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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是帕森斯太太,同一层楼上的一个邻居的老婆。(党不太赞成“太太”这个词一每个人都应该被称为“同志”一可是对于某些女人,人们还是本能地这样称呼。冤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但相貌比年龄老得多。她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她脸上的每道褶子里都积满了灰尘。温斯顿跟着她来到走廊的另一头。这些烦人的业余修理工作几乎天天都有。胜利大厦是一座旧式公寓楼,大约建于1930年,巳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墙上和天花板上的石灰不停地剥落,一上冻水管就爆裂,一下雪屋顶就漏,取暖系统即使没有为了节约而关闭,通常也只有一半的效能。除了自己能弄的小修小补之外,其他的修理工作必须得到某些高高在上的委员会的批准,他们连装玻璃这种事都有可能拖上两年。

“当然了,都是因为汤姆不在家。”帕森斯太太含糊地说。

帕森斯家的公寓比温斯顿的大一点,脏乱的形式也不同。一切看起来都被砸烂了又踩上几脚,好像刚来过一头凶猛的巨兽似的。地上到处都是绊脚的运动装备一曲棍球棒,拳击手套,一只破足球,一条反过来的汗津津的短裤,桌上有一堆脏盘子和几本卷了角的笔记本。墙上挂着青年团和小小间谍队的红旗,还有一张大幅的老大哥的海报。屋里弥漫着常见的煮白菜味儿,这种味儿全楼里都有,但是一股更剌鼻的汗味儿还是占了上风,说不清为什么,一闻就知道,这种汗味儿是一个此刻不在的人留下的。另一间屋里,有人正拿着一把梳子和一张卫生纸跟着电幕里传来的军乐吹奏。

“那是孩子们,”帕森斯太太一边说,一边有点担心似的朝门口看了一眼,“他们今天没出去。当然了……”

她有一个欲言又止的习惯。厨房的水槽里,绿色的污水满得都快溢出来了,水里的那股白菜味儿比任何时候都难闻。温斯顿跪在地上检查了一下水管的弯头。他讨厌用手干活,也讨厌弯腰,那样总会使他咳嗽。帕森斯太太在一边看着,一点也帮不上忙。

“当然了,如果汤姆在家,他会马上修好的,”她说,“他喜欢干这种活儿。他的手很巧,汤姆就是这样。”

帕森斯是温斯顿在真理部的同事。他长得胖乎乎的,但是很活跃,而且极为愚蠢,心中充满了白痴一般的热情一他就是那种虽然服着苦役,却深信不疑、忠心耿耿的人,这种人才是党的稳定的基础,比思想警察作用还大。他到三十五岁才极不情愿地退出了青年团,在加人青年团之前,他还超龄在小小间谍队里赖了一年。他在部里干的是不需要多少智商的低级工作,可是另一方面,他是体育委员会和其他所有委员会的积极分子,负责组织集体郊游、自发游行、节约行动,和各种志愿活动。他会一边抽烟一边非常骄傲地告诉你,过去的四年中,他每天晚上都到社区中心去。他走到哪儿都带着一股熏人的汗味儿,无意中证明了他紧张的生活,即使他走了,那股汗味儿仍久久不散。

“你有扳手吗?”温斯顿摆弄着弯头上的螺母说。

“扳手?”帕森斯太太说,她立刻好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我真的不知道。也许孩子们……”

随着一阵靴子顿地声和又一阵吹梳子声,孩子们冲进了客厅。帕森斯太太拿来了扳手。温斯顿放掉污水,取出了一团堵住管道的头发,感到很恶心。他用水龙头里的冷水尽量把手指洗干净,然后回到了房间里。

“举起手来!”一个野蛮的声音喊道。

一个长相粗野但是很好看的九岁男孩从桌子后面跳了出来,用一把玩具自动手枪威胁着温斯顿,比他小两岁的妹妹用一块木头做着同样的动作。他们俩都穿着蓝色短裤,灰色衬衣,系着红领巾,这是小小间谍队的制服。温斯顿把双手举过头顶,心里有种不安的感觉,这孩子的举止那么恶毒,这不完全是个游戏。

“你是叛徒!”男孩喊道,“你是思想罪犯!你是欧亚国的间谍!我要枪毙你,我要蒸发你,我要把你送到盐矿上去!”

突然,两个孩子围着他又蹦又跳,嘴里喊着“叛徒”和“思想罪犯”,小女孩模仿着哥哥的每个动作。不知怎么,这一幕看上去有点吓人,他们好像两只嬉戏的小老虎,很快就会长成吃人的猛兽。男孩眼里有一种狡猾的凶残,显然很想打温斯顿、或者踢他一下,而且他觉得自己似乎巳经长大了,可以这么做。幸亏他拿的不是真枪,温斯顿想。

帕森斯太太的眼睛紧张地看看温斯顿,又看看孩子们,然后又回到温斯顿身上。客厅里的光线明亮一些,温斯顿颇感兴趣地发现,她脸上的褶子里真的有灰尘。

“他们真够吵的,”她说,“他们很失望,因为不能去看绞刑,就是因为这个。我忙得没空带他们去,汤姆下班又太晚。”

“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绞刑?”男孩大声喊道。

“我们要看绞刑!我们要看绞刑!”小女孩唱着,还在跳来跳去。

温斯顿记得,有几个欧亚国的囚犯,因犯战争罪,今晚要在公园里被绞死。这种事大约每月发生一次,是个非常热门的盛事。孩子们总是吵着要去看。他告辞了帕森斯太太,向门口走去。他在走廊上刚走出六步,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后脖子,令他一阵剧痛。好像一根烧红的铁丝剌进了他的脖子。他转过身,刚好看见帕森斯太太正在把她的儿子往门里拽,那孩子口袋里装着一支弹弓。

“哥德斯坦!”门关上的时候那孩子吼叫着。可是,最让温斯顿震惊的是那个女人灰色的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恐惧。

回到公寓里,他迅速走过电幕,又一次在桌旁坐下,仍旧摸着他的脖子。电幕里的音乐巳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脆的军人般的声音,正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味描述新的水上要塞的火力装备,这个要塞刚刚停泊在冰岛和法罗群岛之间。

他想,和那些孩子在一起,那可怜的女人日子一定不好过。再过一两年,他们就会日夜监视她,寻找她身上的非正统迹象。现在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很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在小小间谍队这样的组织里受到了系统训练,变成了无法管教的小野人,而这又不会使他们产生任何违抗党的纪律的倾向。相反,他们爱党和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唱歌、游行、旗帜、郊游、用仿真枪操练、喊口号、崇拜老大哥一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光荣的游戏。他们所有的凶残都被激发了出来,指向了国家公敌,指向了外国人、叛徒、破坏分子和思想罪犯。三十岁以上的人害怕自己的孩子几乎是常有的事。这也合情合理,因为每星期叶泰晤士报》都会刊登一张照片,描述一些偷听别人说话的小告密分子一通常用的词是“少年英雄”一如何偷听到了一些秘密谈话,向思想警察揭发了自己的父母。

弹丸造成的剌痛渐渐消退了。他心不在焉地拿起钢笔,想着日记里还有什么可写的。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奥伯良。

很多年以前一究竟是多久以前?应该有七年了吧一他曾经梦见自己走过一间漆黑的房间。正当他经过的时候,一个坐在他一侧的人说院“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命令,是静静地说的,几乎是随口说出来的。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奇怪的是,当时,在梦中,这句话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后来,这句话逐渐有了意义。他巳经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奥伯良是在这个梦之前,还是之后曰他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认出那是奥伯良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他巳经认定了这一点。那个在黑暗中跟他说话的人就是奥伯良。

温斯顿一直无法确定一即使经过今天早上的眼神交流之后还是无法确定一奥伯良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这好像也不太要紧。他们之间有一种理解形成的纽带,比好感或派性都更重要。“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他说过。温斯顿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它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实现。

电幕里的话音停了。一阵清脆优美的小号声飘荡在停滞的空气中。一个声音剌耳地说道:

“注意!请注意!刚刚收到的从马拉巴前线发来的简讯,我军在南印度取得了光荣的胜利。可以说,我们正在报道的这项行动很可能加速了战争的进程,胜利指日可待。以下是新闻内容一”

坏消息又来了,温斯顿想。果然没错,紧接着一段关于如何消灭欧亚国军队的血淋淋的描述,和巨大的被杀和被俘人数的报告,传来了一条通知,从下周起,巧克力定量将从三十克减少到二十克。

温斯顿又打了一个嗝。杜松子酒的效力渐渐消退,他有一种泄了气的感觉。似乎为了庆祝胜利,又似乎为了淹没关于失去的巧克力的记忆,电幕里突然放起了叶大洋国啊,这是为了你》。这时应该起立立正。可是在他现在的位置,没人看得见他。

叶大洋国啊,这是为了你》转为了轻音乐。温斯顿走到窗户旁,背对着电幕。天气仍然寒冷而晴朗。远处,一枚火箭弹爆炸了,发出一阵巨大低沉的回响。现在,每周大约有二三十枚火箭弹落在伦敦。

楼下的街道上,风把破海报吹来吹去,“英社”那个词忽而出现,忽而消失。英社。神圣的英社原则。新话,双重思想,历史可以更改。他感觉好像行走在海底的森林里,迷失在一个怪异的世界,连自己也是一个怪物。他孤身一人。过去死了,未来还不可知。他怎么确定是否有哪怕一个活着的人与他同声相应?他又怎么知道党的统治不会永存?仿佛为了回答他的疑问,真理部白色外墙上的三句口号映人了他的眼帘:

战争就是和平

自由就是奴役

无知就是力量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二十五分硬币。上面用清晰的小字也刻着这三句口号,硬币的另一面是老大哥的头像。即使在硬币上,那双眼睛也在盯着你。硬币上、邮票上、书籍封面上、旗帜上、海报上、烟盒上一老大哥的形象无处不在。那双眼睛总是在看着你,那声音总是包围着你。不管是睡着还是清醒、工作还是吃东西、室内还是室外、洗澡还是睡觉一都逃不掉。除了你脑壳里的那几立方厘米,没有什么是属于你自己的。

阳光转了一个角度,不再照在真理部的无数窗户上,那些窗户看上去阴森森的,好像碉堡的枪眼。他的心在这巨大的金字塔状的建筑面前发抖。它太坚固了,根本无法攻破。一千枚火箭弹也别想把它摧毁。他又一次想到,他的日记是写给谁的。写给未来,写给过去一写给一个想象中的时代。等待他的不是死亡,而是消灭。日记会化为灰烬,而他会化为蒸汽。只有思想警察会看到他写的东西,然后将它从存在和记忆中抹去。如果你没有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连一张匿名的纸片都没有留下,你又怎能向未来呼吁?

电幕里的钟声敲了十四下。还有十分钟他就该走了。他必须在十四点半以前回到部里奇怪的是,钟声好像给了他新的信心。他像一个孤独的幽灵,说着一个没有人听的真理。但是,只要说了,某种东西就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得以延续。不在于是否有人听,只要保持清醒就是继承了人类的传统。他回到桌旁,蘸了蘸钢笔,写道:

献给未来或者献给过去,献给一个思想自由,人与人各不相同,不再孤独一生的时代-献给一个真理尚存,巳经做过的事无法被撤销的时代:

致以来自大一统的时代,孤独的时代,老大哥的时代,双重思想的时代的问候!

他想他巳经死了。对他来说,只有此刻,当他能够整理自己的思绪时,他才走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这一行为的后果巳经包含在行为本身之中了。他写道:

思想犯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犯罪本身就是死亡。

既然他巳经认识到自己是个死人,就必须尽可能活下去。他右手的两根手指沾上了墨水。这种细节最容易露焰。部里某个爱打听的狂热分子(很可能是个女人:比如那个小个子的棕发女人,或者那个小说处的黑发姑娘)可能会想,他为什么要在午休时间写东西,为什么他要用一支老式钢笔,他在写什么一然后给有关部门一个暗示。他走进卫生间,用粗糙的深棕色肥皂仔细地洗去墨迹,这种肥皂像砂纸一样磨皮肤,所以派这个用场很合适。

他把日记放进抽屉里。藏是没用的,但至少可以确定是否有人发现它的存在。把头发夹在书页里太明显了。他用指尖沾了一粒尚可辨认的白灰,放在封面的一角,如果本子被人动过,白灰一定会抖落下来。

温斯顿梦见了他的母亲。

他母亲失踪的时候,他应该巳经十岁或者十一岁了。她是个高挑匀称、沉默寡言的女人,动作慢悠悠的,长了一头美丽的金发。他对父亲的记忆有点模糊,只记得他又黑又瘦,总是穿着整齐的黑衣服(温斯顿尤其记得父亲的鞋底很薄冤,戴着眼镜。他们俩显然是在五十年代的第一次大清洗中被吞没的。

此刻,母亲正坐在他下面很深处的某个地方,怀里抱着他的妹妹。他一点也不记得他的妹妹,只记得一个弱小的婴儿,从来不哭,睁着一双大大的警觉的眼睛。她们俩都仰头看着他。她们在地底下的什么地方一比如井底,或者一个很深的坟墓一这个地方虽然巳经很深,却还在一直下沉。她们在一艘轮船的大厅里,船在下沉,她们在水下仰望他,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大厅里还有空气,她们看得见他,他也看得见她们,可她们一直在下沉,沉人绿色的水里,就快看不见了。他在有光明和空气的地方,可她们却被吸人了死亡的深渊,而且,她们之所以在下面,正是因为他在上面。他知道,她们也知道,他从她们的脸上看得出来。在她们的脸上和心里都没有任何责备,她们只知道,为了让他活下来,她们必须死,这是无法避免的规律。

他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梦里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他母亲和妹妹的生命是为他而牺牲的。这种梦虽然保留了典型的梦境,却是理智的延续,在梦中想起的事实和念头,醒来之后仍然显得新鲜而有价值。而今突然使温斯顿感到震惊的是,将近三十年以前,他母亲的去世那么令人悲伤哀痛,这种事现在巳经不可能了。他感到悲剧属于古老的时代,属于人们还有隐私、爱和友谊的时代,属于家人之间无需理由互相呵护的时代。关于母亲的记忆撕扯着他的心,因为她为了爱他而死去,只是他年幼自私,无法回报她的爱,因为她以某种方式一他不记得是何种方式一牺牲了自己,为了保持对某种内心的无法改变的东西的忠诚。他知道这种事情今天是不会发生的。今天有的只是恐惧、仇恨和痛苦,没有感情的尊严,没有深沉复杂的悲哀。这些都是他在母亲和妹妹的大眼睛中看见的东西,那两双眼睛在数百英寻的绿色海水之下仰望着他,不断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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