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信步走到离市区很远的地方。天气越来越热,我独自沿着小溪边的树阴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和女孩们的声音,她们似乎遭遇了什么麻烦,但是,依然在尽情地欢笑着。我回过头来,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近一看,才发现是我认识的两位姑娘:葛莱芬莉小姐和加蕾小姐。她们不怎么会骑马,更不知道怎样让马趟过小溪。葛莱芬莉小姐是个十分和善的伯尔尼姑娘。因为犯下了一些年轻人易犯的错误,她被迫离开了家乡。此后,她便步了华伦夫人的后尘。我在华伦夫人家里见过她几次。尽管她没有赡养金,幸运的是,得到了加蕾小姐的青睐。加蕾小姐和她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并极力说服了母亲同意在葛莱芬莉小姐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可以和她做个伴儿。加蕾小姐比葛莱芬莉小姐小一岁,长得也更漂亮些,而且举手投足有一种典雅大方的气质;另外,她的身材非常匀称,发育得很好,这是一个少女所拥有的最大资本。她们彼此倾心相爱,而且,她们温柔善良的天性足以维系这段亲密的友谊,除非有一个仰慕者前来扰乱这一切。她们告诉我,她们要到图纳去,那里有一座属于加蕾夫人的古堡。因为她们无法让马儿趟过小溪,就请求我设法帮忙。我想用鞭子从后面赶马,但她们怕我被马踢着,又怕自己从马背上掉下来,于是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我牵住加蕾小姐所骑的马的缰绳,它自然就跟在我身后。趟过小溪的时候,溪水将我的衣服打湿了,特别是膝盖以下的部分。当然,另一匹马也毫不犹豫地就跟了过来。事毕,我想和两位小姐作别,然后像个白痴一样走开。但是,她们俩低声耳语了一阵子,葛莱芬莉小姐就转过身对我说:“不,不行,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你为了帮我们,衣服都弄湿了,要是不看着你把衣服烘干,我们的良心会过意不去的。如果你乐意的话,你必须和我们一起走。你已经是我们的俘虏了。”我的心狂跳不已,眼睛紧紧地盯着加蕾小姐。“是的,是的,”她看到我惊恐不安的样子,笑着补充说:“战俘,赶快坐到她的身后,我们要对这一切负责。”“不,小姐,”我反对道:“我不曾有幸认识您的母亲,她看到我会说什么呢?”葛莱芬莉小姐回答道:“她的母亲不在古堡,就我们几个人。我们今天晚上回来,到时候你和我们一块回来。”
这几句话顿时发生了作用,简直比光电速度还快。我飞身爬上葛莱芬莉小姐所乘的马背时,高兴得浑身发抖。为了能够坐稳,我不得不用双臂搂住她的腰。这样一来,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她也觉察到了。她告诉我,她的心跳也很厉害,因为她害怕掉下去。就当时我身处的位置而言,这差不多是在邀请我验证一下:她的心是否也跳得很快。但我始终没勇气这么做。一路上,我的两条胳膊像腰带一样缠着她,当然缠得很紧,而且一刻也没有松过。很多女性读到这一节,肯定很想打我几个耳光,的确她们没错。
旅途非常愉快,少女们的喋喋不休让我也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不停地说啊说啊,一直到晚上——事实上,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片刻消停过。她们尽量让我不要太拘束,于是我的眼睛开始和舌头一样变得雄辩起来,尽管两者表达方式不一样。只有那么一会儿,当我和其中的一位姑娘独处的时候,谈话才显得有点儿别扭。不过,离开的那一位很快就会回来,时间根本不允许我们探究造成彼此窘迫的原因。
到达图纳以后,我首先烘干自己的衣服,随后我们吃了早餐。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准备午饭。两位小姐在做饭的时候,不时地亲吻佃农的孩子们。而我这个可怜的厨房帮手只好强掩心中的醋意,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食物原材料早就从城里送来了,完全可以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点心更是妙不可言。但是,不幸的是她们忘记带酒过来。因为年轻的女士们都不喝酒,这一点不足为奇。但是,我却感到很遗憾,因为我还指望喝点儿酒壮壮胆呢。她们对此也很不快,或许出于和我一样的原因吧,但是我不敢这样想。她们如此活泼可爱,笑得如此灿烂,简直是天真无邪的化身。否则的话,她们俩和我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事呢?她们四处派人到附近去找酒,但是一无所获,因为这个地方的农民非常纯朴,而且也很贫穷。她们对我表示抱歉,我告诉她们不必太在意,因为她们不需要酒就可以把我灌醉。这是那天我鼓起勇气向她们说的惟一一句恭维的话。但是,我相信这两个淘气的姑娘心里一定很明白,我的赞美是发自内心的。
我们在佃农的厨房里吃午饭,我的两位女伴儿坐在一张长桌子两端的凳子上,她们的客人坐在她们中间的一只三条腿的小圆凳上。那是怎样的一顿午餐啊!那是多么迷人的一段回忆啊!一个男人能够享受如此纯粹和真实的快乐,而且代价是那么小,他还有什么理由去追寻新的刺激呢?在巴黎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吃到如此美味的午餐,我不是单单指它带来的欢乐与愉悦,同时还有感官上的享受。
吃完午饭,我们没有喝掉早餐留下的咖啡,而把咖啡跟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点心一起留着做下午茶。这是一种非常节俭的作法。为了让我们食欲大增,我们还到果园去采樱桃吃,以此来代替午餐后的甜点。我爬到树上,连枝带果地往下扔樱桃,她们则透过树枝用吃剩下的果核向我砸来。有一次,加蕾小姐张开她的围裙,头向后仰着。我感觉她整个儿人好像是个等着投射的靶子。我瞄得非常准,正好把一枝樱桃扔到她的乳房上。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自己心里想:“那一串樱桃要是我的嘴唇就好了!如果我的嘴唇也能贴向同样的地方,那该有多么惬意啊!”
那一整天,我们都是在这种无拘无束的嬉笑玩乐中度过的,但却始终循规蹈矩,丝毫没有逾越界限。我们没说一句暧昧的双关语,也没开一句冒失的玩笑,而且我们这种得体的礼数决不是生硬勉强的,而是十分自然,我们的一言一行都是发自内心的。简而言之,我是如此羞怯拘谨——别人可能说这是愚蠢——以至于我情不自禁、放肆地亲吻了一次加蕾小姐的手。说实话,当时的情形恰好赋予这种小小的越轨行为一种特别的意义。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单独相处,我呼吸急促,她眼帘低垂,我的嘴没有说一句话,而是飞快地吻了她的手一下。之后,她就轻轻地把手缩了回去,眼睛望着我,眼神中没有一丝愠恼,当时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突然,她的女伴进来了,她显得那样黯然失色,特别是在那一刹那。
最后,她们想起我们不该等天黑再往回走,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借着天光回到家中,于是我们还是按照来时那样启程了。如果我再大胆一些,应该有机会变动一下原来的位子,因为加蕾小姐的那一眼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上。但是我什么话也不敢说,心里想,如果要有什么变动的话也要由她决定。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彼此都觉得很遗憾,这一天这么快就结束了。但是,我们根本不是抱怨时光飞逝,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已经获得延长时光的秘密,那就是借助各种游戏消遣充实生命中的每一天。
我和她们在我们相遇的地方分手。分手的那一刻多么令人惆怅啊!我们是怀着怎样的喜悦相约来日重逢啊!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十二个小时,但是对我们来说并不亚于几个世纪的亲密友情。对于今天的甜蜜回忆不会让这两个可爱的少女损失什么。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温馨的团体,其中那种情感远远超乎生活中的种种乐趣,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那样奇妙。我们彼此公开地、无愧于心地相爱着,而且,我们将永远这样相爱下去。纯洁本性给人带来一种特殊的欢愉,这种乐趣丝毫不亚于其他的快感,因为它不会懈怠,更不会停息。至于我,今天的回忆是如此美好,直抵我的内心深处,甚至超过了我有生以来享受过的欢乐的总和。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有什么样的渴求,但是她们的确引起了我的强烈兴趣。当然这并不是说,如果我遵循内心安排的话,她们在我的心中是平分秋色的。我在感情上有那么一点点倾斜。要是葛莱芬莉小姐是我的情人的话,我将感到无比幸福。然而,如果一切都由我做决定的话,我更宁愿将她当作我的密友。无论如何,在我和她们挥手作别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离开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无法生活下去。可是,谁能够断言,我在此后的生涯中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谁又能说我们的“一日情”就此走向终点了呢?
看完我的爱情遭遇,读者们肯定会哑然失笑,还会做出如下评论:经过如此冗长的序曲之后,取得的最大进展居然是亲吻了一下手背,然后就戛然而止了。哦!读者们,请你们不要误会。也许,我在这种以吻一次手而告终的爱情里所得到的愉悦,比你们至少是以吻手开始的恋爱中所得到的乐趣还要多得多。
汪杜尔昨天晚上很晚才上床睡觉,我回来之后不久,他也回来了。这一次我并没有感到很高兴,也不像平时见到他那么欣喜。我谨小慎微,生怕自己谈起今天一整天的经过。那两个小姐谈到他的时候,好像有点儿蔑视的感觉,而当她们知道我和那样的人交往时,显得特别不高兴。这些自然大大降低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不论什么事,只要影响了我对这两位小姐的爱慕之情,肯定会让我感到厌恶的。可是,当他跟我谈起我目前的境况时,我立刻联想到了自身和他本人。眼看着我的生活就要过不下去了。尽管我的开支非常少,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几乎花光了,而我也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妈妈还是音信全无,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特别是看到加蕾小姐的朋友就要沦为乞丐了,我的心里像刀割一样痛苦。
汪杜尔告诉我,他向首席大法官先生谈了我的事,并打算第二天带我到法官那里去吃午饭。汪杜尔说,这位首席大法官可以通过他的朋友们来帮助我,再说,结识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如何是令人高兴的事,他不仅聪明睿智,而且还很有学问,对朋友和善可亲,他自己很有才华,而且也很欣赏有才华的人。随后,像往常一样,他将最严肃的事和最无聊的事混在一起大谈特谈。汪杜尔把一首来自巴黎的叠句歌词拿给我看,并且谱上了当时最流行的穆雷歌剧里的曲调。西蒙(这是首席大法官的名字)先生非常喜欢这首歌词,甚至也想按照同一曲调和上一首。他要汪杜尔也写一首。而汪杜尔仿佛发疯了一样,也让我和上一曲。他说,如此一来,这些歌词第二天就会纷至沓来,就像《滑稽小说》里的马车一样络绎不绝。
晚上我不能睡觉,因为我得尽最大努力来填写歌词。虽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填写这类诗词,写得还差强人意,即使不是特别好,至少可以说很优美。要是让我前一天晚上写的话,根本不可能写得这样饶有情致,因为诗歌的主题是围绕一个甜蜜缱绻的场景,而我的那颗心早已沉醉其中。早上起来我把写好的歌词拿给汪杜尔看,他认为写得相当漂亮,然后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甚至没告诉我他的那一首是否写完。我们一同到西蒙先生家里去吃午饭,他热情地款待了我们。他们之间的谈话非常愉快,两个睿智而且博学的人谈起话来,肯定非常有意思。至于我,则是照例扮演着听众的角色,一言不发。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起写歌词的事,我也只字未提,而且据我所知,我的歌词将永远不会被谈起。
西蒙先生看起来对我的举止还满意,这就是我在那一次会面中留给他惟一的印象。他在我妈妈家里见过我几次,但没有特别注意我。确切地说,通过这次共餐我们才相互认识。这次相识,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却使我日后得到了其他的一些益处,每次我想起他的时候,都觉得非常愉快。
我不能忘记要谈一谈他的身体和容貌。鉴于他显赫的法官身份和令他引以为豪的才华,人们是无法想象出他的外表是怎样的。他的身高显然不到三英尺。他的腿又直又细,简直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如果他站直的话,他的两条腿会让他显得更长一些。然而他的两腿却是斜着叉开的,好像是一个大大张开的圆规。他不仅身子短小,而且很瘦,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小得难以描述。如果他赤身裸体,一定看起来像个蝗虫。他头部的大小却和一般人一样,五官很端正,很有贵族气质,眼睛也很漂亮,整个儿看起来就像一个假脑袋装在一截树桩上一样。在衣着方面他完全无需破费,因为他那一头庞大的假发能把他从头到脚完全罩住。
他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声调,当他谈话的时候,始终夹杂在一起,而且形成鲜明的对比:起初,让人听起来很有趣,然而不久就会感到厌烦。一种声音是庄重洪亮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那是他的头的声音;另一种声音是清晰而尖利刺耳的,那是他身体的声音。当他平静而谨慎地说话时,呼吸非常轻微,他就能一直用低音发声;但是一旦他激动起来,声音就会变得比较热烈起来,继而变成口哨一样尖锐的声调,想要让他再次恢复低音是非常困难的。
我所描绘他的外表一点儿也没有夸张。尽管如此,西蒙先生实际上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还很擅长辞令,服饰也颇为考究,甚至到了矫揉造作的地步。由于他极力想彰显自己的优点,甚至愿意躺在床上听取当事人的意见,这样一来人们就会看到枕头上的漂亮脑袋,谁也不会想象他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如此一来就会闹出笑话,我敢肯定,全安讷西的人至今都会记得那一幕。
一天早上,他正在等待接见某个诉讼当事人,确切地说,他当时躺在被窝里,头戴着一顶非常漂亮的白色的睡帽,上面还用粉红色的缎带打了两个大大的蝴蝶结。一个乡下人来了,敲他卧室的门。女仆刚好出去了。西蒙先生听见几声敲门声,就喊道:“进来吧!”因为这几个字说得有些急,从他的嘴里出来的时候就显得特别尖锐。那乡下人进屋后,四处寻找这个女人的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当他看到床上的人戴着女式睡帽和上面的蝴蝶结时,就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准备退出去。西蒙先生生气了,声音越发尖锐刺耳。那个乡下人更加坚定地相信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女人,并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于是忍不住对法官先生破口大骂起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贱货罢了,而且还说首席大法官在家里也不给别人做个好点儿的榜样。首席大法官勃然大怒,因为没有找到别的武器,就顺手抄起便盆,要向那个可怜的乡下人的脑袋砸过去。这时,他的女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