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贾老师的谋划没有成功，学校并没有因为她不来上班就陷入困境，教学工作还
是一如既往。凭直觉，领导对她的态度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黔驴技穷的她非常担
心因此进一步影响到她的地位，搞不好会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要挺过眼前这一关，就能伺机反扑、东山再起。如此这般一想，贾老师立刻行动
起来。
星期天的下午，钟馨吃完午饭正躺在床上看书休息，她打开《安娜?卡列尼娜》
看起来：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
妻子发现丈夫和他们家从前的法国女家庭教师有暧昧关系。她向丈夫声明她不能和
他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下去了。这样的状态已经继续三天了，不只是夫妻两个，就是
他们全家和仆人都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个人都觉得和他们在一起没有意思。
“哎，贾老师到这来了哩。”母亲凑到钟馨身边神秘地，“我看到她拎着包上楼找
科长了。”
“是的，她不会饶恕我的，她也不能饶恕我！而最糟糕的这都是我的过错；但也
不能全怪我，悲剧就在这里！”他沉思着。
“咳，跟你说话哩。”母亲一把拨开钟馨手上的书，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有时间
就只知道看书，你也学学别人吧！”
母亲明白“书中自有黄金屋，屋中有书不算穷”的道理，只是看书出成果太慢，
不能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再说钟馨早过了看书学习的年龄，现在看书只会耽误干
家务活。比如，儿子上衣的扣子掉了，该补一补了；厨房的灶台落了油烟，该擦一
擦了；还有儿子的毛衣小了，应该把旧毛衣拆掉，重新打新的。要不然，去和朋友
玩也好呀，怎么有空只知道捧着书本。
对钟馨来说，母亲所关心的只是小事一桩，钉扣子用不了多少时间；灶台上的
油烟在炒菜时顺便擦就行了，用不着特意去擦；至于和朋友玩，她没有兴趣也不知
道该找谁玩。她把书当成好朋友，看书使她忘记烦恼，得到片刻安宁，每当徜徉其中，
她都能汲取到有益的养分。
“不看书你让我做什么？”钟馨眼皮也没抬，懒洋洋地说，“我不像你，一有空
闲就去管别人的事。”
母亲蹙眉瞪眼地说：“不是爱管别人的事，我看到她正给楼上的科长送礼嘛。”
原来，母亲看到贾老师提着礼物上楼了。
“烦不烦啊？”钟馨厌烦地翻转过身子，背对着母亲，“人家送礼与你有何相干啊？
真是的。”
“我替你担心嘛。”母亲忧郁地说，“别人都知道给领导送礼物，可你呢？你现在
工作怎样？领导没为难你吧？”
“为难我什么了？”
“你看，人家过节都懂得给领导送礼，你什么时候送过礼？你这样领导怎么会
喜欢你啊？”
钟馨揶揄道：“你不是和别人攀比吗？用省下的钱买礼物送人吧。”
母亲犹豫了，她并不是舍不得钱，而是经济条件不允许。
“妈妈，”儿子从隔壁家回来，一进门就爬上床铺，躺在钟馨身边，伸手抢过
书本，“妈妈，你看的什么书啊？”
钟馨小心躲避儿子：“哎，小心点，别抢，这是列夫?托尔斯泰写的书，叫《安
娜?卡列尼娜》。”
儿子把书本胡乱地翻了几下，就塞给母亲：“安娜?卡列尼娜是谁呀？列夫?托
尔斯泰又是谁？”
“小心，别弄坏了，这是世界名著。”钟馨小心把书本展开，她耐心地解释，“列
夫?托尔斯泰是俄罗斯很有名的大作家，书里写的是十九世纪发生在俄罗斯社会的
一个爱情故事。”
“又是爱情？”儿子使劲地伸直身子，很认真地皱了皱额头，“安娜?卡列尼娜
又是谁？”
钟馨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是书中的主人公啊。”
儿子一迭声道：“妈妈你好像很喜欢看这本书，这本书有那么好看吗？是因为有
爱情故事吗？”
“也不尽然。”
是的，俄罗斯文学在中国曾经盛名一时，它影响着钟馨他们这样几代人，在钟
馨的记忆里，那时书店里的外国文学只有俄罗斯的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钢铁
是怎么炼成的》，保尔?柯察金的名言：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回首往事，
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
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就是这样一段文字，保尔?柯察金成为众多年轻一代的楷模，他鼓励着
千千万万的人们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而献身，钟馨把这名言抄写在笔记本里珍藏着，
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只是现在，钟馨专注于儿子，忙着挣钱养家糊口，已经把当年的理想抛到九霄
云外去了。
儿子翘起一条腿，使自己躺得更加舒服些：“可是，你的处境已经证明所谓的爱
情是不存在的。”
钟馨叹了口气：“妈妈的婚姻失败并不等于世界上没有爱情，这个世界上还是有
真正的爱情的。”
“鬼才相信。”儿子一副大人口吻，“现在的女人都爱钱。”
一直以来，钟馨总以为儿子很单纯，可现在看来，单纯的儿子也已看清社会上
丑陋的一面：“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爱钱。”
“怎么不是？连我们老师都是。”
“你们老师怎么爱钱了？”
儿子班上有一名学生的家长是收破烂的，母亲患有糖尿病，平时药瓶子不离枕
边，全家人就是靠父亲捡拾塑料瓶和卖废报纸杂志为生。虽然每月有政府发放的最
低生活补助，一家人的生活依然捉襟见肘，可就是为了给儿子的班主任送礼，全家
人省吃俭用，买了一束鲜花，谁知道班主任居然把花给扔掉了。
“看到哪个学生家里有钱就笑嘻嘻，那些有钱的学生不交作业、打架斗殴，老
师也替他包着捂着，可哪个学生穷就横眉冷对。”
“有这样的老师？”
这时，传来母亲的怒骂声，父亲一阵阵地咳嗽，钟馨赶紧爬起来走到父亲床前，
母亲忙着给父亲脱衣服。
钟馨问：“爸爸他尿床了？”
“气死我了，不折腾我是不是不舒服啊？”母亲头发乱蓬蓬的，眼里充满红丝，
被汗水浸渍的脸显得很凶悍，“刚刚喝了水，还没等我缓过来又尿了，看看，衣服
全湿透了。”
钟馨赶紧上前帮忙，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父亲换好衣服了，父亲麻木地睁开眼睛，
不知道是自己的缘故让母亲这么伤心。
“对不起，刚才我错了。”母亲完全冷静下来了，拿起毛巾擦拭父亲嘴角上的泡沫，
眼睛又恢复柔和的光芒，“唉，你爸爸过去是多么强壮的一个人，现在只能这样躺
着过一天算一天了。”
钟馨抱起父亲换下的脏衣服来到卫生间，把衣服泡在盆里，洒上洗衣粉，使劲
搓着衣服，她既心疼父亲的病痛，也心疼母亲的辛苦劳累，她只能默默地替母亲分
担担子，做力所能及的事。
母亲抱着父亲孱弱的身子，嘟嘟囔囔：“对不起，刚才是我的错，对不起，我不
是有意的。”
这时，哥哥来了。一听到摩托车声响，母亲就跑出来开门，热情万分地喊：“新，
你来啦，你累不累啊？”
母亲拉着哥哥上下打量：“吃饭了没有？今天怎么有时间来啊？哦，你瘦了，是
不是没睡好？”
哥哥把摩托车后架上的一个袋子拿下来递给母亲：“给，这是朋友送给我的，我
拿一些来给你们。”
母亲接过袋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跟着哥哥的屁股后面，一只手不停地
抚摸哥哥，眨巴着眼问：“这是什么呀？”
哥哥给摩托车上锁：“龙眼。”
“这个季节怎么还有龙眼呀？”
“朋友刚从越南回来，给我带回一些。”哥哥公司的生意遍布全国，还利用优越
的地理位置做起了边境贸易，他们把国产的摩托车、电视机、电冰箱和钢材出口到
越南；再从越南进口橡胶、松香等紧俏商品。据说这种贸易拯救了不少濒临破产的
中小企业，越南对小家电的需求使那些陷入困境的中小型国有企业起死回生。
“朋友送的呀？你的朋友太好了，朋友送给你，你就留着自己吃呗，怎么还拿
来给我们啊？”
哥哥说：“家里还有。”
“是这样啊。”母亲喜滋滋地捧着龙眼：“那明东呢？明东喜欢吃龙眼，你给他多
留一点啊。”
哥哥直起腰来，高大的身体显得很魁梧：“还有很多哩，够他吃的了。爸爸今天
怎么样了？”
母亲跟在哥哥身后：“你爸爸今天不大好，咳嗽得挺厉害。”
“吃药了没有？上次买的药你给爸爸吃了吗？”
在哥哥面前，母亲既兴奋又拘谨：“嗯，你爸吃了之后好多了，咳嗽减轻了。你
再买来一点，我好备用。”
“好。”哥哥解下头盔，一进门就走到父亲床前，他俯下身子，仔细端详父亲。问：
“爸，你觉得怎样？”
“爸爸，你哪不好受啊？”父亲睁着茫然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哥哥。哥哥坐
在父亲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把父亲抱在怀里，哥哥不停给父亲捶着背：“哪不舒服，
你就说出来，想吃什么，告诉我。”
父亲茫然不回答。
“唉，你爸爸已经不知道回答了。”母亲紧紧跟在哥哥身后，“他现在想吃什么也
说不出来。”
“你平时多给我爸爸做他爱吃的饭菜嘛。”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母亲往哥哥的身边凑了凑，小声地问，“你说你想
买车子？”
“你不是不让我开车吗？”哥哥搀扶父亲坐稳了，又在父亲背部垫上小枕头，轻
轻地给父亲按摩大腿。
“想干就干吧。”母亲心情沉重地说，“可我还是不放心，电视上经常说有出租汽
车司机被打劫，我一想到这就睡不着。”
可怜天下父母心，车子还没买回来，母亲就开始为哥哥的安危担心了，她心猿
意马、凭空臆想。她不断向哥哥提醒安全的重要性，只想能亲自听到哥哥的保证，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她的不安，护犊之情溢于言表，任何人，哪怕是铁石心肠的
人也会被母亲的执著而感动。
“别怕，我会小心的。”
“怎么小心？那些人脸上又没刻字。”母亲忧虑地摇摇头，“他们故意让你把他们
拉到偏僻的地方才抢劫的。”
“我不去偏僻的地方就是了。”为了打消母亲的担忧，哥哥耐心地、郑重其事地
向母亲保证着。
“你一定要小心。”母亲嘱咐，“晚上早点收车，看到那些神情不正常的人要多加
小心。”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祸夕旦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总不能因此捆住自己的
手脚，都在积极地想办法发家致富呢，只要有一口气，就得拼呀。哥哥极力安慰：“妈
妈你别担心，就算你天天坐在家里，老天爷如果真要你的命，你也挡不住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车买回来啊？”母亲往哥哥身边凑得更近了，好像哥哥身上
有磁铁似的，“是不是需要去贷款？”
“能贷款当然好，可是我们用什么去抵押呢？”
“我想用房子做抵押，可又怕万一，到时候我和你爸爸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母亲忧虑地叹气。
“放心。我不会不管你和爸爸的。”
“不是担心你，是你老婆，你看看，我现在还有房子，明东妈妈就是不让我和
你们住。唉，万一没了房子怎么办？”为了证实忧虑不是多余的，母亲再三强调。
哥哥耐心地：“别怕，有了钱我给你和爸爸买一套更好的。”
哥哥要走了，母亲跟着哥哥来到门外，她慈爱地叮嘱：“开车小心，别开太快了，
要注意安全哩。”
母亲折回房间，坐在床上沉思，一想到哥哥就激动，禁不住对钟馨说：“你哥哥
买车钱不够，还差一点，我想把房子拿去抵押。”
“你看着办吧。”
母亲沾沾自喜地：“等你哥有了钱就给我买一套好房子，唉，如果这样，我和你
爸爸就不用操心了。”
钟馨木然地看着母亲，明白母亲的心已经飞到哥哥身边，沉浸在与哥哥相处的
憧憬中了。
“到时候我和你爸爸搬出去，你也可以找个人结婚了。”母亲一会儿啧啧嘴巴，
一会儿暗暗咬牙，坐立不安，思绪好比乘上飞船，飞到宇宙太空。她漫无边际地想象：
那时家里不再贫困，人们是那样的羡慕和妒忌，哦，钱，钱快要来了。母亲怜爱
地对父亲嘟嘟囔囔，眼睛放着光。母亲的思想转变与其说是哥哥和钟馨起了作用，
还不如说是受到周围的影响，在我们生活的圈子里，吃一顿好饭菜、穿一件新衣
服已经不再是奢望。不仅如此，金银制品也越来越多进入到百姓家庭，出门旅行
也成为时髦的代名词，人们不再害怕谈论财富，也不掩饰自己的富有了。
富有已经成为成就的象征，我们的身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放弃稳定的工作，
大胆地走出单位这个狭窄的圈子到社会闯荡，这种现象已经被人们所接受，成为我
们这个社会的一种潮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