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宗教方面尤其如此。她关于宗教的看法有时极其不一致，其中有的非常正确，有的愚蠢至极，有的见解与她的性格有关，还有的则是源于她所受教育的偏见。一般说来，信徒们把上帝想象成和自己一样的人：善良的人认为上帝是善良的，邪恶的人认为上帝是邪恶的；心怀恶意和性情乖戾的人，眼中只有地狱，因为他们想让所有的人都下地狱；而充满爱心和生性善良的人，根本不相信有地狱存在。令我感到非常惊异的是，善良的菲内龙在他的《德勒马克》一书中关于地狱的言论，仿佛他真的相信地狱一说，但是，我希望他当时是在撒谎，因为不管多么诚实的人，有时被逼无奈也会撒谎——特别是当他做了主教之后。妈妈没有对我撒过谎。而且，她那恬静的灵魂从来没有动怒过，因此也不会把上帝想象成为复仇与愤怒之神。一般信徒所看到的只是正义和惩罚，而她在上帝身上则只是看到仁慈和怜悯。她常常对我说，既然上帝没有将我们塑造得很完美，就没有权利要求我们那样做，如果他以此来苛责我们，从他的角度来说就有失公允。奇怪的是，她虽不相信地狱的存在，却相信有炼狱。这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拿恶人的灵魂怎么办。如果这些恶人继续作恶的话，她既不愿叫他们下地狱，也不愿让他们的灵魂和善人的灵魂在一起。实际上，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是现世还是别的世界，恶人的事总是让人为难的。
下面是她另外一个奇怪的想法。很显然，根据这一理论，关于原罪和赎罪的全部教义就被推翻了，一般意义上的基督教的基础也被动摇了，无论如何，天主教也简直无法存在了。但是，妈妈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或者说她自称是个好的天主教徒，当然是十分虔诚的。她认为，人们对《圣经》的解释过于粗浅和拘泥于字面。在她看来，通过《圣经》，我们知道了永恒的苦难，但这带有恐吓或象征的意味。她还认为，耶稣之死是真正的上帝之爱的典范，它教人们要爱上帝，并且也要彼此相爱。一句话，她忠于自己所选择的信仰，也以全部的虔诚遵守教会的全部信条。但是，要是一条一条地和她讨论起来，那就会发现她的信仰和教会所倡导的完全不同，尽管她始终是服从教会的。在这个问题上，她表现出了无以伦比的纯朴和真诚，比那些学者们的论争更为雄辩有力，甚至常常让她的忏悔师很为难，哪怕她对忏悔师毫不隐瞒地说了一切。她曾经对他说过：“我是个好天主教徒，而且将来永远会是一个好天主教徒。我要用我的整个心灵接受圣母教会的决定。我虽不能掌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掌握自己的意志。我要毫无保留地强迫自己完全服从教会，我愿意相信一切。您还要我怎样呢？”
我相信，即使没有基督教道德的话，她也会遵奉它的原则的，因为这些和她的性格太吻合了。凡是教会规定的，她都去做；其实即使没有明确的规定，她也同样会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她总是乐意表示服从的。如果不是被允许，甚至命令她开斋的话，她会守斋一直守下去，这完全是为了取悦于上帝，丝毫不是出于谨慎小心的缘故。但是所有这些道德原则都是从属于达维尔先生的原则的，说得更准确些，她看不出二者任何互相抵触的地方。她可以问心无愧地每天和二十个男人睡觉，对此丝毫不感到自责，更不是出于情欲。我知道有不少虔诚的女人在这件事上并不比她多虑，但是她和她们之间的不同是：她们被情欲所诱惑，而妈妈则是被她那诡辩哲学所欺骗。在最令人感动的谈话中，我甚至敢说，在最富有教诲意义的谈话中，她可以平静地谈到这个问题，表情和谈话的声调一点儿没变，而且丝毫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如果当时有什么事情打断了她的谈话，接着她会以同样平静的态度继续说，因为她深信所有这些只不过是为了维护社会道德而定的，每个有见地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去解释、奉行或回避，而不用担心会有冒犯上帝的危险。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我承认我也不敢反驳她。如果一定强迫我反驳她的话，我会因自己的失礼而感到羞愧难当的。当然，我很想建立一项规则，别人必须遵守，而我自己又极力想跳出这项规则的约束之外。但是，我不但知道她的性格可以防止她滥用她那些信条，而且我还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容易上当受骗的女人，如果我将自己算作例外的话，就不得不让她把她喜欢的其他一切人都算作例外。而且，我只是在提起她观念不一致的地方时顺带谈谈，这对她的实际行为并没有产生过多大影响，而在当时甚至一点影响都没有。但是，我曾答应要忠实地叙述一下她的信条，我要遵守我的诺言。现在我再来谈谈自己吧。
我发现她的这些信条正是我所需要的，可以使我的心灵摆脱对死亡及其后果的恐惧，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尽量从中汲取养分。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依恋她，甚至想把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完全奉献给她。如此以来，我对她加倍依恋起来，也确信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面对未来的命运时也更加达观了，竟然还体味到一种习以为常的宁静——甚至是幸福——这大大缓和了那些使我们患得患失的一切激情，让我可以无忧无虑地享受那为数不多的日子。还有另外一件事能给我带来快乐，那就是我想方设法培养她对田园生活的兴趣。因为我一心一意要使她爱上她的花园、农场、鸽子、母牛，结果我自己也爱上了这一切。我整日忙于这些琐事，但并没有搅乱我的平静心态，这比喝牛奶和其他一切药物更有益于我那可怜的身体，甚至很有可能使我恢复健康。
收获葡萄和水果使我们愉快地度过了那一年的剩余时间，加之又生活在善良的人们中间，这使我们对田园生活逐渐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冬天即将来临，我们对此感到非常惋惜，并且不得不回到城中，好像被流放似的——尤其是我，因为我认为自己活不到下一个春天，而且相信这一次告别沙尔麦特就是永别。离开之前，我吻了吻那里的土地和树木，尽管已经走得很远，我还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好几次。回家之后，由于我和我的女学生们已经分开很久了，而且也对城里的娱乐和社交失去了兴趣，我就没出过门，除了妈妈和萨洛蒙先生外，也没见过任何人。萨洛蒙最近成了我和妈妈的医生，他是个正直而有才气的人，而且对宇宙法则有相当明智的见解。他那些有趣而且富有教益的议论比他所有的处方对我更有效。我一向忍受不了一切愚蠢无聊的谈话，但却很喜欢听取有益的与充实的谈话，而且我从不拒绝这样的谈话。能和萨洛蒙先生谈话，对我来说是一大快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灵似乎已经摆脱了束缚，即将获取更高深的知识。我由于对他的好感进而发展到喜欢他所谈的话题，于是，我开始寻找那些能够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他的理论的书籍。那些能把科学与宗教信仰融合在一起的论着，特别是由奥拉托利会和波尔洛雅勒出版的着作，是最适合我的。我开始阅读这些书，更确切地说，我是在贪婪地读它们。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父写的《科学入门》，这是介绍科学论着的一种介绍性读物。我反复读了它上百遍，还拿这本书作为我的学习指南。最后，鉴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欠佳，或者说正因为如此，我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引上了研究学问的道路。对我来说，虽然每天都是末日，但我却更加怀着巨大的热情学习起来，就像自己能够永生似的。有人告诉我，这样用功学习对身体有害，我却认为它是有益的，不仅有益于我的心灵，而且有益于我的身体。因为这样专心读书的本身对我是如此的快乐，让我完全忘掉了那些不幸，痛苦也因此而减轻了很多。显而易见，没有什么能让我得到真正的宽慰。但是，因为我感觉不到剧烈的痛苦，对体弱多病的身体、失眠和用思考代替行动已经习以为常了。最后，我把自己生理机能的缓慢衰退看作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直到走向死亡的那一天。
这种想法不仅使我摆脱了对生活琐事的牵挂，也使我从一直被迫服用的形形色色的药品中解脱出来。萨洛蒙承认他的药不能治愈我的病，也就不强迫我继续吃那些药了，他只是开些无害的药来安慰可怜的妈妈，免得让她难过，这一方面不使病人感到悲观绝望，另一方面也可以保住医生的信誉。我放弃了严格的节食疗法，又开始喝酒了，而且在我体力允许的范围内，百无禁忌地过上了健康人的生活。我甚至又开始出门了，我去拜访我的朋友们，特别是那位我非常喜欢交往的孔济埃先生。总而言之，不论我认为努力学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件美好的事，还是我内心深处潜藏着还能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死亡的逼近不但没有削弱我研究学问的兴趣，反而似乎使我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来。我不顾一切地汲取知识，好像是要将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好像我深信知识是我惟一能带走的东西。我很喜欢去布沙尔的书店，一些文人学者经常到他那儿去。不久，由于春天——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春天了——快到了，我便在那个书店里选购了几本书，以便有幸能带回沙尔麦特去。
我的生活很幸福，我也尽情享受这种幸福的感觉。当我看到春天的第一朵鲜花时，心中的喜悦真是难以形容。对我来说，重新看到春天就像在天堂里复活一样美妙。积雪刚刚开始融化，我们就离开了那所监牢般的住宅，为了听夜莺的初啼，我们很早就到了沙尔麦特。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想过死亡，说来也奇怪，我在乡间从来没有得过重病。我在那里也有不舒服的时候，但始终没有到卧病在床的地步。当我觉得身体比平时糟糕的时候，我就说：“你们看见我要死的时候，就把我抬到橡树的树阴下，我保证会在那里好转的。”尽管身体衰弱，我还是恢复了田间劳动，当然是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我为不能独自料理花园而深感苦恼。还没有锄五六下地，我就气喘吁吁，汗流如注，简直快要虚脱了。我一弯腰，心跳就加快，血液就猛地冲到头部，我不得不立即直起身子来。我只好干些不太累的活儿，比如照料鸽子等等，我十分喜爱这种工作，经常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一点儿也不觉得厌倦。鸽子非常胆小，而且难以驯养，最后，我成功地使我的鸽子非常信任我，甚至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去，它们都跟着我，我随时随地都能捉住它们。只要我一去到园子里或到院子里，我的肩上和头上就会立刻落上两三只鸽子。虽然我很喜欢它们，但这样的前呼后拥却成了我最大的负担，我不得不让它们改掉对我的这种亲昵习惯。我一向特别喜爱驯养动物，尤其是驯养一些胆小的野性动物。我认为把它们驯养得服服帖帖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过，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它们对我的信任，更愿意叫它们毫无畏惧地喜爱我。
我在前面说过，我带来了几本书。但是当我读书的时候，所采用的读书方法很难使我得到益处，而只能增加我的疲劳。由于我对事物的理解是错误的，认为要从读一本书中受益，必须具备书中所涉及的一切知识，丝毫没考虑到哪怕是作者本人也没有那么多知识，他只是在需要的时候从其他书中借来一用的。在这种愚蠢想法的支配下，我只得时断时续地读书，经常得从这本书跳到那本书，甚至有时我所要读的书看了不到十页，就得查好几遍图书馆。因为死守这种极端费力的读法，我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思想也越来越困惑，几乎到了什么也看不下去、什么也不能领会的地步。幸而我及时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并且让我置身于一个漫无边际的迷宫里，于是赶紧趁着还没有完全迷失的时候就回头了。
一个人要是真正对学问感兴趣，在他开始钻研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知道各门科学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这种联系使它们互相牵制、互相补充、互相阐明，哪一门也不能独自存在。虽然人的智力不能把所有的学问都掌握，而只能选择一门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对象，如果他对其他科学一窍不通的话，那他对自己所研究的那个分支学科也就不会有透彻的了解。我觉得我的思路是正确的，而且也是有用的，只是在方法上需要调整一下。我首先看的就是百科全书，我把它分成几个部分进行学习。不久，我又认为应当采取完全相反的方法：先对每一个门类单独加以研究，一直研究到使它们汇合到一起的那个点上。这样，我又回到一般的综合方法上来了。但是这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在这方面，深思弥补了知识的不足，合情合理的思考帮助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不论我是活在世上还是行将死去，我没有多余的光阴去浪费了。二十五岁的人了，一无所知，同时又想什么都学会，就必须好好利用时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或死亡可能打断我对知识的热忱，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先对一切东西有一个了解，一方面可以测试一下我的天资，另一方面也可以判断一下应该研究哪一门学科。
在执行这项计划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事先没有预料到的好处——那就是合理安排时间。应当承认，我本不是一个生来适合做学问的人，长时间的学习往往会使我感到疲倦，甚至我不能一连半小时集中精力于一个问题上，顺着别人的思路进行思考时尤其如此。有时，我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思考，花费的时间可能会比较久，但却相当有成效。反之，如果要我用心去读一位作家的着作，刚读几页，我的思想就会游离开来，并且不知所至。即使我坚持下去，就会累得头晕眼花，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如果我连续研究几个不同的问题，即使毫不间断，我也能轻松愉快地琢磨下去，这问题可以消除另一问题所带来的疲劳，根本用不着休息。我就在我的治学计划中充分利用我的最新发现，对一些问题交替进行研究，这样，即使我整天刻苦钻研也不觉得疲倦。说实话，田园里和家里的那些杂活儿是一种有益的消遣，但是，在我的求知欲日益高涨的时候，我很快便想出一种能从消遣中匀出时间学习，甚至还有同时做两件事的办法，丝毫不用担心哪一件也做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