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是传统的雨节日，有七月七，织女哭之说。每年的七月七前后，天都是雨淋淋的。而今年的七夕节，牛郎织女不仅没哭，反而下起了火。难道神仙也变得情淡意薄了？都说是伏里北风贵起金，今年伏天的北风也不值钱了。天天小北风刮着，天上一丝云彩不挂。到了中午，太阳把地瓜叶晒得打蔫。社员们为了避开暑热干活，只好中午歇大晌，两头挂藻菜，过午三点多才打钟上坡。
七月七这天，白沙河沿岸的老百姓都有烙小巧饼烙火烧的习俗。吃过中午饭，窝瓜婆叫甘薯花过来帮她烙小巧饼，烙火烧，准备晚上过七夕节吃。
甘薯花这几天心情不好，躺在炕上歇晌。说是歇晌，其实是胡思乱想。想了一会与仲地瓜的事，想了一会如何应付夏八斤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没想到人生还这么难。难的有点熬不下去的感觉。听到娘不停地叫她，只好懒懒的起身走过去。
窝瓜婆说：“你也到了做媳妇的年龄，不能光会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也该学学啦。坐下，跟娘学磕小巧饼。”
磕小巧饼用的是巧饼磕子。巧饼磕子用木板凹刻的各式各样的造型和花纹。有小猪、小狗、小猫、小兔、小鱼等各种动物造型；有荷叶、莲蓬、葵花、树叶等植物造型；还有葡萄、苹果、桃子、梨等水果造型；以及元宝、花篮等等。
窝瓜婆揉好面，一个面团一个面团的撕开，教甘薯花磕小巧饼。
往年磕的小巧饼，甘薯花都给仲瓜蛋送一些去。仲瓜蛋用线连成一串挂在脖子上满街炫弄。今年，她不想再去送了。甘薯花就说：“娘，咱家又没有小孩，磕这么多小玩艺儿干什么？”
窝瓜婆说：“吃呀。”
甘薯花：“吃火烧还不行？”
窝瓜婆：“火烧火烧味，巧饼巧饼味。再说一年一个七夕节，咱不能失了传统。”
窝瓜婆一边揉面一边说：“巧饼烙得好，先把面和好。面的软硬要适中，面软了粘磕子，巧饼磕出来就塌了，没有棱角。面硬了花纹不清楚，烙出来不好看不好吃。磕得时候，面团在磕子里要摁匀，不能过满也不能过欠。”
窝瓜婆说着磕了一个给甘薯花看。然后把磕子交给甘薯花，让她学着磕。
甘薯花心不在焉，磕出的巧饼不是歪了就是变了形。
窝瓜婆说：“你这样的营生，放在旧社会做媳妇，早就被婆家休了。
甘薯花：“我一辈子不结婚，省得叫人家休了。”
窝瓜婆：“哪有女人一辈子不结婚的。”说完，又教甘薯花磕火烧。
磕火烧有火烧摁子。火烧摁子是圆的，里面有两条圆边，大圆套小圆，中心有个方形的铜钱标记，实际上火烧就是一枚放大的元中方钱币。窝瓜婆揉好面，从上面撕下一小块火烧瓤揉了揉，放碗里蘸蘸油，包进了面团，放进磕子里。在面板上摁匀摁结实，然后磕出来放到莛杆盘子上晾着。甘薯花磕了几个，也都不成功。
娘说：“都说你手巧，连个火烧都磕不好，下去拿草烧火吧，娘教你烙。”
窝瓜婆说完把磕完的小巧饼端到锅台上。
甘薯花点着火，往灶里添草。
锅烧热后，窝瓜婆用油布擦擦锅，把小巧饼一个一个放锅里，一边翻动，一边教甘薯花说：“烙巧饼也有学问，主要是掌握火候，火烧得要均匀，不能忽急忽慢。草在灶底下要散开，锅热得匀和。火慢了，巧饼在锅里变形，烙出来不饱满，没精神。火轻了，不熟不香。火急了烧不匀还容易煳，夹生，既不好看又不好吃。闺女外面走，带着娘的两只手。到时候，这些家务活做不好，不光笑话你，也笑话你娘。”
窝瓜婆从锅底火苗的大小，急慢，巧饼的着热程度，抢子翻动次数到出锅时巧饼的色泽，耐心细致地教给甘薯花。
甘薯花的心不在这上面，娘说的话她一句也记不住。
烙完了小巧饼，又烙火烧。
这时，就听到街门响。
仲地瓜抱着一个小红木盒进了门。
甘薯花叫了声：“地瓜哥来了。”
窝瓜婆翻着锅里的火烧，歪头看了眼仲地瓜，说了声“地瓜来了。”又去翻锅里的火烧。
仲地瓜问：“大伯在家吧？”
甘薯花迎上去说：“在里间炕上。你抱着个盒子干啥？”
仲地瓜：“给大伯的。”
甘薯花喊了声：“爹，地瓜哥来了。”就领仲地瓜到里间去。老窝瓜坐起身。他为仲长蔓去世没亲自去看他一眼，感到心里内疚，就说：“地瓜，坐吧。”
仲地瓜把红木盒放在炕上，说：“大伯，我爹临走之前叫我把这个盒子和盒子里的东西还给您。”然后，往地上一跪给老窝瓜磕了个头。说，“大伯，感谢您以前对我的关爱。”
仲地瓜又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甘薯花，说了“请你多保重”就往门外走。
窝瓜婆往衣襟上擦擦手说：“给瓜蛋捎儿个巧饼回家吃。”
仲地瓜头也没回地说了旬“俺家有”快步走出门去。
老窝瓜看到这个熟悉的红木盒，几十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浮现。
一九三四年冬，老窝瓜仲长蔓在大连一家木工厂干活。老窝瓜担任着一个车间的小头目，每月由他负责领回工资发放给车间里的十二名工人。为了安全起见，老窝瓜就做了一个小红木盒，领了工资放进红木盒里锁好，用提兜提回车间。这天又到了领工资的时间，他和仲长蔓说了声，你在这招呼着伙计们干，我去领回工资来。仲长蔓说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老窝瓜说，大白天的，没事。仲长蔓说，来到年关了，你得小心。
老窝瓜走后不久，仲长蔓心里觉得有点不踏实。右眼啪啪地直跳，跳得他心慌意乱。俗话说，左眼跳财贝，右眼跳是非。跳得这么厉害，会有什么事非呢是不是窝瓜哥领工资遇上了什么事？他仍下刨子，走出车间。天很冷，大院里没有一个人。一垛垛木头和一座座废料在呼号的北风中发出声声怪响。
老窝瓜领完了工资，把红木盒放在提兜里提着往回走。走到大院中心，突然从木头垛后窜出两个大汉。老窝瓜见势不妙，大喊一声：捉赋啊！一根木棍重重地敲在他头上，遂晕倒在地。两歹徒抢过装着红木盒的提兜就跑。迎面赶来的仲长蔓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先截住个抢提兜的，厉声说，放下歹徒转身想向后跑，仲长蔓身高力大，手起棍落，抢提兜的个歹徒应声倒地。就在仲长蔓夺回提兜的一瞬间，另一个歹徒一刀刺来，仲长蔓身子一转，刀子划在肩膀上。仲长蔓眼疾手快，把装红木盒的提兜向这个歹徒抢去，一下子碰在歹徒的嘴上。红木盒子份量重，那个歹徒嘴角撕裂，上牙脱落。拉起地上郡个同伙，落荒而逃。仲长蔓背着老窝瓜，提着红木盒子，回到宿舍，两人的身体被仲长蔓的鲜血沾在一起。
从此，这个红木盒下就是兄弟友谊的象征。每月发完工人工资，两人的饭钱零花钱都放在这个盒子里。有饭一块吃，有钱一起花，离开木工厂的时候，老窝瓜把两人的照片连这个盒子一起送给伸长蔓。
甘薯花看到仲地瓜进来时抱着这个红木盒，觉得奇怪，知道哏面有秘密。就问爹：“这个红木盒里装的啥？”
老窝瓜说：“你打开看看吧。”
甘薯花打开红木盒，看到里面那张剪开的照片，照片下面还剩下几个字：与仲长蔓结拜于大连。
甘薯花知道里面的内容和用剪刀剪开两人合影的含义，叫刀两断。
甘薯花又拿出那张纸，看了看上面的字，一切都明白了、她眼含着泪说：“爹，你这会过意了吧？”
甘薯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掏出仲地瓜给她的信、信是剪得整齐的半页信纸，上面写着：薯花：谢谢你多年来给我的爱。近两年，我对你的牵累，深感愧疚。我不能再牵累你了，你有发展的空间，也有选择生活的自由。由于种种原因，婚姻殿堂的大门已为我俩关闭。将爱存入人生的银行吧。预祝婚姻关满，一生幸福！
对不起你的人：仲地瓜一九六九年七夕节
甘薯花的泪水打湿了那半张信纸，在那晶莹的泪珠里，折射出各个阶段与仲地瓜相处的镜头：
四五岁，一起过家家，躺在地上睡在一块的“小夫妻”；
七八岁，两人在地里挖菜，仲地瓜将一束苦菜花戴在她头上；
十来岁，两人在一张课桌上听老师讲课；
槐树林里，仲地瓜爬到树上给她摘槐花；
白沙河里，仲地瓜背着将她过河；
三级沟里，两人第一次拥抱亲吻；
中学里，两人一起吃饭，相互推让着馒头；
槐树林里，两人跪在地上以草为香私定终身；
白沙河畔，皎洁的月光下，两人搂抱在一起；
……
多少年来，每个七夕节的晚上，甘薯花和仲地瓜都一起在河边或机耕路上散步，亲吻，交谈，愉快地度过这个传统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情人节。没想到今年的七夕，却成为真正的牛郎织女，天各一方。
甘薯花趴在炕上越哭越伤心，就像世界到了末日，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想起那个可怕的字眼，死。死了，死了，死了就会一了睾百了。老天爷是不是安排我今日上天？只要上了天堂，什么委屈呀，烦恼呀，痛苦呀，忧愁呀，一切一切都就放弃了，解脱了。脑子就不会遭这些罪了。
她从桌子底下拿出半瓶敌敌畏，拧开盖。这是她那天进城给爹拿药时买的，打了两遍石榴，还剩了半瓶，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就在她闭上双眼，举起药瓶，向阎王报到的那一刻，房门咚咚咚地敲响了。她手一抖，药瓶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娘在门外高声喊她：“大白天的跑屋里关着门做啥？火烧烙好了，出来吃火烧。”
她没吭声，呜咽着，趴在炕上咬着枕头哭起来。
哭够了，心里的郁结也慢慢放松了。想到刚才的举动觉得可怕而可笑。‘太幼稚了，太草率了。自己死了，娘怎么办了女儿是娘的另条命啊。地瓜哥怎么办？夏八斤肯定还要变着法折腾他。谁来保护他？假如自己死了，能换来地瓜哥的出头之日，也值得。可是这样一死，轻于鸿毛，毫无价值。不能死，继续与夏八斤周旋，保护地瓜哥，直到他得到幸福再说。
甘薯花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划着火柴，将那封半张纸的信点着。火光一闪，映红了她的脸。她紧闭双唇，把爱情和仇恨一起埋在了心底。如同酒糟埋进了酒窖，总有一天会发酵。但酿出的是甜酒还是苦酒就很难说了。
四十四
甘薯花与夏八斤定亲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农村青年的婚姻正处于半新半旧时期。不像城市或机关青年，认识之后，一起进影院，一起逛公园，一起压马路。相互之间说说悄悄话，彼此了解之后，便进入亲啊爱啊的恋爱阶段，给感情加加温，直到结婚。
农村青年没有这些优越的环境，也没有那些闲工夫。思想开放程度也达不到城市青年和机关青年的水平。在众人眼前男女拉拉扯扯，抱抱亲亲，都要被人耻笑，加一个不正经的评语。
农村青年婚姻也不完全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规，但必须有这个过程。无媒不成亲嘛。媒人既是牵线搭桥的介绍人，也是婚姻上的见证人，双方的中间人。男女的婚姻过程从媒人介绍到结婚要经过五步程序：
看(相)人。由媒人牵线，男女到媒人家或亲戚家见面。第一次见面，相当于目测。思想开放一点的说说话，封建害羞的连话也不说。
验家。男女双方相中了人，女方到男方家验验家。看看男方的家庭条件，经济状况，会会双方的父母家人，看媒人说的相不相符。有的媒人为促成双方的婚姻，往往夸大男方的条件。定亲。人相中了，家看好了，双方就定亲。定亲男方要带着彩礼和钱到女方家里去门男方也顺便了解一下女方的家庭状况，将来公婆在使唤儿媳妇时心中有数。
送日子。男女双方及父母商定好大体的结婚时间，找阴阳先生看日子。阴阳先生根据双方的属相，生日时辰，选择结婚的黄道吉日。送日子这天，男方找人抬着食盒，将肉、馒头、不齐的彩礼钱以及结婚日期，女方的开脸帖子送到女方家。这天女方家要设宴席，招待女方的亲戚朋友。也算是女方设的婚宴。
结婚。男女双方到公社登了记，领了结婚证，方举行婚礼(也有没登记就结婚的)。这天，男方到女方家迎娶新娘举行结婚仪式，大摆筵席，宴请宾客。
甘薯花和夏八斤的婚姻省去了看人、验家这两条，把定亲的日子选在古历七月二十二日。
古历七月二十二这天，是胶东一代传统的财神节、旧社会只是经商人家在这天宴请宾客伙计，燃放鞭炮，以示庆贺、如今家家部想摆脱贫困，买挂鞭炮放一放，图个吉利。洪薯仙选在这一天定亲的目的也含有这层意思。一大早就叫夏八斤到街上放鞭炮，以求人财两旺，双喜进门。
仲地瓜与甘薯花婚姻关系中断之后，夏八斤就采取多种方式攻甘薯花。洪薯仙叫来黑面包，派她再去老窝瓜家登门提亲。彩礼除“三转一扭四不动”外，小布四个，衣裳四单二棉，皮鞋两双，毛线四斤。四铺四盖加两条毛毯。彩礼钱让老窝瓜两口子随便要。黑面包把这些条件对老窝瓜和窝瓜婆说了，老两口子听后就着了急，立曷把甘薯花叫来商量。
老窝瓜说：“原来你与仲地瓜恋着，心里想不通，情有可原。现在人家仲地瓜提出和咱们一刀两断，你该答应夏八斤的婚事了吧。人家的救命之恩且不说，条件上多大手。东邻西舍，男庄北疃你去打听打听，有这样阔绰的吗？又是三转一扭四不动，又是小布衣裳皮鞋毛毯，穿的盖的富里足外，彩礼钱叫我和你娘随便要。这么富足的条件，我和你娘都不好意思开口了。这次你说什么也不行，依爹的，立即定亲。”
甘薯花没再和爹顶嘴，知道顶嘴也没用，随意地说了句“您看好了就定吧。”
窝瓜婆：“这孩子，你得愿意。”
甘薯花：“愿意不愿意反正爹说了算。”说完，拿起翻蔓杆子上了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