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给自己做结论,并向读者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读者可能会认为,即使我没有对他们撒谎,至少也欺骗了自己。但是,如果我能够将我碰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行动、每一个念头,哪怕是一丝感觉都详细地讲给他听,这样才不会误导他,除非我故意这样做。即使我想这么做,恐怕也办不到。将这些零散的要素整合起来,并且判断这样构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这都是读者自己的事情。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也取决于他,如果他判断失误的话,所有的错都是他自己犯下的。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真实地讲出一切是不够的,我的叙述还必须足够精确。我的任务不是判断事情是否重要,而是要将他们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然后让读者自己去判断。迄今为止,这一直是我竭尽全力想达到的目的,而且今后我也会坚持这么做。但是,中年时代的回忆远远不如青年时代那样生动鲜明。所以一开始,我尽可能地利用青年时代的回忆。如果我的成年以后的回忆也是这么鲜活的话,也许,没有耐心的读者将会感到厌倦。但我自己对此将非常满意。我惟一担心的事情就是:不怕说得太多或撒谎,而怕没有说出全部事实,或是有意遮蔽真相。
我想那是在1732年间,正如我前面所说过的,我抵达了尚贝里,并开始为国王进行土地登记工作。当时,我的年龄将近二十一岁。以我这样的岁数来说,我的智力已经发育成熟,但判断力却并非如此,我急切需要遇到一些能够给我建议的人,进而学会怎样使自己的行为更加理智。这几年的经验教训并没有让我完全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期间,尽管我吃了各种各样的苦,但对于人情世故还是不够练达。不过,我好像并没有因此付出什么代价。
我住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和妈妈住在一起。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和安讷西的住处一样的地方了。这里没有花园,没有小溪,没有迷人的风景。她住的这所房子既阴暗又压抑,而我所住的房间又是其中最阴暗压抑的一间。窗户的对面是一堵墙,下面不是街道,而是一条死巷,屋里非常憋闷,光线不充足,空间也很狭小。还有蟋蟀、老鼠和腐朽的墙板——由这一切组成的住处,无论如何都不会很舒服。但是,我的确和她住在一起,就在她的身边。我要么是在办公室,要么就在她的房间里,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房间让人难受,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肯定会有人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尚贝里,特别是住在这所破房子里。但是,这的确是一个明智之举,对此我一定要解释清楚。她非常不喜欢到都灵去,因为她觉得,最近这里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宫廷也非常不安定。对她来说,目前还不是去那里的最佳时机。但是,她的一些事情亟需她出面处理。她害怕被遗忘,或者是遭人诽谤,特别是她知道财政总监圣劳朗伯爵平常是不大帮她忙的,对她并不是很友好。这位伯爵在尚贝里有一处旧宅,建得很糟糕,位置也不太好,所以一直空着。妈妈把它租了下来,并且在那里定居下来。这个权宜之计当然比到都灵去强得多了。这样一来,她的年金不仅没有被取消,而且从那以后圣劳朗伯爵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我觉得她的家和以前的布置风格差不多,忠实的克洛德·阿奈始终和她在一起。我想我曾经谈起过他,他是一个来自蒙楚地区的农民,儿童时代就曾到汝拉山上采集草本植物来制作瑞士茶。正是由于他在草药方面的知识,她雇用了他,而且她认为有个懂得药材的男仆比较方便。他特别热爱研究植物,而她又极力鼓励他的这一兴趣爱好,使他有机会成为真正的植物学家。要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一定会成为植物学界的佼佼者,正如他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已经赢得的名声一样。作为一个过于严肃、而且年纪又比我大的人,他就像我的导师一样,教我避免了许多蠢事。因为他在我面前总是很有尊严,我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他对他的女主人都具有同样的影响,她了解他的品位、正直以及坚定不移的忠诚,并且也很好地回报了他。毫无疑问,克洛德·阿奈绝不是等闲之辈,而且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这样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沉着稳重,谨言慎行,态度客气,说话言简意赅。他的热情像熔岩一样滚烫猛烈,而他从来没表露出来过,但这些热情却在悄悄地啃噬着他的心灵,而且诱使他做下了这辈子惟一一件可怕的蠢事——他服毒了。这场悲剧是我到那里不久以后发生的,而且也让我知道了他和他的女主人之间的私情。要不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说爱慕、热忱和忠贞应该得到这样报答的话,他理应得到这样的报答。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滥用她的信任去证明他完全配得上如此报答。他们很少发生争执,即使有也总是会和好如初的。但是有一次却闹得很不愉快。他的女主人正在气头上,说了一些伤害他自尊的话,这样的侮辱让他无法忍受。在绝望之中,他发现手边有一小瓶鸦片,就全吞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睡下,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醒来。幸亏华伦夫人当时非常激动,心神不宁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发现了那个小空瓶,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尖叫了一声,然后连忙跑去救他,我听到声音不对也跑了过去。她向我坦白了一切,并求我帮助她。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吐出吞下去的鸦片。此情此景让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非常惊讶,在她亲口告诉我之前,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丝毫没有觉察。也难怪,克洛德·阿奈为人十分谨慎,哪怕是比我更加敏锐的人或许也看不出来。自然而然地,他们二人和好如初了,这深深地感动了我。从那时起,我对他的好感中又增加了几分尊敬,而且我也变成了他的学生,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得知另外一个人和她的关系比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之后,我没有丝毫的痛苦。虽然我也从来没有渴望过这个位置,但是一旦发现它被别人占据之后,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一点的,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尽管他将她从我身边夺走,我的心中非但没有仇恨,事实上还将对她的爱延伸到他的身上。她的幸福是我的最高目的,既然她需要阿奈,我当然乐意看到他也过上幸福的生活。从他的角度来说,他完全符合他的女主人的要求,并用真诚的友谊来回报她对自己的信任。他从不利用地位所赋予他的权威,而是以超乎我之上的睿智来征服我。只要是他反对的事情,我一件也不敢做,因为他对坏事是毫不留情的。这样一来,我们一起过着幸福和睦的生活,这种局面只有死亡才能打破。这个可人儿的高尚品格的又一例佐证就是:她能使所有爱她的人也彼此相爱,即使妒嫉以及争风吃醋的念头也完全屈从于她所唤醒的高尚品德,我从没有发现她身边的人对彼此怀有恶念。听到这些颂扬之辞的时候,我希望读者们能够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周围是否也有这样的女人,如果她们能够担待得起这样的敬佩,那么我建议他们用真心去爱这些女人吧。
从我来到尚贝里起,一直到我于1741年到巴黎去为止,其间大概有八九年的时间,但这段时期却乏善可陈,因为我的生活简单而快乐。就我的性格塑造而言,这种单纯生活恰好是最为必要的。由于经常不断的纷扰,这一过程始终未能完成。就是在这段宝贵的时期里,我那杂乱无章和时断时续的教育开始稳定下来,才使我能够在日后所遇到的种种挫折中,始终坚守住自我的本色。这一发展过程是缓慢的,而且是不易觉察的,也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它还是值得我一一道来。
一开始,我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整日繁忙的伏案工作让我没有闲暇去考虑别的事情。只要有一点点的休息时间,我就会去我的好妈妈那里。我根本没有时间看书,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当我的工作开始走上正轨之后,也不那么需要脑子的时候,我又开始感到百无聊赖。这时,读书的念头又重新袭来。这种热望仿佛总是在它难以得到满足的时候又重新燃起,如果不是其他事情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开的话,我一定会再一次变成一个书呆子,就像我在当学徒的时候那样。
虽然我们的计算工作不需要十分高深的算术知识,但有时我也会遇到困难,最好是能够多学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为了克服困难,我买了几本算术书,我学得很好,而且我是一个人自学的。实用算术其实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广泛,特别是在计算精确方面要求很苛刻。甚至我还有几次亲眼看到,一些非常复杂的计算让优秀的几何学家束手无策。思考与实用相结合,才能带来明确的思路,从而才能够找到捷径。这个过程能够大大增加一个人的自信心,而精确的计算结果则能让人感到身心愉悦,一切都会让原来枯燥无味的工作变得心旷神怡。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中,体会到了一种在数字方面所向披靡的乐趣。直到三十年后的现在,当我的所学所知在记忆中逐渐褪色的时候,只有关于算术方面的一部分知识依然是鲜活的。前几天,我去达温浦作客,房东的孩子正在做算术题。我居然把一个最复杂的习题做出来了,不但结果正确无误,而且整个过程我都感到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愉悦。我把答案写出来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尚贝里的那些快乐日子。那是多么遥远的回忆啊!
测量员们绘制地图的色彩唤醒了我对绘画的兴趣。我买了一些颜料,开始画起花卉和风景来。很遗憾的是,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并没有多少天分,但我依然喜爱绘画。我可以一连好几个月不出门,整日沉湎于画笔和铅笔之间。我完全迷上了这件事,必须强迫自己把它放下才行。只要我喜欢上了某种东西,总是遇到同样的情形。随着时间的递增,这一爱好逐渐变成了一种热情,很快就让我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我这种毛病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甚至就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虽然我已经是个老朽了,却还热衷于研究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对我来说毫无用处,而且自己又一窍不通,甚至很多人早在年轻时代开始学习,恰恰在我要开始的年纪被迫放弃了。
当时,这一爱好对我来说是适逢其时。机会很好,我毫不犹豫地利用了这个机会。当阿奈带着许多新的植物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有两三次差一点儿要和他一起去到野外采集植物了。我几乎可以肯定,只要我和他去过一次,我就会上瘾的,也许现在我就成了一个着名的植物学家。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研究植物更契合我的天性了。其实,我在乡下的十年时间,我几乎什么也没有干,就是不断地采集植物。当然,我没有什么目的性,也没有成就感,当时我不但对植物学一无所知,而且还非常蔑视——甚至是厌恶——它。对它惟一的想法就是,这似乎是药剂师做的事。妈妈虽然很喜爱植物,但是却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一点。她仅仅采集来一些普通的植物,配制些简单的药品罢了。就这样,植物学、化学和解剖学在我的脑子里混淆在一起,我把它们都归于医学名下,只能作为我插科打诨的笑料,并且一次次给我带来别人的赞誉。不过,另外一种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爱好正逐渐形成,并且不久就压倒了其他一切爱好。我说的就是音乐。我一定是为这门艺术而生的,因为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上了这门艺术,而且是我一生中惟一坚持下来的一门艺术。令人费解的是,我虽然可以说是为这种艺术而生的,可是学起来却是那么吃力,进步得又那么缓慢,即便我毕生都在辛苦练习,却始终都没有达到打开曲谱就能正确地唱出来的地步。我之所以对音乐有着特殊的兴趣,就是因为可以和妈妈在一起练习。在别的方面,我们找不到共同的兴趣,但是音乐将我们两个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的确让我无比快乐。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当时,我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差不多已经赶上她了。一支歌曲只要练上两三遍,我们就能完全记下它的旋律。有几次她正在药炉边忙来忙去,我对她说:“妈妈,这里有一支非常好听的二重奏,依我看,您准会听得入了迷而把药熬糊的。”“我以人格担保,”她对我说,“要是你让我把药熬糊了的话,我就叫你喝了它。”在我们这样斗嘴的时候,我把她拉到她的羽管键琴前,很快就忘记了别的事情。杜松和苦艾酒都熬成了黑炭,她便拿起来抹了我一脸的炭灰——当时是多么快乐啊!
可以想见,我的空闲时间虽然不多,我却利用它做了不少的事情。现在我又有了一种新的乐趣,这比其他一切乐趣更加让我高兴。
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太憋闷了,简直像个地牢,我们不得不常常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阿奈曾说服妈妈在郊外租了一个花园,用来栽培植物。这个园子有一个相当纯朴可爱的小屋,我们在那里布置了一些家具,并且放了一张床。我们常到那里去吃饭,我有时就在那里过夜。渐渐地,我开始迷恋上这个小小的隐居之地。我带了几本书和不少的图画到那里,并花费了一些时间把小屋装饰了一番。为了给散步至此的妈妈带来意外惊喜,我特意精心准备了一下。有的时候,我虽然不在她的身边,但是我的心始终和她在一起,而且是怀着一种非常愉悦的感情。这是我的另一个奇思怪想,我既不想辩白,也不想多解释,我只把它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记得有一次卢森堡公爵夫人略带打趣地对我说,有个人专为给情妇写信而离开自己的情妇。我对她说,我很可能也这样做,而且我应该进一步补充说,我已经做过几回这样的傻事了。然而,当我和妈妈在一起时,从未感到有离开她的必要,哪怕是为了更好地爱她。因为不管是我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我独自一人,都是同样地感到自由自在,而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时都不会有这种感觉,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我对他怀有怎样的深情厚谊。但是她常常被一些和我志趣不相投的人们所包围,那种愤怒与厌烦的心情迫使我躲到我的隐居之所去,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念她,丝毫不用担心那些令人讨厌的访问者会尾随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