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30日周二
上周日去农村老家。仅从起居环境和饮食情况上简单对比,这“城乡差别”的距离,颇令人心寒。回来后,心情格外抑郁。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根本上东西,还是自己的前景和今后努力方向。
如何才能著书立说?书写日记十余年。时到今日,头脑中虽也有文章体裁和结构筹划,也有资料搜集和知识积累,但真正决意写作一篇立意及叙述均能得当的文章时,依旧感到无从下笔、困难重重。然而,当自我内心因有无名苦恼与烦厌唆使着,或读书学习中被某种真情实感迫使着去挥洒与倾诉时,却能生出来一些行文大致得当,而读来也还自然的东西。不过,这样“文章”的缺陷,在于零乱、浅显,仿若蜻蜓点水,一般论说不深刻、不全面和不系统。如何使这种心得、随笔或说情绪化东西,转为实用“有为”的文体,尚需在表达方法方式上,去着力探索和思考。
近来围绕鲁迅先生作品,所进行的文学指导性探讨。目的在于通过这种学习和透视,衡量中国这块土地,于文学上,需要何样的“德、才、学、识”,才可以有所出路。
其实,自己之所以不容易被人理解,就在于外观庸常恬淡的生活中,内存有一种“不安分”、“不搭界”,甚至难与旁人沟通的狂想和妄作吧。
1993年3月31日周三
晚读《鲁迅作品教学问答》(秦亢宗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成都)。该书对鲁迅先生凡有影响作品,均一一详论之。其论述,是颇有见底的。但其认识,仍为一种单层面的分析与阐发。
《纪念刘和珍君》是高中课本中,颇须用力学习的文章。那句“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我耳鼓,甚或在笔端下,不知道已经重复过多少次了。今日读其文,重温其事件背景和过程,依然惊叹哀痛之极!
鲁迅先生所言:“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交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
鲁迅先生上述的言谈话语,道出了仿佛自清朝覆灭后,中国过去和现在社会中,都无法抗拒的某种类型的因果宿命。
缘于何故要四处搜罗鲁迅先生作品来读呢?其实,对此我一直很茫然,自己也说不出来个究竟。但今夜之读,却切实地感受到何谓思想和认识能够给人启发、教育和引导的力量。
回顾历史进程,都不难发现这样一种事实:“社会事件/事变有惊人相似的一面”。若在这样一种社会现实中,去求生存、求发展、求创造,必须要懂得借鉴历史教训,尤其其中血的教训。唯如此,才能抓住事物变化的本质所在,有的放矢地指出和解决根本上的问题;才能促进和带动社会实质性的进步,而非遮遮掩掩、虚大于实的苟延残喘。
一个人物,如:鲁迅先生。在对其一生不同时期与不同人物事件之间的文字交流和记述研究中,结合时代背景,特别是历史事件,我们(尤其那些有意到社会中去“立言厉行”者)可从中学习、了解和觉悟到社会斗争的复杂性,尤其是人性的杂芜、才能的玄虚及其限度、名利权势的短长与得失。借此来调整、校准自我努力的方位,寻到一个令身心平衡和心安理得的所在,而非总抱着“难得糊涂”般的轻狂,走南闯北,却又始终说不清楚自我为何有成,又为何成毁,甚至自觉不自觉地堕落成了“盲目、妄言、妄行”,即不利己也不利人式的人或“人物”。
1993年4月1日周四暖
晚读《鲁迅全集补遗续编》。《齐鲁晚报》有言,伊朗落一陨石,重达22公斤。
1993年4月2日周五
一夜春风后,晨起惊讶地看到,除了桃花落英缤纷和丁香花饱满溢香外,昨晚尚且白毛稚幼的杨树叶,此刻已经绽开成型了。那清亮碧绿的色彩,着实让人心爱!
一切事物,包括人。且不论本质意义上如何,仅从外表上看,并非都是一点一滴慢慢腾腾地长大的。如同这春天的杨树,时逢佳境,一鼓作气,仿佛就在瞬间长大了许多、强壮了许多。这种变化,虽非质上的突变,但从其本身而言,到也胜过那突变哩!
读鲁迅作品,沉思其议论话题及其论说的口气和语调。不得不感慨,那时的社会尚能容许先生撰文生存。这一事实到也可作为民主、自由和文明社会的象征。
近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收益颇深,特别在艺术思想、文学作为和社会认知能力上,确实有所提高和颖悟。中国“反封建斗争”,无论在文化上还是在政治上,都需要比其它国家走更长的路。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位思想者来说,都不是什么创见和发现,只须有历史知识和清醒头脑就行。所以,本世纪五十年代后,人们对社会主义体制的盲目乐观,更尤其对领袖人物的神圣化。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究竟是民众愚笨?还是领导者们故意在那儿恶作剧?”
在一个有悠长历史文化构成的社会中,如果没有强劲有力的思想,去震撼并根植于民众的心灵,并依赖于此来匡正和实现社会文明的气象改造。那么,旧有传统惰性的思维,就会趁机来占据各个阵地,使其社会难以摆脱周而复始的可悲亦可怜的文化“宿命”。中国的社会变革,的确如同许许多多志士仁人指出那样:“需要一个真正通晓国民性的中国人,来承担起历史责任和宿命。”
1993年4月3日周六天气转冷气温0-9度
晚观电视。人大闭幕不过周余,但在这周末的中央和地方台,均出现了急于繁荣文艺的景象。由此,仿佛感到了“文艺开禁”的轻快氛围。虽深知目前的经济和政治形势,都不容许乐观。但此春中国,在文学艺术上无疑已处于近年来的最低潮中,也由此确乎可以看到新作品脱颖而出的最佳时机。所谓“机不可失”,决非一相情愿的胡言乱语。
今日中国,如果公开倡导对“自由”的追求,一般人会顾虑那顶“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但若公开宣扬“自尊、自爱、自觉、自救”的话,到也容易被人们接受。
当一个人,在其孜孜以求的事业上,切实可感到一种似乎已经无法再承受的沉重且痛苦的压力时,咬紧牙关再进一步,可能就是事业有成的最明智而关键一举。如同攀登泰山十八盘或黄山天竹峰,即将达顶点时,也是最常感疲惫、沮丧和苦痛的时刻。又如万米长跑,真正艰难并不在最后冲刺,而是在前面三千米、五千米甚至九千米的拐点上,一个人意志力是否够坚强,是否有毅力和耐心,是否有勇气和信念。在此,个人素质诚然十分重要,但能使素质和理想达到和谐境地的,唯拥有了经验认知后的坚定和理念成熟的信心,也才会有不断成功和有效技能的传授本领。
1993年4月4日周日
日续读鲁迅“书简”。本欲下周还书,但读思间,愈发见得“文学界”经常会发生的人情世故。
鲁迅所处时代,单就汉字形态讲,在中国广大民众当中,能够自由自觉去阅读的人或人群,其实很少的。而其中,真能释文解字者,大概除了学生和教员外,再者就是忙活“案牍”或纵横“官场”的缙绅仕宦了吧。如同今天一样,在读书、看报、撰文的人或人群中,纯粹为了“养性修行”或“借文字繁荣社会文艺”者少之又少,而更多的不过是娱乐感官、聊赖时光或与时俱进而已。
鲁迅先生创作小说,主要集中在1918—1926年间,也就是“五四运动”到“四?一二政变”,不到十年的中间。当时作者年龄,在37-45岁。从该“书简”中可知,在1930年左右,不断有编辑向鲁迅先生讨要小说稿件。但先生一再言,小说是需要有生活的。与此同时,先生的工作完全转入时事评论、人文轶事、古籍编诠、结集成册之中。在已读过的先生书信、杂文和小说中,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千余年来,封建专制烙刻在民族精神和行为个性上的那种虚伪、猥琐和残忍的“劣根”性,鲁迅先生悟得很深,参得也很透。正因如此,在其文学实践中,对于周围“文人墨客”们,所谓“知识行为”中所暴露出来的类似“劣根”的行为,他不单是深恶痛绝,而且给予深刻揭露不懈,而且拒不姑息迁就的。但是,中国究竟应确立一种什么样的社会体制/制度?社会应有一副什么样的生活画面?这种理想国式的哲学、政治和艺术上的构造与描绘,在鲁迅先生那里是不明确的。所以,先生一再告知年轻人,要永远寄希望于未来,要相信“走得人多了就会踩出一条新路出来”。而于此心境之下,他自己却兢兢业业,努力让国人能够真实贴切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自己民族的真实历史和社会现状。
在与世界范围文化的比较中,鲁迅先生偏重于宣传和介绍德国和日本的知识性文化,或讲文化取向。但也热衷于对当时国际艺术领域中进步文化的引进与颂扬。事实上,关于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不应单从鲁迅先生自身经历和其所受到的文化熏陶上,来分析与研究。日本在亚洲的进步背景和地理位置,德国在欧洲近百余年来由整体落后到经济、文化与国力的整体奋进与综合性转变,都的确值得中国去比对和借鉴。
关于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伟人、大家和名士们,作为后人无论对他们抱有何样希望、企盼和想象,甚或有怎样的亵渎言语和行为。后者,即使就是有失“理性批判”水准的极其浮躁的言谈或行举,但若其姿态和作为,真能激励并带来了社会文明进步的理念和追求。那么,于九泉之下的圣人、先哲和烈士们,既不会因此再遭人间地狱般的煎熬,也不会因此去纠缠、报复或报应后人。但他们更可能会露着天使般的微笑,在天国迎接新世纪一个又一个开拓者,即那些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