是在“****”中成长起来的，但他的脑子没有像钟馨那样受
到特别的洗礼，所以也就没像钟馨那般激进。在日常工作中，经常接触很多商人，
出入社交场所，亲眼看到同辈人是怎样白手起家积攒财富。
本来哥哥在工作中就有很多积攒财富的机会，很多客户为了联系业务都想给他
回扣，哥哥稍稍一松口就可以坐享送上门来的钞票。面对着那花花绿绿的钞票，哥
哥一点都不动心那是假的，作为一个凡夫俗子，哥哥也像所有的人一样梦想着天上
掉馅饼。
在又一个客户为了业务再次把装着钞票的信封递到哥哥面前时，他信誓旦旦地
表示会严守秘密，哥哥在他的花言巧语面前再一次动摇了，他暗想，此事只要不说
出去，那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一把了。
但那念头也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为哥哥的身上毕竟流淌着父亲的血液，是父
亲那革命者的情操让他很快醒悟过来了，哥哥再次拒绝了客户的诱惑。他一次次放
弃送上门来的财物，有朋友说他傻，也有的客户说他太老实不会趁机捞一把，每次
听到这样的话，哥哥总是默默一笑。他知道很多业务员利用工作之便吃回扣，人们
都在疯狂追求财富，把业务员当成捞取外快的捷径，而且这股暗流来得异常汹涌。
父亲廉洁奉公的品质遗传给了哥哥，这也是哥哥战胜外部环境诱惑的力量，是
它让哥哥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让哥哥在人生征途的关键时刻
没有迷失方向。
但这并不等于哥哥放弃追求富裕生活的决心，他越来越急切地想改善自己的经
济状况，想靠自己的努力去挣钱。虽然前些年在股票市场上赚了些钱，但股票市场
毕竟风险太大，所以哥哥想到赚钱比较容易而且风险较小的出租车行业上。
母亲满脑子想的都是开车太危险，绝不能让哥哥冒险，母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
哥哥：“咳，你呀，总是东想西想的。”
哥哥接过苹果：“光靠工资过日子太紧巴了，我想趁还年轻，不然等到年纪大再
想做就晚了。”
“跑出租太辛苦又危险。”母亲强烈地反对，“你没看电视吗，电视经常说出租车
被打劫哩。”
“怕这怕那的什么都别想干了。”哥哥叹了口气，嘲讽地说，“难道我就这样在单
位混下去？”
“混就混，这样保险。”母亲急忙打断哥哥的话，“听话，这种危险的事情我们不
要做。”
“现在谁不千方百计想办法挣钱，致富光荣，致富还能当模范呢。妈妈，你到外
面看看，都在拼命挣钱呀。再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得有长远规划。像你这
样只想安全，怕这怕那，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都别想做了。”哥哥异常温和地说，“明
东妈妈支持我，她已经开始筹备钱了。”
“明东妈妈”这几个字眼让母亲又气又恨，她怀疑哥哥受嫂子的怂恿才想开车挣
钱。本来母亲一直认为哥哥被嫂子给抢走了，现在看到哥哥受嫂子的指使更受不了
了，担心从此哥哥被嫂子进一步控制，不行，绝对不行！她不能在这场争夺战中输
掉哥哥，必须把嫂子的影响力从哥哥的心中驱除出去。
“我说哩，她当然乐意了，她又不用自己亲自去跑，辛苦的是你。”
哥哥不以为然地说：“这也不完全是她的主意。”
母亲夸张地说：“你这个傻子，她让你做就做啊？不能听她的，愈让你做愈不要
做。”
“不完全是她的主意，我也这么想的。”哥哥急忙说，“现在日子稍微好点，过得
去就满足是很危险的，妈妈，你不能只守着我父亲，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样真的成
为井底之蛙了。”
“我不是反对你挣钱，我也希望你能挣大钱啊。”母亲急切地说，“为什么非要开
出租汽车？想挣钱，路子很多，你在股票上不是赚了些钱吗？还有开个商店做买卖
也比开出租汽车强啊。”
当初哥哥开始炒股时，母亲也是极力反对来着，母亲那种怕风险、求安逸的心
态真可谓根深蒂固，她固守领一份工资，过平淡无争的日子的心态，只要全家人身
体健康、平安无事就万事大吉。现在，她是退一步而求其次，她想以此换得哥哥的
妥协。再者，哥哥这几年炒股也赚了点钱，公司福利也丰盈，经济状况明显好转，
由此解除了母亲的顾虑，以哥哥的聪明才智炒炒股票也不错。
“开出租车更危险。”母亲喋喋不休地说，“你看大街上车那么多，我每次上街都
提心吊胆。社会上的人很复杂，那些坏人额头上又没有刻字，你怎么提防得了？还
是炒股吧，只要小心就不怕。”
母亲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这些天，我们的城市治安不好，发生了几起持刀抢
劫的事件。那些不法分子专门抢劫出租汽车，他们借口搭乘车子，让司机把车开到
偏僻的地方，然后伺机把出租汽车司机杀害了。由于连续频繁发生这种恶性案件，
弄得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人开出租汽车的更是提心吊胆，如有谁出车回来晚了，
家里人就寝食难安，担心得不得了。
可不管怎么说，哥哥买车的主意已定，所以，他尽量说服母亲：“当初你也是反
对我炒股的。”
“是，因为我担心你会像别人那样不小心弄得倾家荡产，而且我觉得炒股就像
赌博，心里有点不安。”
“炒股就是赌博。”哥哥严肃地说，“那些股票涨涨跌跌，又没法预测它。万一买
的股票跌了，你连本钱都拿不回来了。”
“那你看清楚了再买。”母亲关切地说，“不过，你怎么知道哪个股票好哪个股票
不好呢？”
“都是瞎猜的。”哥哥笑着，“连证券交易的人也不知道，如果有谁知道，那他早
就发大财了。”
是的，书店里虽然摆满了各种炒股的书籍，电视上也有专家对股票进行讲评，
可耐人寻味的是，这些专家在电视上一方面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另一方面却在电
视屏幕的下方提示：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还说什么专家之言只是个人观点，
股市风险由股民自己承担，等等。如此这般，那些所谓的专家也就等于自己打自己
的嘴巴。
“那样的赌博风险太大了。”
“赌输了只能跳楼，也有人发大财。”哥哥淡淡地说，“看运气。”
与其死守着工资半死不活的过日子还不如去赌一回，如果赢了自然好，就算
万一输了也死得壮烈，这样的人生应该算得上轰轰烈烈。可钱呢？赌博是有钱人的
游戏，现在连吃饭都紧巴巴，怎么有钱玩股票？
“妈妈。”看看时间不早，哥哥站起来，“明东快放学了，我得去接他。”
母亲依依不舍地站起来：“你要去接明东吗？”
“是。”
“好，那你走吧。”母亲送哥哥出了门，“回去之后不要想着买车了，我们只要炒
股就行了。”
哥哥不忍心正面迕逆母亲的意思，他骑上摩托车，戴上头盔：“知道了。”
母亲却误以为自己的劝导起了作用，不禁感到一丝安慰。是啊，儿子毕竟是亲
骨肉，他终究还是听自己的。母亲手忙脚乱地给哥哥拉拉衣襟，正正头盔，柔情地说：
“别开太快了。”
“知道。”哥哥一只脚支着地，一只脚踏在摩托车上，安静地让母亲抚摸了一阵，
“我走了。”
“新，慢点开。”母亲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柔情万分地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啊？”
“有时间我会来的。”哥哥发动了摩托车。
母亲跟着摩托车跑了几步，冲着哥哥的身后喊：“新，这个星期如果没出差，一
定要来看我们。”
哥哥答应了：“知道了。”
随着一阵阵马达的轰鸣声，摩托车走远了，母亲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伸长脖子
张望远去了的哥哥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