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由我介绍给他的我的那些朋友,在和他认识之前都与我亲密无间,待到认识他以后,他们对我的感情和态度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他从没有把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介绍给我,而我却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了他。最后,他把我的朋友全都夺走了。如果这就是友谊的结果,那么仇恨的结果又将是什么呢?
就连狄德罗在一开始也曾经屡次告诫我,说虽然我对格里姆那么信任,可他却并不是我的朋友。后来等到他自己也不再是我的朋友时,便改变了腔调。
我以前处理我的几个小孩的办法是用不着别人帮忙的,可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几个朋友,其目的仅仅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以便让他们不要把我看得比实际上的我更好。这几个朋友是狄德罗、格里姆和埃皮奈夫人。杜克洛本来是最配得知我的隐私的人,可我偏偏没有告诉过他。然而他还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是谁告诉他的呢?我不知道。不大可能是埃皮奈夫人泄密的,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我依样画葫芦,也把她的很多秘密抖出去,我是可以狠狠地报复她的。那就只剩下格里姆和狄德罗了。他俩当时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特别是在反对我的时候。因此,极有可能是他俩合伙干的这件事。按说,我没有把秘密告诉过杜克洛,因此他拥有泄漏这个秘密的自由。可是,我敢打赌,他反而是惟一保守这个秘密的人。
格里姆和狄德罗在密谋把“女总督”们从我身边夺走时,曾竭力想拉杜克洛入伙,却被他很鄙夷地拒绝了。我后来才从他那儿得知这件事的始末,但是,当时我从戴莱丝那儿已经知道了不少情况,看出其中有些不可告人的阴谋,看出他们是想摆布我,即使不违背我自己的意愿,至少也要将我蒙在鼓里;再不然,他们就是想拿这两个女人作为工具,以实现某种阴谋。这一切肯定不是正大光明的。杜克洛的反对就无可争辩地证明了这一点。谁要是相信这是友谊,那就让他相信好了。
这种所谓的友谊给我在家里和家外带来了同样的灾难。几年来,他们和勒·瓦瑟太太频繁地进行着长时间的谈话,已经明显地改变了她对我的看法,而且这些改变肯定是对我不利的。那么,他们在这种奇怪的私下会谈中究竟讨论了些什么呢?为什么搞得这样神秘?难道这个老太婆的谈话就那么有趣,以至他们如此珍视?或者说是那么重要,以至生怕走漏了风声?三四年来,他们的这种密谈一直没有中断过。起初我觉得很可笑,但转念一想,又开始感到惊奇。如果我当时知道这个老太婆在跟我捣什么鬼的话,这种惊奇肯定会发展成为焦虑不安的。
尽管格里姆在外面夸耀他对我如何热情,可是从有我在场时他对我的态度中却很难看出他那所谓的热情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好处;而他假装出来的对我的怜悯,与其说是在帮我,不如说是在羞辱我。他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地断了我所选择的那个工作的财路,说我誊抄乐谱的水平太差。我承认这是实情,但不应该由他的嘴里说出来啊。他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在开玩笑,就另外雇了一个抄谱人,把凡是能从我这儿挖走的客户都挖走了。可以说,他的目的就是要逼得我走投无路,从而只得去依靠他本人和他的影响来养家糊口。
在我前思后想,把这一切都考虑到以后,我的理智终于压倒了还在为他说话的那种先入之见。我得到的结论是,他的性格至少是很可疑的,而他的友谊则是虚假的。基于此,我决定不再见他。我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埃皮奈夫人,并向她说明了我这么做的一些不容置辩的理由,我现在都忘记我说的是哪些理由了。
她强烈反对我的这个决定,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提出的这些理由。当时她还没有同他统一口径。但到了第二天,她没有亲口向我解释,却交给我一封措辞巧妙的信,这封信由两人一起写成。在信中,她以他喜不外露的性情来为他辩解,却又不提具体的细节,并且指责我不该怀疑他背叛朋友,认为我的怀疑是一种罪过,还劝我跟他重新和好。这封信让我动摇了。在随后进行的我和她之间的谈话中,我发现她比上一次准备得充分多了,我被完全说服了。我甚至相信我判断错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太冤枉我的朋友了,我应该赔礼道歉。总之,就像我也对狄德罗和霍尔巴赫男爵已经多次做过的那样,一半是出于自愿,一半是出于软弱,我怕又做了我本来有权要求对方做的友好表示,我就像另一个乔治·唐丹一样跑到格里姆那儿去,为他对我的冒犯而请求他原谅我。我经常怀抱着这样一种错误的信念,以为只要态度温和,行为得体,天下就没有解不开的冤仇,这个错误的信念让我一辈子都在那些所谓的朋友面前卑躬屈膝。其实,恰恰相反,恶人越是找不出仇恨的理由,他们的仇恨就越强烈;他们越是觉得自己不对,他们施加给受害人的痛苦就越深。我从亲身经历中就可以为这个论断找出有力的证据,那就是格里姆和特龙桑两人的所作所为。他俩之所以成了我的两个最不共戴天的敌人,完全是由他们的爱好、兴趣、任性所造成的。他们根本找不出我有任何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他们的恼恨日甚一日,就像老虎一样,越容易出气,它就越是要发虎威。
我本来期待着格里姆会因看到我这样委曲求全和主动表达善意而感动不已,并张开双臂,以最真诚的友情来迎接我。哪知在接待我的时候,他竟然像个罗马皇帝似的,态度无比傲慢。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待我。我只好尴尬无比地扮演着这样不恰当的角色,怯生生地用几句话说明了我的来意。在开恩赦免我之前,他堂而皇之地宣读了一段他事先准备好的长篇训斥,列举了他的一大堆罕见的美德,特别是关于友谊方面的。他花很长时间着重讲了一条他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这规律起初让我大为震惊,那就是:他的朋友是绝不会与他分手的。他在那里说着,我就在这边暗暗地想:要是我成了他这个规律的惟一例外,那可就惨了。他在这一点上装腔作势地说个没完,最后让我想到,如果他果真只是听凭内心情感行事的话,那他就绝不会如此关注这条规律。因此,他不过是利用这条规律来往上爬而已。其实,直到那时为止,我也和他一样,保住了所有的朋友。从儿童时代起,我就从未丢掉过一个朋友,除非是因为死亡。不过,我从没拿它当回事,也不拿它作为我的自律原则。既然我俩有个共同的优点,除非他已经想好了要剥夺我的这个优点,否则他哪里有资格吹嘘这是他独有的优点呢?接着,他故意地羞辱我,他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我们共同的朋友都更喜欢他,而不是我。这一点我和他一样清楚,朋友们确实对他有些偏爱。但问题是,他是怎样获得这种偏爱的呢?是他有过人之处,还是谈吐不凡?是通过自我夸耀,还是通过对我的极力贬损?最后,当他在尽情地拉开我俩之间的距离,使我感到他准备给予我的宽大实属难得之后,他就吻了我一下,以示和解,并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就像是国王在拥抱新受封的骑士一样。我仿佛从云端跌落下来,惊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场景就好像教师之训斥学生,并免了他一顿鞭子一样。每当我回想起这幕场景,总觉得根据表面现象来作判断是多么容易受骗,而那些庸众又是多么看重这种由表面现象得来的判断啊!我还觉得,有罪的人总是胆大妄为、骄傲自大,而无辜的人却总是满面羞愧、窘迫不安。
我俩就这样和好了。这对于我那颗任何争吵都会使之痛苦不堪的心来说,总算是减轻了一点压力。大家可以猜到,这种和好是绝不会改变他的态度的,他只不过是剥夺了我向他申诉的权力而已。因此,我决定忍受一切,什么都不再说了。
这么多烦恼接踵而至,压得我无比沮丧,让我再也无力控制住自己。我收不到圣朗拜尔的任何回信,又被乌德托夫人疏远,而且不敢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这一切都使我开始害怕起来,担心在将友谊当作心中的偶像的同时,把自己的一生都白白浪费在了追寻那些虚幻的东西上面。在这次考验之后,在我所有的朋友之中,只剩下两个人能让我对其怀有全部的敬意,值得我给予绝对的信赖:一个是杜克洛,自从我住进退隐庐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人;另一个是圣朗拜尔,我认为只有把我的心事毫无保留地向他倾诉出来,才能弥补我对他犯下的过错。我决定在绝不连累其情妇的情况下,向他作一个全面而彻底的忏悔。我毫不怀疑这仍是我的激情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目的是使我和她更接近一些。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想毫无保留地扑到她的情人的怀中,彻底地接受他的指引,把心都掏出来给他看。我正准备给他写第二封信,并相信准能收到他的回复时,我突然得知了一个悲惨的消息,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能回复我的第一封信。原来这场战争太艰苦了,他没能在它结束之前经受住疲劳的折磨,埃皮奈夫人告诉我他刚刚瘫痪了。而乌德托夫人也忧伤成疾,不能立即给我写信。两三天之后,她从巴黎——她当时在巴黎——写信告诉我,她打算让人送他到亚琛去洗矿泉浴。我不敢说这个悲惨的消息带给我的苦恼和折磨与她一样多,但我毫不怀疑它让我产生的忧伤会比不上她的痛苦和眼泪。我见他病得这样厉害,又担心他的病情可能受到焦虑不安的心情的影响,因此我感到非常难过。这比此前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更加能触动我的心弦。我十分痛苦地感到,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如此之多的悲伤。令人高兴的是,不久我就从他那儿得知,我把他的心情和病况都估计得太严重了。不过,现在到了该讲述我的命运大转折的时候了,这次转折是那样的剧烈而又突然;也到了该讲那个把我的一生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的大灾难的时候了,这个灾难的起因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却产生了如此可怕的后果。
有一天,在我根本没有料到的情况下,埃皮奈夫人派人来找我。我一进她的房间,就发现她的眼神与行为举止中透出一种慌乱的神色,这是很不寻常的,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世上没有谁比她更善于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了。她对我说:“我的朋友,我马上要到日内瓦去。我的胸部不舒服,身体垮得很厉害,因此我必须丢开一切事情去找特龙桑,让他给我看看。”这个决定如此突然,而当时又正是入冬时节,所以我感到非常惊讶,特别是我离开她才三十六个小时,当时她根本没提这事。我问她想带谁一起去,她告诉我说要带上她的儿子和里南先生,然后,她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您呢,我亲爱的熊,您不一块儿去吗?”我没有当真,以为她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她很清楚,我在冬天几乎出不了门,于是我就开玩笑地说,这是一个病人去陪伴另一个病人。她看上去没有坚持这个建议的意思,所以我们就换了个话题,谈了谈她此次旅行的准备工作。她已经决定半个月后就动身,因此正在抓紧准备。
不需要很敏锐的洞察力,我就看出此次旅行有个秘密的动机。这个秘密她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惟独瞒着我一个。第二天,戴莱丝也发现了这个秘密,是总管家台歇透漏给她的,而他又是从贴身女仆那儿得知的。既然不是埃皮奈夫人本人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那么我就不必非得替她保守这个秘密不可。但是这个秘密同她亲口说给我听过的那些秘密的关系太密切了。我根本无法将它们截然分开,所以我将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不过,这些秘密虽说从来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从我的嘴里或从我的笔下泄漏出去,但是知道它们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不可能不被埃皮奈夫人圈子中的所有人都知道。
我得知她此次旅行的真正动机之后,便看出一定有一个仇家在暗中煽动此事,想让我做埃皮奈夫人的护送人。不过,她并没有坚持要我陪她,所以我就没有把这事太当真。我想,要是我真的傻乎乎地接受了这个任务,那我所充当的角色就真是太好笑了。此外,我的拒绝反倒让她占了大便宜,因为她竟然能说服她的丈夫陪她一同前往。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狄德罗的一张短笺,我将它转录于后,这张短笺只是对折了一下,里面的内容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看到。它是送到埃皮奈夫人家,由埃皮奈夫人之子的家庭教师,也是她的亲信里南先生转交给我的。
狄德罗的便条(信函集A,第五十二号)
我天生就是爱您并让您苦恼的人。我听说埃皮奈夫人要去日内瓦,却没有听说您要陪她去。我的朋友,如果您对埃皮奈夫人感到满意的话,您就应该陪她一起去,如果是不满意的话,您就更应该陪她去。您不是觉得欠她的恩情实在太多了吗?现在正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您可以部分地偿还所欠之情,让您稍感安慰。在您的一生之中,还能再找到一次这样的机会来对她表达感激之意吗?她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去,就好像从云端跌落尘埃一样。她有病在身,需要娱乐和消遣。而且这是冬天呀!您想一想,我的朋友。您以身体不好为由来进行推脱,虽说这理由比我所想象的要有力得多,但是您今天的身体是不是比一个月之前或初春要差一些呢?您三个月以后去旅行,难道会比今天去要舒服一些吗?要是换了我,我可以坦白地跟您讲,如果我受不了马车的颠簸,我一定会拄着棍子跟着走。再说,难道您不怕人家会误解您的行为吗?别人会怀疑您不是忘恩负义就是别有用心的。我很清楚,无论您作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您的良心来为您作证,但是只凭良心的证明就够了吗?您难道可以把别人的证明忽视到如此地步吗?此外,我的朋友,我写这张短笺,是为了对得起您,也为了对得起我自己。如果它让您觉得不舒服,您就将它烧掉好了,以后也别再去想它,就当我没写过一样。我问候您,爱您,拥抱您。
我一边读着,一边气得发抖,感到非常震惊,几乎不能读完。但这并未妨碍我注意到狄德罗又在耍花招,他在信中装出一种比他其他所有的信都更温柔、更亲切、更有礼貌的口吻,在那些信中,他至多称呼我为“亲爱的”,几乎从来都不屑于叫我“朋友”。我一眼就看出这个便条是兜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传到我手上的,它上面注明的收信地址、折叠的方式等相当愚蠢地泄了密,因为我们相互间的通信一般是通过邮局,或是通过蒙莫朗西的信使转交,而他眼下采用的这种途径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