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送来的信，娘收到了吗？”明珠擦干眼泪，问母亲道。
“收到了。想着你随后就到，娘便没有回信去。明玫那丫头，倒是有些手段能耐，怀你八妹妹时，我身子极不舒服，家里都是她在掌家理事，竟没出过什么错，分寸拿捏，银钱人员调度都极好。只是，你给你父亲也写过信吗？”大太太也擦着眼泪问道。
“没有啊，子女亲事，一向不是母亲做主就可以吗？我还怕给父亲知道了，父亲一怒之下直接问到郡王爷脸上去，我们两人便更过不下去了。”明珠道。
大太太点头，又疑惑道：“可是都不用我怎么安排，你父亲就一个劲地抬着那丫头呢。又是要将她记在我名下，又是让她搬进这致庄院来，如今一应用度，都是按你以前的例，便是我自己给你时常添减的那些个，也捡着显眼的给她贴补上了。看你父亲那意思，只怕也是要按着嫡女名份高嫁她呢。”
明珠道：“七妹妹既然本事，便是高嫁也使得，我早就给娘说过，让娘好好带着她教着她，偏娘不在意。若早养在身边，给她定了名份地位，于她婚嫁又有益，又没有亲生姨娘在后面挑唆着，如何会不把娘当亲生的一样？早训教得妥当服顺了，如今，便于我于娘也都是个臂膀，哪里还用再操心寻摸谁更合适。”
这个话题大太太不想提，便道：“若你父亲另有想头，你这里……我觉得不如四丫头，老实听话些才是好事儿。七丫头是本事，可是太本事了些便不好，到时候再事事压你一头去，你拿什么拿捏她？”
“便是娘与她不甚亲近，她到底是要依仗娘家兄弟们的。有两个哥哥在，她便不会不顾忌些。何况太老实听话的，如何够使，娘你不知道，那一窝子妖精，整天翻着花样……。”明玫摇头道，“再说有个那样的男人，眼高手低，心活无能，偏只在女人身上肯下功夫。我也真是受够了，若七妹妹有手段制服得了他，便是以后一辈子独宠，我也没有怨言。”
总之先把那些妖精们掐死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大太太听着女儿的话，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不过小小年纪，竟心如枯井了一般：“那郡王爷怎么说？”
“……提过小七几次呢，说买那玉瓶，更多是看七妹妹面子……看那意思，象是试探我，又象是喜欢的很，若不是小七还小，只怕早就提起了。”
大太太惊道：“竟有这种事儿，小七什么时候跟他……对了，怪不得上次自己往小七房里去呢。”
明珠嘲讽地笑：“娘想岔了，不是那个，小七那时才多大？我们郡王府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丫头多了去了。是你那好女婿，几次打听爹爹最宠爱的女儿还有谁……。”
“你是说去了那么偏远的地方，还不死心？”大太太更吃惊地问道。生在京城，长在高门，这些女人们政治觉悟还是有的。可是她们也深深地知道，一家子的政治方向，绝不是她们可以左右的。尤其是贺家这样的，无根无基，贺老爷靠的是皇上的信宠，他如果向着谁，基本上就表示皇上内定了谁了。这样的臣子，怎么可能因为姻亲或什么关系深厚就改变立场？那种情况也或许有，就是在你有能力把皇上秒掉的时候。
“是啊。已经是郡王爵，谁知道还想要什么，亲王？不然九五至尊位置给他坐好了，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明珠一脸鄙夷。
大太太吓得直想捂她的嘴：“还不快闭嘴，这些话也是可以混说的？”
“娘，你就让我说吧，我在郡王府里，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有次我不过私下里开了一句玩笑，结果就被报到那婆婆那里去了，那老婆子竟罚我跪在佛堂半天。虽然没有别人看见，也算是给我留了面子了，可是娘，当初我第一次见她，是那么端庄贵气的一个妇人，为什么就偏死劲折腾我呢。还有那男人，当初我还觉得比咱贺家高门的贵女多了去了，他能选了我自是对我有真情义。如今我算明白了，感情母子俩一条心地逼着我，想让贺家上他们那条船呢。拉笼不了爹爹，便都是我的错，那老婆子处处以孝以规矩压着我。处处被挑剔着，谁能无错？”
大太太叹息：“当初看着虽然严肃些，想着是个礼佛行善的，定不会难为媳妇，谁知竟是这般脾性。”
“我如今也没有旁的打算，也不想着去讨好婆婆，只小心着别被她挑出错处就行了。还有男人反正也就那个鬼样子，也没什么想头了。我只盼着这两个哥儿能平安长大，便是即刻死了也甘愿。娘，如今府里还有一个侧妃的位份，爹爹便是想将七妹妹高嫁，一个侧妃也使得了吧？娘就快些将她订下来吧。”
大太太有些迟疑，她十分不喜欢身边有不好掌控的人，这小七，她万一将来真不管不顾起来，你能拿她怎么样呢？不象别人，比如四丫头，还有姨娘攥在她手里呢。
看着女儿恳求的眼睛，憔悴的容颜，大太太心酸难奈，只好顺着哄道：“现在也急不来，咱们先多看看，好歹等过了老太太这回事儿再作计较。”……
明珠到家后的第三天，老太太就长眠不醒了。
最后弥留之际，还精神大好过一上午，能半靠着坐在床上，兴致颇高地和明玫说了许久的话，让红花拿出她多年的积蓄单子，一桩桩地对了，最后一股脑地全给了明玫：“你大姐家不缺银子，你二姐三姐都嫁入高门，也不缺东西物件，只有你了，以后还不知道找个什么样的人家。这些东西你都留着，或留个念想或以后傍身用，谁都不用分。我给你说，有银子在身上，便什么都不会怕。”
明玫有些迟疑地看着贺老爷和贺太太，两位都微微点头。他们都知道，老太太这是回光返照了，谁都不想违逆老太太的临终遗愿，并且老太太的积蓄，能有多少，他们还真不看在眼里。
只是老太太竟说只有你了？几姐妹都在旁边呢，还有兄嫂们呢，还有小小的明玉呢。
那边明瑾直掉眼泪，明璇直想发怒，明琼直想去抢。但都被贺正宏老爷和贺大太太的厉眼压住了。一屋子屏息听着老太太跟明玫絮叨，然后说着说着，老太太又躺倒了，昏睡了许久，被太医扎了针才又有了些微的意识，抓着旁边明玫的手，语调轻缓地低喃着：“容儿乖……容儿乖……。”象个温柔的母亲轻轻哄着自己的宝贝，然后语调渐低，片刻后再无声息。
贺正容，贺正宏老爷的亲姐姐，这些年音信全无的贺家女儿。
贺老爷闻言终于忍不住哭将起来，那一声悲切地拖着长腔的“娘”，绝对不掺半分假吧。大家便都跟着一阵嚎啕，一时间屋里哭声震天。
她或许不算个成功的女人，但她一定曾是个坚强的好母亲，爱自己的孩子，爱自己的家吧。明玫傻了好久，看着那仍然拉着自己的枯瘦干黄如今还有些灰青的手，终于滴出几滴泪来。
跟着三姐明珠回来的，还有那个严厉的司嬷嬷。
从前某天，待嫁的明珠曾在某个非午晌时间掩袖打了个呵欠，于是那司嬷嬷就掏出随身小本子，在那上面记下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人怠倦懒散，呵欠打了多久，以什么样的姿态打的……司嬷嬷的字儿还不错，清秀的小楷，却让亲眼看到的明玫心中悚然良久，至今对她心里有着阴影，每每看到小楷还会清晰地想起当初那几行字来。
可如今，这司嬷嬷忽然贴身跟着明玫了，说是领子大太太命，来教调明玫行事作派，说嫡女自是要有嫡女样子的。还不时将那招眼的小本子掏出来亮亮。这专门做她训导师的无孔不入的架式，让明玫想无识都做不到。
老太太入殓，全家在灵前跪哭。这晚，明玫终于暴了。——因为，据司嬷嬷说，守灵自有守灵的范儿，某个动作要怎么作才够优雅大气，那都是有一定之规的。当她把明玫刚才下跪磕头烧纸的动作纠正到第四个，并让明玫照她的指导重做的时候，明玫一把将她的小本本扔进了火炉里，并指着她道：“给我滚远点儿！”
灵前本来挺没看点，大家都一副状似哭泣的死表情，一边不时有的干嚎有的抽泣着，其他多余的动作俱没有，忽然多余的声音传来，大家就都愣了愣。贺正宏不出声，贺大太太也没有训斥明玫，因为明玫已经无尽哀伤了。——只见她手指点着司嬷嬷，浑身乱抖，气息弱弱，然后身子慢慢地软下去了。
明玫在老太太灵前哭昏，躺了好几天，水米不进（才怪哩）。然后她错过了亲戚们的吊唁：说实话明玫其实不甚悲伤，她觉得作为孙女儿，生前老太太需要她，她也认真付出过了，很对得起那为数不多的良心。至于说多深厚的感情神马的，目前还没培养起来。对不起老太太，给您三鞠躬了！！
她只是很不好意思在府里如此忙碌的时刻，她又给大家添麻烦了。——已经长住贺府很久被烦到快死的太医接茬给她料理起来。太医：悲伤过度，亦安静，勿悲勿伤放轻松。于是明玫关门闭户谢绝探望了。——当然真的探望也是挡不住的，最多谁来了她不是装睡就是当着来人再哭一场。这几天，枕下袖边常备干辣椒粉和洋葱片，手帕子都是和洋葱一起泡过的，日子十分苦逼。
司茶对来探望的人也是话越说越顺，表情越来越逼真：“这可怎么好，小姐醒来就哭，哭累了刚睡着。一天比一天瘦了，这可怎么好。请大夫给小姐加点儿安睡的药吧，让小姐多睡睡。”
就这样司嬷嬷还试图继续到她这里来，指教生病卧床仪态？明玫叫范妈妈当场拿扫帚撵出去。
实际上司嬷嬷除了规矩严些，倒没有害人之心，比那起子一点儿打点不到就惯会挑拨和背后使绊子的老嬷嬷强多了，所以明珠才将她要了过来，这些年一直留在身边的。司嬷嬷是从宫里出来的，在郡王府多年，老王妃对她从来都客客气气的，平时她自己也是规矩礼仪半丝儿不错的，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
“妹妹这样不受教，可怎么是好。”明珠很忧心，“要不要现在先订下名份，她就不好再以小姐身份闹司嬷嬷了。”
大太太见女儿竟失了分寸，如此急切起来，知道女儿心里定是凄苦难奈，她心里不由也酸软一片。但她仍硬着心肠轻轻摇头道：“那如何使得，至少等守完一年孝之后吧。”她轻轻揽着女儿的肩，坚定道：“珠儿放心，娘定给你寻个真正的臂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