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姚大力没有留下任何遗憾。关燕和高耀祖考上了外地的同一所大学，所以姚大力在衡阳的生活也更加孤寂了。不过，好在有张伟，使他平淡的生活也增添了几分快乐。
其实在高考成绩刚出来的时候，姚山河便给了儿子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是再读一年高三，学校就选在二中。第二则是上当地的衡阳大学，他的分数线只能够那个档。姚大力深思熟虑了五分钟，毅然决定上大学。起初，他的想法只是不想再承受寂寞和孤独。后来，又仔细分析了自己做出的决定，觉得还是正确无疑。当时他十分迫切地想忘掉高中生活带给他的辛酸和阴霾。
世事难料，尽管姚大力竭尽全力想摆脱过去，却还是在入学报到的那天见到了张伟。这家伙竟然也考上了。一想到自己的水平已经沦落到和张伟持平，心中不免泛起一股悲哀。不过，好朋友见面还是喜大于忧。四年的大学生活能有这家伙陪伴，姚大力还是相当兴奋的。
“张伟。”姚大力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力。”张伟见到他，高兴大于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报了这所大学。 “原来你也考上了。”姚大力有点喜出望外。
“是啊，刚才我还想找你呢。”张伟说。
“我刚到，你报的哪个系？”
“还用说嘛，体育系呗。”
“挺适合你。”姚大力口是心非地说。
“我们先去报到吧，等完事之后，咱俩喝一杯，就在这里见面好了。”
暂时告别了张伟，姚大力带着兴奋的心情来到文学系报到的地方。人头攒动，好多家长帮他们的孩子拿着行李，在高年级学生会成员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登记，然后去查看宿舍。
由于衡阳大学的校区还不完善，宿舍很紧张，本地学生目前还只能走读。军训安排在后天，办理完相关手续，姚大力就回到原来的地方等待张伟。可是这家伙半天都没有出现，他实在等得无聊，就绕着学校参观起来。衡阳大学只有几座主体教学楼已经完工，几年后的体育场此时还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草地，图书馆倒是修缮得宽敞明亮，旁边还有篮球场和网球场，食堂和浴室就坐落在宿舍楼附近，旁边还有一家小型超市。总的来说，基本上能满足学生们的生活需要。
走了一圈，再次回到原地，姚大力看见了张伟。他们在衡阳大学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喝了点啤酒，喝完之后就一起回了家，准备后天再来学校参加军训。
那天张伟喝高了，姚大力喝得更高。晚上，他独自在北国公园里抽烟，一缕一缕的烟气飘向满天繁星的天空，宛若他看不到未来的人生。
第二天夜里，姚大力给高耀祖打了电话。
“大力，你现在需要一个女朋友。”高耀祖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现在才刚开学，还谁都不认识，哪有那么容易。”
“一回生两回熟嘛，那还不简单。”
“我可没有你那两下子。”
“你是我的好兄弟，我说你行，你就行。”
“我觉得暂时还是这样生活下去比较好，闹心的时候，给你打打电话解解闷就可以了。”
“你怎么这么固执，现在我和关燕都在外地，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懂不懂。你先试着找个女朋友，实在交往不来到时候再分手不就得了。”
姚大力觉得这个问题谈下去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高耀祖不能帮助他，而他给他出的主意又只会让他陷入到另一个烦恼中。于是姚大力假装答应了他，便岔开话题，询问了他那边的一些情况。
缺少寝室生活这一决定性因素，姚大力本身又不喜欢主动亲近别人，因此一个星期下来，他竟然没有结交到一个朋友。张伟和姚大力同样是走读生，可生活却比他滋润得多。每天上完最后一节课，他都会去找陈玲。而姚大力，除了上课以外，唯一的乐趣就是抽空和张伟在台球社里消磨时光，以此来丰富自己的大学生活。
还有更无奈的事情。建校初期，学校的图书馆只有一件“美丽的外衣”，馆内陈列着一排排崭新的书架，上面却空空如也。学校承诺一年之内要填充两百万套图书。目前文学系的学生还只能办一张衡阳市图书馆的借书卡，乘车去十公里以外的市图书馆借书。而衡阳市图书馆是姚大力发誓不再去的地方。
生活就这样在规律中变得麻木。
其实那个时侯，姚大力是不太适合阅读的，因为阅读需要思考，他总是感慨小说中的情节与自己的经历是如此接近，如此一想，寂寞的情绪便袭上心头。寂寞有时候会让人上瘾，就像抽烟的感觉一样。第一次抽烟虽然头晕，冒虚汗，但是那种堕落和沧桑的感觉却深深地植入了人的大脑。往后当深陷困境或绝望的时候，便会不知不觉想起口袋里那盒包装精美的慢性毒药。
那段时间，姚大力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在享受寂寞。
十一国庆，高耀祖和关燕回了趟家。姚大力得知消息后激动万分，约二人出来一起吃饭。热闹的烧烤店里，两兄弟在美女的陪伴下谈笑风生。
“高耀祖，你发现了吗，大力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关燕很兴奋地说。
“见到我们，大力当然高兴。”
“你呀，还是这么不要脸，大力是见到我才这么高兴的。”
高耀祖看了看姚大力，他们同时笑了。
“大力，上大学的感觉怎么样？”关燕问。
“没什么感觉，衡阳大学没有当时宣传的那么好，而且本地户口的学生还不能住校，这和高中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吧，起码现在没有升学的压力了。”关燕说。
“但是，你别忘了。大力高中时好像也没什么升学压力。”高耀祖得意地看着姚大力，好像他又在言语上占了上风。
“靠，你是说我以前不务正业吗？”姚大力哭笑不得。
“我说错了吗。”
“懒得跟你解释。”
吃完了饭，关燕一个人回家了。姚大力和高耀祖来到了一家酒吧，继续他们的聚会。
“大力，今天我看你的状态还不错，看来你还是能适应大学生活的。”
“怎么，难道以前你觉得我会不适应大学生活吗？”
“我太了解你了，你天生就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类型。”高耀祖轻蔑地笑了笑说。
“你可不要说得这么肯定，我在东方红还不是照样混的有滋有味。”
“那是你能力有限，不得不接受罢了，你改变不了当时的情况。”
“那你的意思是当时我妥协了？”
“你也没有妥协，你仍然在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着，这也说明了你不想妥协，所以你的成绩才直线下降。”
“我不需要妥协，因为我也没有反抗过。我在那里过得还是很开心的，我一直认为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年。”
“也许你反抗了，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难道你会意识到？”
“这就叫旁观者清嘛。”高耀祖说，“你如果不是在反抗，一年的时间就不会荒废了。”
“我觉得那一年的时间我并没有荒废。你并不知道那一年来我都经历了什么。”
“或许是我说得不对，”高耀祖想了想，“或许你并没有想到要反抗，而只是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路在走罢了。”
“谁不是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走呢？”
“谁不是？”高耀祖惊讶了，“不是的太多了，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只有等你亲身体会到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有时我们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是多么微小，有时就必须做一些与自己的价值观和道德观相冲突的事情，甚至吃了亏也要忍气吞声。”
“举个例子听听。”
“比如说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被领导无情地伤了自尊，一个洁身自好的女员工被品性低劣的上司占了便宜。他们可能都不会反抗。”
“为什么？”
“为了工作呗，”高耀祖轻松地说，“为了饭碗，为了生活，为了将来的好日子。”
“都这样了哪还能谈得上好日子！”
“当然有好日子，比如说那男的，也许领导过两年就能提拔他；那女的，可能因为忍气吞声而得到上司的青睐，或者把她当成二奶，运气好的话，也许上司还没结婚也说不定。但是不管哪种结果，他们都能得到实际的好处不是吗？”
“真可笑。你刚才举的例子，那个男的忍一忍倒还可以，但是那女的付出的代价就有点太大了。她完全可以辞掉工作，再找一份新的。”
“你说的那是能够改变身边环境的人，那种人当然好说。他们或许自己有实力，或许家人有实力，但我刚才所指的不是那种人。”
“似乎有点道理。”姚大力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高耀祖的思维了，“按照你的意思，有背景的那些人就能改变周围的环境吗？”
“也不一定，因人而异，斯大林能，李嘉诚不能。”
“家庭环境是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而改变的。”
“没错，但代价就是对社会大环境的妥协和忍让，像刚才我说的吃了亏还忍气吞声的人，你能做到吗？”
高耀祖一下子问了这么多姚大力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弄得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高耀祖替他回答了。
“按照你目前的性格，肯定做不到。”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谁都没有再说下去。
姚大力觉得高耀祖说的那些话，似有某种目的，好像有意将他引向他的话题。和高耀祖谈话最大的好处就是每次谈话结束后，姚大力都会思考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
高耀祖和关燕这次回来，仅仅待了三天时间。尽管短暂，却带给姚大力全新的感觉。高耀祖变得更加成熟了。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偷偷注意到关燕的变化，她似乎已经接受了高耀祖，认可并喜欢上了他，从她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便能看出，当时她一定觉得自己很幸福。其实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关燕想必也在不断地适应高耀祖，去挖掘高耀祖的优点。两人同在外地读书，彼此都成为对方唯一的依靠，不管谁出了什么事，首先想到的都是对方，爱情就在这种彼此的需要和依赖下孕育而生。
在他们回去的当天，姚大力目送着二人踏上火车，心情跌宕起伏。高耀祖的那番话依旧刺激着他，他们前后紧挨着走上火车的背影也同样刺激着他。走出火车站，姚大力顿时感觉失去了目标，迷失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
由于暂时还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他便抱怨起这座城市来。在这偌大的衡阳城内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些为单身寂寞男人提供的专属场所呢？
在他伫足发呆的时候，一些面目可憎的黑出租车司机上来搭腔，问他到哪里，他说他哪也不去。接着又有三四个司机轮番问他同样的问题。那些黑出租车司机多以外地人为目标，先将他们骗上车，然后拉到一个就近的地方，开始索要高额乘车费。如果乘客拒绝的话，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好几个人，他们会将乘客围住。被迫给了钱的外地乘客多数不会再继续乘坐那辆车了，于是，那些缺德的家伙便将乘客撇在路边，扬长而去，屡试不爽地做着这种生意。
姚大力已经走出站前广场，却又突然往回走，走进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麦当劳。那也是他曾经和周晓娇来过的地方，所以当时他并不是太想去那里吃东西，怕睹物思人。但火车站附近，喜欢敲诈的生意可不仅仅是出租车。假货堆满货架的超市，欺骗顾客的黑饭店。本来他的心情就很糟糕，更不想在这上面添堵，所以才决定去麦当劳。
已经过了火车发车的时间，麦当劳里的客人少了很多。姚大力要了一份套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他看着窗外忙碌的人们的脸，想象关燕和高耀祖此时也正坐在火车上，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边畅所欲言。如果关燕觉得有些困倦，一定会温柔地靠在高耀祖的肩膀上打个小盹。他看着餐盘里堆放的长短不一的薯条，想起曾经多少次在这种干净整洁的快餐店里，他将一根薯条拿到周晓娇的嘴边，假装要喂她，等她张口去咬的时候突然把手抽回。于是周晓娇便会撒起娇来，装作要哭的样子，紧接着他再笑着将薯条放进她口中，她咬去一半，他吃掉剩下的一半。
周晓娇现在不知过得好不好，已经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了吧，姚大力这样想着。他又想了想高耀祖的话，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也许高耀祖是希望他能够改变一下，或许是该做出一些改变了。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下去，也必须要拿出一些行动。否则，即便能够再次见到那个令他心碎的女孩，也没有勇气去面对。
姚大力回了一趟衡阳二中，他站在大门外，透过明亮的窗子，望着里面正在安静上自习的学生们，感叹时光飞逝。如今他们成了这里的主角，已经毕业的学生们成了历史，逐渐被人遗忘，甚至有一天，连他们自己都会遗忘这段青涩岁月。尽管这所学校闻名遐迩，但是和这个社会相比，它终归太小了。在这么狭小的范围里，无论一个人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哪怕是高考状元，也只有一瞬间的光芒，到了第二年，人们会企盼下一个高考状元的诞生。
既然那段日子已经过去，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