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苏琢再淡定，这会儿也如五雷轰顶僵在半空。犹记得与小伙伴在师守镇初遇那日，赢了牌局的楼岚得意洋洋，“来吧！大声报出汝等倾慕之人的名字吧！”人人皆答没有。楼岚只想看看能不能捅出个青梅竹马之类的初恋小情人，谁又能想到她苏琢十岁便定未婚夫，芍药更是早已孕过一胎。冥冥之中苏琢心中已有答案，但是这段记忆尚未结束，苏琢无法抽身而出，索性安安心心看到最后。
紫苑作为神医，当然给芍药喂过事后避孕汤药，且还算过小日子，并非易受孕期，奈何命中注定芍药该有次一劫。少女葵水初至的半年一年，小日子并不很规律，又好些天喂不进东西，汤药并无多少进腹中，终究落得珠胎暗结。紫苑抹了好几夜眼泪，再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她这个当大夫的下不了手，何况还是宝贝徒儿的亲骨肉，就更下不了手了，唯有各种食补药补细心调理。
芍药初时不言不语不眠不动，睁着眼睛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五天之后终于身体垮了，然后陷入极其漫长的昏睡。就连大病一场都是在昏睡中发作，在昏睡中接受治疗，在昏睡中好转。紫苑最初担心徒儿自尽，十二个时辰看紧她，没收她的银针，在芍药触手可及的地方连只碗都不敢放，唯恐她一个转身徒儿就砸了碗用碎片抹脖子。再后来倒也放心了，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只会任人摆弄，绝不会主动伤害自己。
时光流水，紫苑比芍药瘦得更加厉害。就脉象来看芍药除了虚弱并无大碍，反正她喂什么芍药就吃什么，大好汤药补品全都灌进腹中，胎儿也很安稳，就是人晕晕沉沉永远也睡不醒。紫苑急得团团转，翻遍医书也找不出病理上的问题，那只能是心理创伤了，得靠时间抚平。
进入第三个月的时候，皇甫太师病愈离去。同一日，自称是独孤家少当家的女子不请自来，求见紫苑。
双十年华的黑衣女子，站得笔挺，不见钗环脂粉极为素净，身材高挑匀称，容貌七分像美艳的独孤家主，三分像冷峭的独孤萌，结合成令人一眼难忘的大美人。此番皮相排个武林美人榜前五妥妥的，但有没有男人愿意娶她就两说了，气势有点……冰寒骇人。
紫苑端了盏花茶坐在客厅主位，心情恶劣的打量她：这点年纪就能毫发无伤的只身闯入神医谷，功夫也算绝顶。独孤家什么意思，仗着功夫好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神医谷撒野！？方动起让人有去无回的心思，毒粉尚未滑入掌心少女敛身握拳一拜，规规矩矩道，“晚辈独孤桓见过前辈。”
紫苑愣了愣，哥哥叫独孤萌，妹妹叫独孤桓，这名字起得……
独孤桓抬起一双让人冷得如临冰天雪地的美眸直视紫苑，言行利落干脆，“此番擅闯皆因不得已，家兄与芍药嫂嫂之事涉及独孤家隐秘，无法详尽告知，请前辈谅解。若无意外，嫂嫂应当已怀有身孕，独孤家还是希望能迎回嫂嫂，但也理解前辈爱徒心切，故家中决定让嫂嫂在神医谷待产……”
“等等，为何你们就认定一定会有身孕！”
独孤桓见紫苑咬牙切齿，眸中燃火，想必小嫂嫂状态仍是不佳。心知若不解释之后的事情就更加难办，索性挑拣些能说的告知，独孤桓说话的语调冷淡平稳与紫苑的怒火冲天成两个极端，“前辈或许有所耳闻，江湖传言独孤家是被诅咒的一族，家中男子个个薄命，此言不假。独孤家男儿一旦动心就得承受噬心之痛，日渐憔悴衰弱，再如何调理也活不过三年。若与女子行夫妻之事，便是自绝余生，一生一次的机会以生命为代价。许是老天怜悯，除非女方无法生育，往往有极高的几率可延续血脉。家兄非好色寡情之徒，对嫂嫂的爱慕之心绝对在前辈想象之上。也请前辈请放心，只要熬过十月怀胎，嫂嫂将终生受益。”
“一派胡言！”
紫苑爱徒心切，对罪魁祸首的一家子都恨之入骨，全当姓独孤的巧言令色胡说八道。独孤桓又无法全盘托出，沉默片刻，蹙眉冷道，“家兄一身内力尽数渡给了嫂嫂，以家兄的天赋，少说也得有常人四五十年的内力，前辈不妨仔细探一探嫂嫂丹田。”
紫苑……没练过内功。
当今世间两大公认神医，神医谷的紫苑，外号第一女奇医，以及药王谷谷主司右亭，相传老好人武林盟主都在背后骂过他“不得好死的黑心鬼”，坐拥一串很王霸的绰号——见死不救见钱眼开气死华佗黑心阎王。神医谷几乎全出女医，收留有缘分有天赋的女孩子从小传授医术，这一脉向来人丁单薄，擅长病理药理和针灸解毒。女大夫多少心软一些，愿意给普通人看病，因人力不足精力有限也挑患者，但价格公道，童所无欺，信誉良好。
药王谷更像个无良门派，只要你愿意来学，缴了学费便能入门做记名弟子，向你开放“杏林楼”。“杏林楼”是座七层藏书阁，里面全部摆放着左右生死的书籍，教救人的占了六成，余下的教杀人也有，教下蛊下咒也有，零零总总万余册，明码标价。想看书，先收钱，没师父引领全靠自学，越是高深的医书越是价格不菲，最最精妙的只传直系弟子和血亲。据说入门学费就令人咋舌，小户商人就算倾家荡产也交付不起，书册标价更是狮子大开口，因此药王谷上下众人齐心——只向钱看！可想而知名声有多臭。
神医谷只看病，治个中风肺痨药到病除，然江湖中人多比拼内功，动辄弄你个经脉寸断走火入魔，这……神医谷就不管了，倒霉鬼只能咬牙抢钱庄去药王谷。所以弱势的神医谷和黑心的药王谷才能一直相安无事，更所以，神医谷后人理所当然的不练内功，反正也没用不是吗，还费那个时间精力作何？
紫苑傻眼片刻，叫来大管事萧娘，三人一同到芍药床边。萧娘本是武林世家女儿，紫苑与她有救命之恩且其本身就不喜一言不合拔刀弄枪的江湖生活，隐姓埋名跟在紫苑身畔为她打理药王谷已有多年，自幼学武练习内功。在紫苑的示意下萧娘分出一丝内力探入芍药丹田，立马变色，“确实，有雄厚的内力盘踞。”
经过紫苑同意独孤桓也上前握了芍药小手，探查片刻后道，“芍药嫂嫂从未练过内功，如今昏睡也是因为无法消化家兄的内力身体自我保护所致，待晚辈一点点将经脉打通令内力融贯，嫂嫂的体魄会比之前更强健。嫂嫂年幼，也只有靠家兄的内力才能保嫂嫂孕期无碍，顺利诞下小侄儿。”
紫苑气郁，还能如何？
于是独孤桓就在神医谷住下，这一住便是七个月。虽然她解释芍药体质娇弱，没有内功底子，打通经脉需循序渐进，但紫苑就是觉得她故意使诈，每天花大把时间围着芍药转却还到临产才彻底将经脉打通。芍药不过十四岁多几个月，年纪过小，身子还未成熟，生这一胎疼了两天两夜吃足苦头，其过程之艰险吓得怕痛的苏琢暗暗下定决心要找机会和池镜商量商量，要不……到时候偷偷过继个孩子来养养？苏琢很沮丧，其实她心里明白，谁都能过继个孩子，就她不能，不然绮婆婆会气得发疯，南陵也要大乱。
是个五斤六两的小子。
一颗漆黑的种子在他稚嫩的小心脏里挣扎着发芽。
独孤桓替芍药运了两天两夜的功，也累到不行，凝视襁褓中的小子先是笑，伸出手指逗他，逗着逗着，冰雪美人泪流满面。紫苑心里咯噔一下，颤颤的问，“这孩子以后也会……”
独孤桓洗了把脸回来，恢复冷静理智，“前辈，有个法子能解除诅咒，但至今没人成功过。”
“你说。”
独孤桓从紫苑怀里接过婴儿，放在床沿打开襁褓撩起小衣裳，从荷包里摸出一对耳钉：金属质感的铅灰色外衣半簇拥着一颗小小的无色宝石，在烛光下简约幽静。紫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在担心会不会冻到孩子，独孤桓已经手起指落，一枚耳钉生生钉入婴儿心口，婴儿哇的惨哭起来。即将破壳而出的荆棘种子骤然陷入死寂，耳钉将它暂时封印。
九个多月没说话的芍药突然扑过来，不知道哪儿生出的力气将独孤桓狠狠推开，一把搂住孩子蜷缩到床脚去，她盯着流血的地方看了许久，低头吻了又吻，哆嗦着问，“……如何解咒。”
独孤桓整理了下被芍药推散的衣襟，心想娘亲说的不错，年纪再小的女人做了母亲也是不一样的，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望着芍药怀中哭声渐小的婴儿，冰雪美人的眼神中流露出三分怜惜两分温柔，“若有个女人愿意用生命去爱他，降临在独孤家的咒祸便能解开。”
芍药呆住，为了孩子即使要她委曲求全嫁入独孤家日日面对那个向她施予暴行的人，她都能忍，但是，让她用生命去爱他……？
独孤桓拎着荷包俯身靠近芍药，倒出成对的另一枚耳钉，缓缓伸出手沾了些婴儿的心头血在无色宝石上，血光飞快闪过，被无色宝石吸收。独孤桓将第二枚耳钉收入荷包中，挂在婴儿脖子上，“等他长大后告诉他，倘若遇到喜欢的女子定要亲手为她戴上。独孤家的男人向来坏脾气又缺根筋，不懂得如何讨女子欢心，希望将来有位好姑娘能与他相知相爱，愿意用自己的心头血救他，否则便不要爱，至少能无忧无虑的活到而立之年。”
芍药摸上自己的心脏，猛地喊道，“将我的心头血拿去！”
“你会死。”
“拿去！”
“哎……”独孤桓摇头转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淡淡道，“你不爱他，就算放干了心头血也无用。”
苏琢板着手指罗列解咒的条件：首先，独孤家的男子要爱上一名女子，并且亲手替她戴上耳钉。其次，这名女子也要爱他，更愿意用心头血去换他一命。说来容易，何其艰难，这可是真正的剖心沥血。
“等等！！！”芍药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口单衣，“他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独孤桓在门槛前站住，“再好的续命药也只能吊上三年，其实也无甚意思，日日昏睡不能自理还不如早些轮回……”言罢离去。
芍药替孩子拢好衣裳包紧襁褓，不顾产后禁忌下了床，在紫苑的震惊中一跪到底，“师父，徒儿不孝，请师父刺金针三枚令徒儿忘却近十个月的记忆。徒儿不能让无辜的孩子背负那般痛苦的诅咒长大，求师父成全！”
“金针封脑？！十个里头四个死三个瘫还有两个成神经病，你居然求为师金针封脑！？你、你、你想忘却了重新开始！？你要去找那个混蛋！？你要去爱他！？你要拿自己的命解咒！？孽徒——！！！”
院子里的独孤桓听到紫苑愤怒的吼声和混合着低泣的磕头声，扬手放飞信鸽，如释负重的吐出一口气，数月郁结散去些。为救兄长，她和娘亲狠狠算计了紫苑师徒一把，纯善心软的芍药为救孩子，果然不顾一切……独孤家先祖因情债惹上的咒祸，终于看到解开的希望了。
三枚金针入脑，封住记忆，却没有还给紫苑一个无忧无虑的小芍药，白芍与红芍从此分裂。
再之后，独孤桓带走孩子，紫苑书信皇甫太师，年初命芍药入世参与荐试。
苏琢视野骤黑，被弹出芍药的记忆世界。
芍药已经躺倒在平台上，精神侵入多少造成些伤害。苏琢探指摸到芍药脑后，芍药受不住轻轻一颤，浓密的发丝里针尾松动淌下细细三行血丝，因为这条奇奇怪怪的炼心路暂时复苏了部分记忆吧。
苏琢也陪着坐下，将她的脑袋扶到自己腿上，一下又一下揉摸发顶，低声道，“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许是一只章鱼妖，或许是一头海魔，若能选择的话我更希望是高贵的北海皇族，都说鲛人是海族最美丽优雅的男性不是吗？我的瞳孔是蓝色的，眼泪会凝成珍珠，脐下长有鳞片，我不知道自己的肉能不能令人长生不老，但眼泪比千年老参更好用倒是真的，如果你想要，什么时候有了我可以私下给你。”
芍药依旧“昏迷”。
苏琢低低的嗓音像是温柔的海风，“现在，你知道我一个秘密，我也知道你一个秘密，扯平。你无需再担心我会杀人灭口，这次是我自己想让你知道的，你是我的药师不是吗？”
紧闭的双眸微微颤动。
苏琢眺望看不见尽头的台阶，悠悠白云在台阶两侧浮动，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在芍药脑后针尾附近打转，“金针已经松动，我可以帮你将它重新固定，也可以就此取出。我知道，你是个勇敢果决的姑娘，并非外表看起来的傲慢或怯懦，不然是成不了优秀药师的。”
芍药终于睁开眼睛，空洞又通透，很少有人能发现苏琢的坏心眼，“……为何要逼我选择。”
苏琢微微一笑，“既然我在，就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在遗迹中掉队，但是清彦冲得太快了，我很不放心。”
“你……喜欢他？”
“嗯，很喜欢。”
“那你爱他吗？”芍药急切的追问。刚刚得回记忆她心里乱糟糟的，她想知道那个人现在死了还是活着，活着的话是躺在床上日夜昏睡命悬一线还是偶尔能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捉弄仆役，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有想见他的感觉万分强烈。芍药被自己吓了一大跳，都不敢睁开眼面对自己，她迫切的想找个人问问，这种感觉是不是爱，她是不是早就爱上了那个叫独孤萌的讨厌鬼？
苏琢装作不知道芍药想干什么，又是和风细雨的一笑，“清彦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孩子。”
不用问了，没有女人会用“好孩子”来形容恋人。芍药撑坐起来，随手整理长发。
苏琢暗自端详她，芍药垂下眼睫表情有些失落，却没有恨意。她的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恨意，即使最痛苦的那刻也只有恐惧和无助，她不恨那个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但确确实实重伤到她的人。苏琢一直就知道，小白兔似的芍药是真正心地纯善的仙子，她的灵魂拥有最纯净的颜色，也只有这样的人她才愿意教授精神修炼法，不然不知道要造下多少孽。
芍药背朝苏琢，将长发向两边分开，“请助我取出金针。”
脑袋这种地方，无论是扎金针还是取金针，都极其痛苦。苏琢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的劈晕芍药，她向来善待好孩子。夹住针尾，平稳快速的往外一抽，两寸来长的金针缠着血丝，看起来很恐怖。苏琢认真研究了一番：嗯，这个穴位，这个角度，这个力度……三根特别制作的金针被没收，当做苦力费。
施展了个学来不久的水行小治愈术，苏琢对着云朵勾勾手指，主动飘过来两团乳白色的漂亮云朵，一朵托起彻底昏睡过去的芍药，一朵候在苏琢脚边。苏琢幽幽叹息一声，觉得自从进入遗迹她的心态老了不知多少年，看所有人都像小孩像后辈的感觉真的很悲哀。这里勾起了侑贵芍药的往事，自然也勾起了她的往事，只不过对苏琢很是亲善，苏琢也心志坚定非常人可比拟，才没有失态表现。
苏琢往云朵上踩去，云朵化成一张舒服的古式软榻，激动得直哆嗦，苏琢伸手在云朵表面轻拍两下，“好了好了，我会赶紧修炼仙灵诀的，先让我瞧瞧哪只妖孽强占了小鸾飞的巢穴。”言罢向空无一人的地方瞟了眼，淡笑不语。
这一眼直瞟的在竹楼瀑布水镜前偷窥的鸾飞狂喜，扒拉着宵风直嚷嚷，“师父想起来了！师父一定都想起来了！”
鸟爪子抓在身上比猫挠更痛，宵风龇牙咧嘴的踹开他，“你想的美，最多不过回忆起几件事！你给我好好操纵，把其他三路人都堵死！既然她发现了定会配合，别又中途出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