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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歼奸臣断青丝

有风自东而来,吹散袅袅雾气。晨露未,校场北面一处高粱地里新抽的嫩秆叶尖上挂了点点晶莹的露珠。

高粱丛簌簌抖动,鱼贯走出七个人!

如兖出了营帐,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望去,高粱地里冷不丁冒出的七道人影,引得校场内一片哗然之声,众将士踮足翘首,争相去看人镜大人带来的人选,那六个布衣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像是刚从炭堆里钻出来,个个脸上黑不溜秋,蓬乱的头发上还沾了些高粱秆子的碎屑,模样儿是够狼狈的,可瞅着他们昂首挺胸阔步走来的神态却像是穿着世上最华贵最好看的衣饰,正得意地冲人显摆!待他们走近些,众人才瞧清那一张张黑炭似的脸上居然还带着笑,居然还笑得挺神气!

如兖有些发怔地看着领头走来的那一个,瞧瞧,人家迈的是醉八仙飘飘然若腾云驾雾的步态,足不沾地连打几个趔趄居然还倒不下去,“飘”得近些,一股子清冽酒香便扑鼻而来,闻那味儿就让人有几分醉意,敢情他今儿是整个人都掉到酒缸子里泡了个透?“飘”到中途打了几个旋,好歹是分清了东南西北,再走个“蛇”字步绕好几个弯才到了如兖面前,一开口,满嘴癫笑挟着醇浓酒气就把个宰相熏得脸发黑,这还不嫌够,他一上来就把右胳膊往宰相肩上一挂,勒着人的脖子,扯着人颔下浓密的黑髯,眯着眼睛问:“你小子啥时偷了别人的胡子粘自个嘴上的?小样儿的还与爷爷我装威风,嗝……粘得咋这么牢?”

被他拔了几根胡子,如兖半边脸发青半边脸又充血涨得通红,那表情说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你发什么疯?堂堂一品大员跟酒疯子似的,还敢出来丢人现眼!”他一把拽回自个的黑须,拉着那酒疯子走到校场东边搭的彩棚里头,见了皇上就告状,“皇上,这个一品县令醉了酒,连老夫都认不得了,还是赶紧让他回去歇着……”

“哪个说我醉了?我这不清醒着吗?”东方天宝两手拍苍蝇似的往如兖脸上一拍,回他一句,“你不就是那白脸奸雄曹操老贼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得,这位喝了酒撒癫撒得是够厉害,那话儿也够损的!

脸上又挨俩锅巴,如兖气得眼里头都冒了血丝,表情更加阴沉恐怖!“来人!”他猝然冲彩棚里一名将士喝令,“快将这酒疯子逐出此地!”今日不同以往,在皇上面前,他全然没了老实人受委屈的惺惺之态,皇上尚未发话,他竟擅自做主下达命令去驱逐一个同样官居一品的大臣!

彩棚里服侍帝王的太监脸色大变,惶恐不安,兵部派来担当守备职责的禁军将士却应声而出,持刀向醉酒的人镜大人大步走去。

神龙天子此时终于发话了:“无忧醉酒错在朕,是朕赐了他一壶珍酿二十年的女儿红,才令他醉到今日。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如爱卿不必与同僚计较太多,看在朕的面子上,你与他免伤和气!”

持刀上前的将士听了皇上的话,足下微微一顿,目光转向如兖,见他摆了手,这些将士才封刀入鞘,退了下去。

“皇上过于仁慈,对臣子未必是件好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此人今日不仅醉酒失态,身负皇命还姗姗来迟,分明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臣可以大度些饶了他这一遭,但皇上不可以轻恕一个藐视国法的狂妄之徒!”如兖伸手戳指着死对头的鼻尖,净挑一些冠冕堂皇的词儿来扣人一顶罪帽。

三年前宰相党逼迫当今天子与忠臣反戈的一幕情形似乎又在重演,东方天宝今日却不像当年那般沉默,虽由着如兖指了自个的鼻子数落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却放声一笑,笑得似癫似狂,“本官来迟些又如何?皇上捺得住性子等下去,你却耐不住性子了?赶着投胎也没这等急法!”

如兖脸色一变,万万不曾料到这人今日竟真个与他狂到了底!是借酒壮了胆色,还是有恃无恐?与三年前不同的是,眼下他确实看不穿此人的心思,一时竟有些犹豫了。

神龙天子看了看宰相闪烁不定的眼神,微微一笑,从摆满了琼浆佳肴、瓜果糕点的花梨长桌上挑来一个苹果,搁手里头抛接几下,和颜悦色地与臣子们商量着:“今日东门竞技,要罚也得罚些能让在场众将士长长见识的技艺绝活。这样吧,朕来顶着这苹果,无忧若能在三丈开外准确无误地射中朕顶在头上的这颗小小的苹果,醉酒迟来之事就此作罢,国丈与无忧各自领出人选上场竞技,如何?”说着,缓缓抬手,作势欲把苹果往自个头上顶。

彩棚里坐着的大臣们面色各异,只有少数几个失声惊呼,随侍太监们惶惶跪下劝阻,围在校场四周的众将士见状,却把视线转向宰相,看情形,禁军竟是依着宰相的脸色行事,宰相没有任何指示,他们便不敢妄动。

如兖目光微闪,居然躬身答:“臣谨遵皇上之意!”皇上自个愿冒这个险,他只须在旁推波助澜,看那死对头一只残手如何开得了弓,即便拉开了弓,若是伤了皇上,他便以护驾为由当场射杀此人!若是未伤及皇上,这癫狂之徒敢向皇上头戴的皇冠出箭,也可治他一个忤逆犯上、意图弑君的罪名,将他斩首示众!

城府极深、心肠阴狠的国丈算盘打得够精,眼看皇上真个把苹果顶到了皇冠上,营帐那边却猛然冲出一人,大声喊:“且慢!”

众人讶然转头往校场边沿搭的营帐那边望去,只见两名士兵正反剪了一个女子的双手,欲将她拖回营帐中,却被那女子奋力睁脱了牵制禁锢,一路大声叫喊着,提了裙摆疾步奔来。奔得近些,众人这才看清来的竟是皇后娘娘!神龙天子立刻端出惊愕之态,急问:“皇后何事惊慌?”

如意奔入彩棚,看了父亲一眼。如兖见女儿脱困而出,心知不妙,刻意粗着嗓子咳嗽一声,背对皇上瞪她一眼,眼神暴戾如一头被激怒的凶兽!

如意装作没有看见父亲警告的眼神,徐徐移开视线,略微瞄过那个浑身带了酒味、仅仅是站着身子却有些晃摆的人儿,他那苍白的脸颊被烈酒熏上一抹酡红之色,笑眯的眸子深处隐着一份痛楚,到了此时,他还是那般坚忍不屈!

似是不经意的一眼,她却是用心在默默地看他,懂了他隐在笑容背后的痛楚,她的心也一阵阵地刺痛,努力平缓了气息,她将蝴蝶般扑闪于额头的发缕轻轻一挽,雍容而端庄地往前走,稳稳地走到皇上面前,盈盈施礼,柔声道:“皇上乃万金之躯,不能有丝毫闪失!这小小的苹果,还是让臣妾来顶着!”说着,缓缓平举了双手。

神龙天子看了看宰相阴晴不定的脸色,又瞅了瞅无忧异常沉默的表情,闭目想了想,睁开眼时温和的笑容一成不变,当真取下顶于皇冠上的那只苹果,轻轻搁入皇后平举上来的手中,关切地叮咛:“小心,顶稳它!”

如意默默点头,双手捧了那颗小小的苹果,一步步往彩棚外面那片空地上走,走出三丈远,转回身来面向彩棚里的人,徐徐举高手中的苹果,稳稳顶在了戴着凤冠的发髻上。目注棚中那个身穿县令袍服的人儿,她的眸中一片涟漪,缓缓波荡,包含着深如海水的情感与智慧,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他!

东方天宝见她来时就变得异常的沉默,此刻隔了三丈远,猝然看到伊人那样的眼神,他怔了一下,相隔的距离似乎太远了,已然分辨不清那是不是一种错觉,但,哪怕只是错觉,也能乱了他的心绪!一旁已有将士呈来一柄弯弓、一支利箭,他却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远处,浑然不觉旁人异样的神色。校场另一端却有人放声疾呼:“皇上,人镜大人的右手腕骨脱臼,伤势未愈,这一箭还是换我来射吧!”

神龙天子闻声望去,却见无忧领来的六个布衣被禁军圈挡在校场北面,挣脱不了包围圈,其中一人正冲着这个方向挥舞双手,跳脚叫嚷,那人似乎是刑部尚书布大人的公子布射!天子瞥了坐于彩棚中的那位布大人一眼,这个人也是宰相党的一员,此刻见自个儿子站到了宰相死对头的阵营里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拢在宽袖中的双手微微向相爷拱了拱,万分歉疚地赔了礼。这厮眼中只有宰相,浑然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神龙天子猝然举起花梨长桌上一盏斟满了琼浆玉液的青铜酒爵,似想灌一口烈酒压抑心头怒火,酒盏举到唇边却又放了下去,满桌的佳肴美酒,他点滴不沾,只是笑道:“无忧伤了腕骨?为何不早说?也罢,今日就让朕见识一下布家之子的箭术……”

“皇上!”刑部尚书匆忙起身推拒,“犬子贪玩骄纵,不学无术,闲时虽会拉拉弓,但那一点雕虫小技如何能登上大雅之堂!还是请东方大人亲力亲为,免得皇后娘娘有个闪失,小儿也担待不起!”

话说到一半就遭臣子当面顶撞,那语气还十分强硬,神龙天子胸口一股怒火往上冲,暗自握紧酒爵,双唇翕张,尚未说出话来,却见无忧已默然接了弓箭,款步走出彩棚。

隔了三丈远的距离,站定,东方天宝左手举起弓,右手往弦上搭箭,耳畔听得在旁监视他一举一动的那名将士低低噫了一声,他的唇边勾了一抹淡笑,旁人知他右手经脉半残,铁定以左手拉弦开弓,却不知以颤得不能自控的右手举弓会失了准头,一旦伤了她……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排除杂念,而后猛地睁眼凝眸远望,盯准目标!

如意见他以右手搭箭上弦,暗自一惊:他的手已不能再受力了,勉强开弓,轻则损筋重则断骨,断骨……那会有多痛!天宝,那些痛你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一个人背负太重的情感、太重的使命,一旦到了极限,绷紧的弦会断!弦会……断!视线模糊了,心口拧得酸痛,泪已盈眶!穿过泪水看那人儿,朦朦胧胧,宛如梦中罗裳雾中烟、流水浮萍镜里花,俱是成空,俱是无缘!

他盯准的是她头上顶的苹果,看不到的,是她眼中的泪,他与她错过了太多,此时此刻,她的心声仍无法传到他心中,错过了……便是一辈子的痛悔,一生的孤独……

……如意……

心中默念伊人的名字,他猝然眯紧双眸,眸中透出一点钻石般纯净的亮芒,左手稳稳持住弓柄,搭箭上弦的右手使上力一点点张开弓弦,腕骨锐痛,手指剧颤,他拢指攥紧拳头,咬紧下唇使出全力猛力一拉,弓弦已张成望月状,咬破的唇瓣血渍涔涔,斑斑湿襟。

猩红刺目,如意痛心地闭上眼。

场内死一般的沉寂,猝然,弹弦之声骤起,利箭离弦激射,于空中化作一抹白光,凛冽的劲风迎面而来,吹落如意眼角沁出的泪珠,两行清泪沿双颊淌下,沾唇却是一点甘苦,腮边两粒秀美的酒窝深深一旋,小巧的樱唇泛开带泪的笑,辛酸苦楚融为一炉,烧成灰烬,唇边的笑亦如轻烟袅袅散去……

她的笑靥,入他眼中,如昙花一现,顷刻即逝!心口一痛,再次折断的腕骨软软地搭落下去,他咬着唇久久凝眸,却怎样也看不清伊人眼中微微闪过的亮泽里包含了什么,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咫尺天涯!

他怔然凝眸时,她已转身背对着他独自离去,孤单的背影渐渐走远,渐渐消失在远处……她站过的地方遗落着那颗苹果,射出的利箭稳稳插在上面,箭尖浅浅刺入果肉,尚未一箭穿透,甚至未伤及她一根发丝!

“好箭术!”神龙天子拊掌而笑,适时宣布,“无忧迟来之事,朕与在座的列位大臣均不予计较,现在,兵民双方开始竞技,优胜劣淘!”

“遵旨。”

如兖沉着脸虚应一声,转身背对着皇上,冲一名将士暗暗使了个眼色,那名将士匆忙走出彩棚,片刻之后,将士领着六名士兵来到天子面前,一字排开,士兵手中均捧有一只木匣子。

天子一看,这六名士兵并非当日翠鸾亭中如兖呈给他过目的那张名单上的人选,他依然温和地问臣子:“国丈所选的兵部统帅之材、朝廷的忠臣良将在哪里?朕怎的一个都未见到?”

如兖哈哈一笑,指了指那六个士兵,答:“老夫的人选都在这里,皇上请看!”

宰相一声令下,六名士兵齐刷刷打开手中捧的木匣子,六颗血淋淋的头颅赫然呈现在天子面前,从一张张血迹斑驳的僵硬面容上依稀辨出这六颗头颅正是天子的亲信内臣、反如派、兵部要员、禁军统帅!他们怒瞪着双目,死不瞑目!

砰——

天子拍案而起,震惊而痛心疾首地质问:“国丈何故斩了这六人的首级?”

“他们不听老夫的话,老夫就要了他们的脑袋!”如兖阴阴一笑,直视天子,再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好大的口气!”东方天宝慢悠悠上前,站到天子身侧,半眯着眼笑道,“敢情今儿这场竞技赛是比不下去了,轮着如大人来唱一出奸臣篡权夺位之戏了?”

“老臣是为皇上分忧,让皇上下半辈子多享享清福,天下之事就由老臣来代劳!”这位老臣权倾朝野,贪念不减,竟厚起老脸明目张胆地向皇上勒索皇权!

“逆臣,奸佞老贼!”龙颜震怒,天子指着如兖气得似是说不出话来。

“皇上小心莫要气坏了身子!来呀,扶皇上下去歇着。”如兖露出贪婪狰狞的面目,指使禁军士兵团团围住天子,拔刀欲将天子拿下,篡夺皇权!

身陷叛军重重包围之中,神龙天子反倒镇定下来,冲身侧之人突兀地说了句:“无忧,朕的家中竟真的来了一群狼!”

东方天宝在这当口居然持起花梨长桌上那盏青铜酒爵,仰颈一饮而尽,振眉而笑,“林中已有猎人!”话落,砰然掷下酒盏,似是醉了酒的人儿笑得若痴若狂,“儿郎们,统统出来,随我剥狼皮、饮狼血!”

酒盏掷碎在地上的一刹那,场内有一人悄悄退了出去,宫城苍龙门那边隐隐冒起青烟,似是一种信号升腾至空中。

四面楚歌,这人居然还笑得如此癫狂,众人面面相觑,只当这酒疯子发癫发得厉害。如兖心头却是一沉,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正欲喝令这批叛军抓稳先机速站速决,忽闻校场外围一阵躁动,惊呼声伴着厮杀声随之而来,苍龙、玄武、朱雀、白虎,宫城四道门擂鼓声冲天而起,惊震四野!风云变幻,天地昏昏,如惊涛骇浪般的喊杀声四起!

校场内的叛军惶惶四顾,只见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金戈铁马之声轰然袭来,滚滚尘浪连成一线潮般排山倒海地涌入校场,原本围在校场的叛军此刻反遭这一拨拨突如其来的人马包围。

如兖震惊而不敢置信,京城所有的兵权分明握在他手中,皇上亲信的内臣、反如派也被他事先铲除,神策军确实离京奔赴边关,短短数日绝不可能从半途回京救驾,人镜府并未握住兵权,也调不出任何兵力,那么,这一拨拨人马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他定睛细看——来的这拨人,打头阵的竟是些铁匠铺卖农具的打铁师傅,手中挥舞着锄头铁铲子,见了叛军士兵闷头就给人一铲子,铲得人一个大马趴;随后来的是一拨在渡口给商船卸货卖苦力的泥腿汉子,轮着肩上搭的汗巾,见敌手就抽几下,抽晕了人扛上肩背摔跤似的往地上掼,吧唧一声,掼得人七荤八素;后头还有一拨功夫底子扎实、刀尖上打滚的镖局镖师,江湖中人喊打喊杀,刀枪棍棒齐上阵,势如破竹,杀出一条血路。断后的竟是一群小商贩,生意人懂得与人玩阴的,抽冷子泼人一瓢热油,漫天乱洒胡椒粉,暗青子扎人屁股眼上,臭鸡蛋咸鸭蛋整篮子拎上了阵,有的人甚至放起鞭炮、大把洒起了银票,做买卖的笑里藏刀,逮了个人就跟宰猪似的往狠里放一通血。

就这么一拨拨胡乱凑成一气的“野军团”居然把个正规军搅和得晕头转向,溃不成军!

如兖瞠目结舌,被这场面给唬蒙了,蓄谋已久的大事就这么给毁了?这这……这叫什么事儿?

场面已乱成了一锅粥。

彩棚里的叛军也乱了心神,握刀的手心里出了汗,围着天子开始虚张声势。那些内臣宦官也纷纷亮出袖中暗藏的短刃护着万岁爷,与彩棚中的叛军士兵呈僵持状态,双放均因得不到主子的格杀令,不敢擅自采取行动。

如兖被宰相党护在彩棚里,心中焦急万分,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还是想握住一张活的王牌!虽然校场内的战局已到白热化的进度,他也不敢以身涉险,只派了些将士前去指挥作战,抵御来敌!

仍被叛军围困的神龙天子已然镇定自若地坐下来远远观战,东方天子在一旁以左手击箸高歌,唱的是一曲《将进酒》,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睛却越来越亮。如兖阴着脸盯住他,紧要关头敢出奇招的必定是他!如若不尽快将此人除去,他当真没有丝毫胜算!恶向胆边生,他握紧暗藏于束腰革带内的一柄锋利匕首,踏着沉稳的脚步一步步逼近目标!

彩棚里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战局与天子身上,六个布衣也陷入战局难以脱身,东方天宝独自倚着一根柱子站在那里,身边没有一个帮手,发觉如兖满脸杀气步步逼近时,他那发亮的眼睛里居然漾了笑波,眉眼嘴角勾带笑意,醉笑春风般举步迎了上去。

如兖见他大步迎上来,反倒一愣,足下顿了顿,脑子里瞬间浮了许多种猜测,疑心渐重,搭在革带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举棋不定,见死对头笑容满面越走越近,他的额头竟冒了一层细汗,兀自犹豫时,东方天宝猝然加快脚步,走到近前,脚尖倏地一旋,电光火石间与他擦身而过!如兖猛然警醒,霍地转身,防止对方在背后抽冷子反袭,哪知死对头竟径直走出了彩棚。

校场上混乱的战局渐渐明朗化,叛军阵亡的人数急增,野军团已完全控制了局面,杀开一条血路,呐喊着冲破叛军最后一层防线,冲到了彩棚外,形成严密的包围圈后,一人越众而出,迎向彩棚里走出来的东方天宝。此人穿金戴银衣饰光鲜,脚上的鞋子却穿得左右不对称,一只红一只绿,敢情是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富贾商人!此人双手搭腰,一手抚弄着腰间所佩的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饰,一手贴着鼓囊囊的荷包,腆着肚子摆足了阔老爷的架势走上前来。东方天宝冲此人欠身以礼,唤了声:“秦老哥!”

受了朝廷一品大员施的礼,此人脸上冒了红光,乐得合不拢嘴,感觉自个也高了人一等,脚尖还往上踮了踮。

东方天宝浑然不顾彩棚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径自引领此人上前,与天子打了照面,“皇上,这位便是臣曾经提到过的不毛山中旧识,秦老哥。”

“金陵秦家人!”一道电光劈入脑海,如兖闻之憬然,“你在不毛山中倒也没闲着!”

东方天宝癫态依旧,反手戳指了如兖的鼻尖,侃侃笑谈:“你个老贼在皇上面前气焰还如此嚣张,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皇上万般忍让,以怀柔之策仍驯化不了贪婪噬人的兽,养虎为患,就得尽早准备,在你视野之外培植一股足以对抗宰相党的新势力!”

“三年前,皇上贬你去东陲边境原来早有打算!”如兖目光在秦家老爷身上一转,瞧这人满身铜臭俗不可耐,他就忍不住蹙眉,平素他是断然不会正眼去瞧这类庸碌低俗的铜臭贩子,“堂堂一品官居然与买卖人勾结,自是老夫始料不及!”

“民间卧虎藏龙!”神龙天子已坐了下来,眉目舒展,自是认可了无忧的计策,“朕即便在外面招兵买马,闹出些动静仍免不了打草惊蛇,亏了无忧想出这巧妙的法子,以不毛山中藏有金矿的一则谣言,引来金陵富商,抛砖引玉,点石成金!令你防不胜防!”

“不毛山中有没有金矿……秦某经商多年,分辨美玉与丑石还是有些独到的眼力,只须到不毛山中探察一番,便知自个上了个当!”秦老爷含笑接口,只给皇上见了礼,而后道,“秦某当时便领了一拨江湖兄弟气冲冲去找县太爷的晦气,结果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忆及当时听到那句话时的惊喜若狂,他此刻也忍不住笑开了颜,“他说‘秦老爷家财万贯、富甲一方,缺的不是金银财物,眼下你最最紧缺的是自身的地位!’此话正中秦某要害!秦某砸得起大把的银票,招得来人马,只求入京面见皇上,救驾立功,以财换权,往后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会再被人瞧不起!”

如兖沉着脸不说话了,眼角余光瞄向东门入口,眉宇间浮了焦急之色。

神龙天子与这老臣多年周旋,此刻倒也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必再拖延时间,你等的援兵是不会来了!”

如兖暗自一惊,心生猜疑时,忽见东门那边持刀奔来一人,闯入野军团,左右冲杀,在包围圈里撕开一道口子,一路猛冲到他面前,他一把扶住那人急问:“老夫让你带的三百铁骑呢?”

“铁骑?哪还有什么铁骑!那班可恶的家伙,竟敢惹毛我,我一榔头能捶死一大片!”

听这浮躁易怒的语声,就知来的正是唐允,只是他这番话让人听着糊涂,如兖更是心急如焚地抓了他的膀臂正想问个明白,猝然,刀光惊现,唐允手中的刀竟架到了他的颈项上,刀锋上的森寒之气渗入肌肤表层,血液几乎凝结!看着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他已是满脸惊骇之色。

唐允冲上来时便一直低头喘气,此刻缓缓抬起头来,竟是一脸诡笑,像是突然间变了个人,全然没了浮躁易怒之态,笑嘻嘻地说道:“相爷的三百铁骑半数归顺了朝廷,余下冥顽不化的,统统被我拿铁榔头捶死了!”

“你居然临阵倒戈,背叛老夫、背叛你家主子!”到这个节骨眼上,纸已包不住火,如兖索性与他扯破脸皮痛斥一顿,“聿叱达!你忘了来中原的目的、忘了突耶女王付与你的使命、忘了你与老夫达成的协议吗?”

“聿叱达没有忘!”被人当众揭穿身份,“唐允”丝毫没有心虚的表情,反而与相爷针锋相对,“你与聿叱达为各自的利益达成一个协议——突耶暗中派来使者协助你篡夺皇权,此事一成,你再将中原三分之一的疆土割让给突野!双方歃血为盟后,你却背弃了承诺,为满足自身日渐膨胀的贪婪欲望,你故意将我遣离京城,让我在不毛山中一待就是整整半年,半年里你暗中拉拢壮大自身的势力,只等时机成熟,夺下皇权,再将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处理干净,独霸中原!这就是你的最终目的!”

如兖被他说穿了意图,恼羞成怒,“与老夫反戈相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以为投靠了中原天子就能保住性命?突耶派来的奸细还想在中原立足?自不量力!”

“唐允”似乎听了一句十分可笑的笑话,猛然仰头大笑,“你是老眼昏花了,竟连真假都辨不出来,说哪个是突耶的奸细?”笑声未落,后背却被人拍了一下,一惊回头,恰好把自个的脸送到迎面扇来的一个巴掌里,啪啪两声过后,他脸上竟落下一张人皮面具!

东方天宝站在他面前,以左手扇出俩锅贴后,吹吹掌心,癫笑,“上次捏你脸皮时还当自个是捏到了树皮,手感不佳,原来唐老爷是嫌自个面嫩,又往脸上贴了一张皮增厚哪!”此刻他算是猜到皇上派到不毛山中的眼线是哪个了,此人负了双重身份,难怪在不毛山时总是与他小打小闹,并未依着宰相吩咐做出真正伤及他性命的事!此刻回想唐家大院吊丧那一幕,他忍俊不禁又拍了拍“唐老爷”的脸,真是难为了此人!

对着这位县太爷,“唐允”是憋了满肚子的气没处发,冲人干瞪眼。

谋事三年的人竟是个冒牌货,想必那真正的聿叱达已暗遭毒手!如兖看着去掉了假面具的这个“唐允”,看他的真面目仍是平平无奇,五官扁平,鼻梁似乎被刻意削扁了,眉毛也剃得一根不剩,这白如纸般的脸恰恰适合易容换貌,难怪此人性子易变,原来是个善于伪装的千面人!他转睛看了看安然稳坐彩棚内的神龙天子,眼神有些变,他实是小觑了这笑面虎!天子表面温和仁慈的性情使他掉以轻心,此刻回想翠鸾亭中对弈时,天子手中若有黑色的颜料,定然会将那粒黑子偷换成一颗伪装为黑色的白子,潜伏在黑子阵营!

神龙天子此刻仍是一脸温和的笑意,对彩棚中余下的那些个叛军逆臣仍是施以怀柔之策,“朕姑念你们往日也曾立下军勋功绩,此刻放下屠刀归顺朝廷,朕抚掌相迎,只赏不罚!”

叛军逆臣见势不妙,心中早已动摇,此刻知皇上愿网开一面,便不再顾虑,赶紧放下手中兵刃,纷纷跪下,泫然悔过:“臣等一时糊涂,受人蒙骗,承蒙吾皇仁慈大度,臣定当痛改前非,自此忠于朝廷忠于皇上。”

见这些墙头草又随风倒向皇上那边,如兖怒火攻心,瞪人的目中一片赤红,正欲怒叱这些奴颜婢膝之人,忽闻东门那边传来声声惨嚎:“爹——爹呀——快来救儿——”

呼救之声听来十分耳熟,如兖举目望去,神色惨变!

原本竖在东门旗杆上的那面绘有如氏家族鹰图腾的金色大旗已被人撕为碎片飘落风中,旗杆顶部绑着一人,正是如兖的宝贝儿子如灿!旗杆旁侧立着一匹赤兔烈马,马背上高高站着一名身穿虎皮裙、浑身充沛着野性美的少女。

骏马迎着烈风嘶叫,少女挥刀斩断旗杆上的绳索,紧绷着肌肉、蓄满爆发力的双手稳稳接住旗杆顶端坠下的人,高高托举着,满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力与美的画面,震撼人心!

如兖心知大势已去,仰天浩然长叹一声,由着“唐允”架刀于颈,推押下去。与死对头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仍阴阴地笑着往人耳朵里送入一句:“兔死狗烹!老夫会在阴曹地府等着你!”说着,飞快地往死对头手里塞入一物,悲笑而去。

“无忧!”神龙天子徐徐走来,伸手拍在屡建殊勋的臣子肩膀上,托付重担,“朕封你为钦差大臣,出使六国!朕的子民会盼着你所率的奇兵技压蛮夷武士,扬眉吐气,凯旋归来!”

右肩受力,剧痛钻心!东方天宝咬牙跪下,字字掷地有声:“臣,定不负皇上所托,万死不辞!”

神龙天子低头看到那双清澈如水镜的美丽眼眸里一片湛然,他的人镜呵——肝胆皆冰雪!心绪微微波动,天子忍不住俯身,伸手将他鬓角一缕飘逸于风中的乌发轻轻挽至耳后,深深凝视着那张眉目如画风华绝代的容颜,深深地、深深地记入脑海!

轻轻一挽,指尖似乎撩带了万般怜爱!

东方天宝跪在那里微微仰头,眸中笑波淡淡,醉意熏然般微酡了苍白的双颊,海棠色的唇瓣映了清新的晨光,反射出一抹迷离幻彩。

蒙蒙光晕笼在君臣二人的周身,融成虚幻而不可触摸的轮廓,那画面美得惊心动魄,在场众人痴痴凝眸,看着那一笑醉春风的人儿!

那人儿——

历尽磨难,坚忍不屈,看淡了生死荣辱,磨平了棱角锋芒,笑于云谲波诡的官场,笑得若癫若狂若痴若傻!

这一笑的神髓,芸芸众生之中再难寻出第二个!

风波平息,笼于宫城上空的阴霾散去,天宇空明。

官邸深处,那片幽静的馆舍开了一扇小窗,青纱窗帘随风而荡,小窗里飘出淡淡的药味。

一碗浓稠的汤药搁于桌面,袅袅蒸腾着雾气,汤匙在碗里搅动,漾开层层波纹。小心吹凉烫口的汤药,子勋捧起碗走至床前,隔着一帘朦胧的纱帐看床内的人儿,依稀看得主子拥被坐于床上,手中捻着一物,状似沉思。

“主子,药凉了。”

子勋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撩及纱帐,却听帐内飘出一声轻叹,手便僵在那里。

“拿这牢什子的草根树皮汁来做什么?去,烫壶酒来!”

东方天宝倚坐床头,右手被绷带绑得严实,左手反复拨弄着一枚棋子,那是如兖被押走时暗暗塞入他手中的一枚莹白色玉质棋子。那日翠鸾亭中,他帮天子下完那局残棋,所持的正是这种白色棋子,如今这棋子表面却多了一道裂痕,指尖稍微用力,棋子便会断成两半。如兖啊如兖,临去断头台还来挑拨他与皇上之间的信赖关系,险恶用心不言而喻!成王败寇,此人不愧为一代奸雄!

棋逢对手,而今这对手又换作了哪个?

棋子上这裂痕预示着什么,不必旁人恶意挑明,他心里头也亮堂得很!兔死狗烹……难道东方家族的人都逃脱不了这不祥的命数?

心绪微乱,捻在指尖的棋子发出脆响,断作两半!眉端一凝,他捂唇闷咳,郁结之气压抑胸口,闷痛!

听到纱帐里的声声闷咳,子勋忍不住也叹了口气,“伤势未愈,这酒是沾不得的!”今日苍龙门外,主子险些晕厥,亏他想出个笨法子,以烈酒强提精神,整整一坛酒喝下去,旁人看得心惊——这人莫非真的不要命了?此刻再听主子道声“酒来”,六个布衣逃了五个,只剩他一人硬着头皮在房中侍候。

“子勋,你那张脸板得够严实了,再板下去就要成老头子了!”咳声停歇,床上之人居然笑着与下属打诨,看子勋又黑了脸,他终于把左手伸出帐外接了汤药一饮而尽,递出空碗,似是随口问道,“去过静园?那本帝王兵书就在藏书阁中,你代我将它交给皇上。”

接了空碗的手一颤,“砰”的一声,碗摔在了地上,碎开一地斑驳,隔着纱帐看不清主子的表情,只那淡然随意的一问,却令他骇然变色,惊问:“你、你怎么知道……”

“去过静园,便会沾来一身宣纸味。”

藏书阁里的书籍古旧厚重,翻旧了的宣纸会有一种独特的气味,子勋走到近前,他便闻出来了。

经年览书的人自是熟悉了那宣纸的气味,秉性峭直的子勋也学不来圆谎的门道,嗫嚅片刻,他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主子是从何时起洞晓了属下是皇上派来的人?”

“一开始便知道了。”床内的人儿轻笑,“如兖从来不会在自己人的面前直唤我的字,只有皇上才会在人前唤我一声‘无忧’,你必定听惯了皇上的口吻,来时第一句就是‘叩见无忧公子’,不打自招!”

子勋张口结舌怔愣半晌,猝然把脸一板,扭身就往门外走,一开始就被人识破了身份,自个还浑然不觉,仍辛苦地扮演如家鹰爪的角色,主子可真会拿人当猴耍!真是……可气!

感觉丢大了脸,子勋堵着气往门外走。床上的纱帐猝然撩开,淡笑之声入耳,“慢,先告诉我,宫城内可有什么消息?此次参与谋反叛乱而后归顺朝廷的人……皇上如何处置?”子勋不是相爷府上的人,皇上给如兖量刑时,自然不会牵涉到他,至于其他人……

今日皇上劝降那些叛军逆臣时,说过“只赏不罚”,主子当时也在场,是亲耳所闻,此刻却忽来一问,子勋神色微变,犹豫片刻,低低答了一句,便匆忙退出房间。

房门砰然关上,子勋自是没有看到床上那人儿霎时变得苍白骇人的脸色,只急着去取来被他藏于****的帝王兵书向皇上交差。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渐渐归于寂静,东方天宝似是失了神般喃喃重复子勋方才所答的话:“诛连九族,斩立决……皇上还是不愿留下一丝隐患!”眼底一抹隐痛,他捂唇闷咳着缓缓下床,披了罩衫,秉烛踱至床位后面一堵墙前,这堵墙壁上镶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以左手旋转镜子,墙壁一侧竟开了扇暗门,穿入暗门,墙壁自动合拢,不留一丝破绽。

由暗门后的秘道直达祖宗祠堂,绕出白色灵障,秉烛一照,黑暗沉闷的空间里照出了一道伫立不动的人影,将手中蜡烛轻轻搁于香案,望着那一道虽静立不动,却隐隐散发着山般威严迫人气势的背影,他叹息着轻唤:“爷爷。”

东方弼宏徐徐转身,面容严肃,眉心打了深深的褶皱,盯着孙儿沉声道:“宰相党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被连根拔除,你立了头功。”听不出是贬是褒,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东方天宝默然无语。

“你可知当初是谁提拔如兖为尚书省的尚书令?”爷爷发问,孙儿一叹,“是当今天子!”

“你可知皇上当初为何提拔如兖?”

“为了制衡人镜府在朝廷中的势力!”

“不错!你天资聪颖,几经磨炼,锋芒内敛,看任何事都能入木三分!我本以为你已不再是那个冲动的热血少年,做事也当三思,为何今日还要犯下这等糊涂事?”

“铲除朝廷奸佞,稳固江山社稷,孙儿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是糊涂事!”

“自欺欺人!我再问你,宰相党的势力清除后,皇上心中最大的隐患是什么?”

“是……孙儿!”

“不错!你在谈笑间扭转乾坤,敢用险招出奇制胜!一个人镜府的少主人仅凭满腹谋略,敌得过权倾朝野的国丈,敌得过叛军千余铁骑,局面由你一手掌控!试问,这天下手掌乾坤的人除了天子还能容下他人吗?当初提拔如兖制衡人镜府的势力时就不难看出,皇上对掌握帝王兵书所有兵法谋略的东方家族的人怀有戒心!而今宰相党的势力清除了,功高盖主的是哪个?出尽风头的是哪个?天子心中的隐患是哪个?朝廷里去了一个如兖,还有那本事夺天下的又是哪个?”

东方弼宏所说的话,字字敲心!

“孙儿并无谋反之心……”话锋一顿,东方天宝无声一叹:帝王薄情!三年前,为安抚大臣、稳坐皇位,天子毅然与他反戈相向,摆明了一个态度——逃得了死劫是他之幸,逃不过劫难是他的命!被天子所率的追兵与宰相党两方人马夹击,逼上城楼的他若非用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谋,引得城下百姓齐来围观,以血色染红松涛打动民心,当日便难全身而退!这是君臣二人之间永远存在的一份痛,是天子心中难以消除的芥蒂,是隔阂是猜疑是深深扎进去的一根刺!它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消失!一旦到了顾全大局的时候,天子仍会选择牺牲某颗棋子!

他的袖中仍藏有那枚断裂的白色棋子,回想子勋低声答的话,冷意泛上心头——局外人称天子为慈菩萨,局内人知天子是笑面虎!若是将会笑的虎错认为猫,放松警惕轻易触碰虎须,它会含笑噬人!

“拿出你的金蔷!”东方弼宏面有愠色。

东方天宝自衣襟内掏出那支茎直、刺多、花苞怒放的金蔷。

“知道这是什么吗?”爷爷发问。

孙儿答:“是神龙太祖钦赐的人镜权杖!”

“错!”东方弼宏指着那支金蔷道,“神龙太祖当年在山野之中求隐士,请你太爷爷出山时,曾指着山路旁丛生的荆棘说‘乱世之中,群雄并起,天下就好比这些荆棘,我想拿住它,但它满身是刺,无从下手!’你太爷爷笑答‘那就让我为您剪去这所有的刺,天下唾手可得!’达成誓言后,太祖赐了东方家族这枚金蔷,天下的刺被除尽了,但皇室中人的心头留下了一根刺,太祖美其名曰‘上打昏君、下打乱臣贼子的人镜权杖’,实则是期待皇室子孙忍受不住这金蔷的至高权力,而奋起反抗,铲除这最后一根刺!”

东方天宝看着这多刺的金蔷,拿这个打人不比棍子,打下去,它的刺会深深扎进人心里头!它不是什么权杖,是神龙天子眼底深藏的那份隐忧,是皇室心头的一根刺!当今天子对一个臣子越发地温和可亲时,那个臣子的处境却越发的危险!只因,笑面虎已对他露齿而笑了!

“面对祖宗牌位,跪下!”东方弼宏指着祠堂上供奉的祖宗牌位,厉声道。

东方天宝闷咳一声,捂着发闷的胸口,缓缓跪下。

“抬头,看着太祖父的灵位,知道他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一身玄衣的爷爷面容更加刻板而严厉。

东方天宝看着太爷爷的灵位,默然片刻,叹道:“太爷爷呕心沥血著成帝王兵书,助神龙太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但他所展示的军事才能与谋略,已遭太祖顾忌!太爷爷手握兵权功高盖主,又遭小人诬陷,流言不断,站乱未平,先起内讧,城门失火定然殃及池鱼,太爷爷不忍天下黎民再受战乱之苦,立下重誓,誓死效忠太祖,平定天下后,太爷爷在神龙太祖登基之日……服毒自尽!”

“太爷爷服毒是为了什么?”东方弼宏再次追问。

东方天宝目注祖宗灵位,语声微颤:“为保全族人性命!”军师一死,神龙太祖心中隐忧已除,稳坐江山,东方家族那些不成气候的小辈因此逃过一劫!

“咱们这家族里不止你太爷爷一人牺牲了自己,你再仔细看看!”

东方天宝看着满目悲凉的祖宗祠堂,香案上供奉的牌位林立,亲族的血脉竟都早早化入尘土。冷风吹来,悬梁的灵障飘来荡去,耳边低低的呻吟哭泣声似真似幻。摇曳的烛光将阴暗的祠堂幻作了鬼魅地府,透骨的冷意袭来,他浑身如坠冰窟!

“皇上当初有意在如太后的亲族里挑一个人来扶持为宰相,打压人镜府的势力。咱们家族的人铭记了祖宗教诲,不与人争权夺势,反而一再地退让一再地削弱家族的势力,这已不仅仅是为了保全族人血脉,而是为了避免内乱!政局一旦动荡,纷争一起,社稷不稳,战火肆虐,最终遭殃的是黎民百姓!”

严厉的语声震入耳内,东方天宝痛苦地闭了眼,看到祠堂里无声呻吟的亡灵牌位,忆想当年宰相党以天子为靠山与人镜府争权夺利时,东方家族做出的退让,无奈而沉痛、甚至付出了血泪的代价!当年他的母亲惊心地看到亲人与夫君接连步上东方军师的后尘,怀有身孕的她便悄悄试毒,生下的孩子第一口尝的不是母亲的乳汁,而是多种药性相克的毒汁,以此在孩子的血液中种下抗毒的成分,自残了性命的她却保住了孩子的命,所谓的权术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战火迫在眉睫,孙儿不能坐视不管!”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眸中一片清湛,坦然看着爷爷,“歼奸臣,平叛军,孙儿不求名利,只求天下太平!此番领兵出使六国,心中念的是天下苍生,只等消弭边关战火,孙儿自当辞官退出官场!”

东方弼宏凝视孙儿的眼睛,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消弭边关战火后,你还有未了的心事吗?”

东方天宝脑海中闪过一抹丽影,伊人含泪的笑似是明了他与她此生注定无缘……心口隐隐作痛,他却默然摇头。

“那好,你率奇兵出使六国一事,我也不再阻拦,只要……”东方弼宏摊开掌心,将一粒樱桃般莹润的药丸递了过去,“只要你服了此丹,你即便辞官也难消皇上心中的隐患!你在不毛山中能培植一股新势力,皇上还能放心让你隐入民间?而今东方家族只剩咱们爷孙俩,你想为苍生谋太平,我想的是保全东方家族牺牲了无数生命换来的百年清誉!壮大了势力的如兖即便规规矩矩地为官,皇上也会顾忌宰相党日渐牢固的势力而逼他造反!我不希望此事发生在你身上,更不愿看到你凯旋而归之时,便是皇上给人镜府强加罪名之日!”话锋一顿,他递上药丸的手已然微颤,“这丹药名‘无忧’,我知你不怕毒,但……这不是毒,你可以当它是世上难求的一种酒!一种让人饮后沉睡不醒的酒!永眠了,人世间的繁芜从此不必牵挂!你此刻服下它,药性会在三十日后发作,到那时,皇上隐忧已除,会给公德圆满的臣子隆重发丧,而你……可永世无忧!”

“无忧?”

东方天宝脸色苍白,猝然闷咳不止,捂在唇上的手指缝隙间淌下一缕猩红。强自抑制了咳声,他缓缓拭去唇边血渍,平静地抬头,与爷爷无奈、沉痛甚至微带了些恳求的目光对视片刻,他伸出了手,手背上猩红一片,轻触那莹润如樱桃的药丸,指尖细微地一颤,猛然仰颈,当真如饮酒般吞了这致命的药丸,放下手时,染血的唇边竟泛开一抹淡笑,淡然拂了拂衣摆,起身,独自离去。

东方弼宏心中一痛,伸手欲拉住他,沾指的一片素袖如云般飘然而逝,他仰头望着祠堂里林立的牌位,凄怆长叹,摇曳的烛光照着他斑白的发、眉心深深的褶皱……

人非神仙,孰能一世无忧?

他曾经对天子说过这句话,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无忧”!

唇边的淡笑在无人时隐去,或许是早已看淡了生死,他十分坦然而平静地推开暗门返回房内,从床后绕身出来,室内一道伫立已久的人影闯入眼帘,他讶然轻唤:“夫人?”

念奴娇不知何时已等在了他的房中,见他从床后暗门绕出,她并无一丝惊异之色,反倒是他轻轻的一声唤,令她故作冷淡的神色波动了一下,望着他时,她的眼神似怨似恼,却冷凝了娇靥,公主般高傲而自持地站在离他三尺远的一个角落,艳唇轻启,冷脆的语声荡在微冷的空气里,如雪般沁在他心头。

“伤势未愈,还野了性子乱跑,嫌自个命长了?”

关切的语声冲口而出,她猛然咬了唇,有些懊恼:怎的心中所想的话就这般直直地说出去了,她本不想说这一句啊!是他这一声“夫人”唤得她真如为人妻般的关切?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他淡然地笑,站在那里也未动。

念奴娇见他对她仍是这般淡然,想到他在梨树林里说的那句伤人的话,娇靥骤然冷若冰霜,冷声道:“本公主只想来说一声,你家的外人要走了!”

东方天宝一怔,脱口就问:“走?去哪里?”

“回圣殿!婆罗门花乃不祥之物,突耶人避我如蛇蝎,难得你这块木头还费尽了心思来博本公主一笑……往后,不要随便对女子笑,免得负一身情债!”琥珀色的眸子深处似有脆弱的柔光闪过,她霍地转身,逃也似的往外走,衣袖却又被他轻轻勾住,僵直了脊梁,公主自持的高傲不容她转回身来,微颤的语声却真实地暴露了她此刻脆软而潮湿的心绪,“放手!一个外人,你何须强留?本公主不是无家可依之人,离了你,也不会孤单……”喉咙里塞了酸硬之物,她竟再难说下去,使力一挣,欲冲出房门。

“无家可依……有家又如何?”他轻叹,似是被她触到心伤,又似是他此刻的心境已然纷乱,松开罗袖的手却猛然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转过身来时,他怔住了,入目竟是一张颦眉凝愁、离情依依的脸。

“你……混蛋!”被人看到脆弱的一面,她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气恼地咬了唇。

心口猛然触动,这一刻,他如同着了魔似的猝然揽了她的发,吻下去,狠狠地辗转,唇齿不断地厮磨着、碰撞着,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深入……

心房狂颤,她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以薄冰伪装的淡漠与自持瞬间融化,融为一泓春水。与梨树林里的吻不同,这个吻如此的激狂,猝然而猛烈地降临,轰然如撩原般点燃了她,灵魂再度沉沦、迷乱、眩晕!分不清是自己的身体在抖还是他的手在抖,这一刻忘情地纠缠,如痴如狂,清冽醇香的酒味扩散在她的唇齿深处,直达心坎,由心中微微察觉,他的吻激狂中释放了一种苍凉的绝望,似燃烧到极致后的余烬……

麝香配制的蜡烛烟雾氤氲,杆形烛台上罩着红纱彩绢,透出一点橘红光焰,朦胧中,对镜梳妆,镜里看花亦朦胧……朦胧的忧伤……淡淡的孤寂……

枯寂的永宁宫来了几个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御前近侍太监,送了些丝绸锦缎、珠宝首饰,以示君恩浩大——诛连九族却网开一面,免去了如家两个女子的死罪,一是太后,一是皇后,对这二人,天子真正做到了只赏不罚!

筑了个金丝鸟笼,摆来些绢制的花、闪着冷芒的珠光点缀,毫无生机的精致鸟笼!自今日起,皇后被禁足,软禁于这烛光昏昏的沉闷宫殿。皇后的头衔仍在,外人眼里,皇室这对夫妻相敬如宾,却不知皇后所在的永宁宫形同冷宫!宫闱秘事,秘不示人。

端庄的塑像摆在镜台前,送礼的太监跪地等了许久,才闻得“塑像”微叹:“以前留着本宫,是想牵制宰相;如今将本宫禁锢在身边,还想牵制人镜府的少主吗?”

太监们面面相觑,奉命行事的奴才自是听不懂皇后言中之意。

凝望着镜面,牡丹花容已然憔悴,如意却对着镜子牵动嘴角,心中泣血般的笑!拔了发髻上沉沉压着的珠翠,摘下凤冠,披散了长发,斥退宫娥,她亲手持了一把梳子,梳直长发,手轻轻抚过黑色绸缎般柔滑的长发,对镜一叹,“丝绸锦缎、珠宝首饰,装点得再精致,又能给谁看?”眉剪春山望远人,相思无用,镜花流水已成空!“罢了,东西就堆这儿吧,你们都出去!”

太监们唯唯诺诺,躬身退下,刚退到殿门口,忽听殿内一声惊呼,尖锐刺耳!心头齐震,太监惶惶奔回,入得殿内,被眼前惊心的一幕震住,钉足原地,惶然不知所措,只惊心地看着皇后娘娘持了把剪子,剪向满头青丝!

咔嚓咔嚓的剪声回荡在沉闷寂寥的永宁宫内,声声入耳如同凄厉的悲鸣!此生被三个男人左右。一个至亲视她为梯子,步步高攀;一个夫君视她为棋子,权衡利弊牵制两位一品大员;一个情人视她为心底最深的痛,宁愿默默背负她的恨与怨却诚心期盼她能忘情于他,另寻幸福!命运弄人?不!剥夺她此生幸福的是这权术的暗流!她只是一个权力的牺牲品!从她出生在如氏家族的那一刻起,精明的太后便送来一壶女儿红,珍酿成鸩酒!

青丝漫天飘飞,如放飞了灵魂深处最真的情思爱恨相向成刀!没有刻入骨血的爱,哪来这锋利如刃的恨?爱也罢恨也罢,都是一种执念,固执地将他的影子铭在心头,固执得近乎偏激,伤人亦自伤!她此生的至爱呵,倘若能将光阴逆转,回到三年前,她宁可当时伴在他身边千里追案的人不是墨玉而是她!她宁可为他挡去冷箭死在他怀中的那个人是她!墨玉是幸福的,幸福得令她忌妒!为何他偏偏不懂,结了发便是风雨同舟、生死与共,哪怕随他以身涉险,也好过被他默默呵护!只因……爱到深处已无悔!

无奈,此生爱恨成追忆,只盼来世续前缘!

人儿挥起利剪疯狂旋舞,剪落的青丝漫天飞扬,殿内的宫娥惊骇地看到从来不笑的娘娘此刻居然在笑,一笑,红软里万千繁华已然化为飞灰,一笑,笑破红尘!

断青丝——断情思!

宫城里撞响钟声时,东方天宝已然率领神龙奇兵出了城门,站在郊外一处高坡上,耳听久久惊荡在京城上空的钟声,他敏锐地捕捉到敲钟的频率异常,皇后升天的噩耗由宫内传于民间,子勋却带来另一则真实的消息。

青灯古佛,长伴余生!皇后落发出家,有损皇室颜面,宫闱秘事,自是秘不可宣。

此生终于再无牵挂了吗?他饮“无忧”,心中仍忧;她断青丝,断的是一份无望的相思。他与她,最终都选择埋葬过去。余生,她遁入空门,而他,等待在沉眠中忘忧。

珍酿了二十年的一壶女儿红,被他悉数洒入土中,久久抱着空了的凤首注壶,久久坐于土坡上,久久凝眸远望,风,吹动了发丝,迷蒙在眼前,目光碎碎,悠远而迷离。

念奴娇站在后面凝视着他的背影,亦是久久凝眸,本以为他会为那个女子伤情落泪,哪知他只是一人静静地坐着,她心头盘旋着许多宽慰之词,却久久难以出口。六个布衣也只是默默地站着。

良久良久……

风中捎来了轻快的马蹄声,赤兔欢嘶着朝主人奔来,可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飞奔着扑入他怀中,脸颊厮磨着他的颈项,如撒娇的小兽贪婪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与味道。他轻叹,终于松开了那只酒壶,宠溺地揉一揉怀中人的一头乌发,一把抱起她走向坐骑。可儿如猫般蜷在他怀中,乌黑的眼睛却穿过他的肩头直直瞪着念奴娇,看到这位异国公主的目光紧追着他的背影,拥有敏锐的洞察力与直觉的狼女猝然冲她露齿磨牙,目露凶光。

念奴娇一怔,微眯了狐眸,迎向狼女的凶目,她竟冲她挑衅般巧媚一笑,巧诈如狐!

两个女子的目光隔空相击,噼里啪啦地迸出电光,东方天宝浑然不觉,骑上马背后,又将手伸向“东方夫人”。

狐眸一眨,念奴娇巧笑嫣然,款款上前,搭着他的手跨上马背,无视于狼女凶狠的表情,伸手圈住他的腰,将娇躯软软地偎在他背上。

六个布衣骑上各自的马。

东方天宝一抖缰绳,振臂指向北面,“儿郎们,出发——”

骏马长嘶,数骑冲下山坡,马蹄荡起一阵尘烟,如雾龙般滚腾而去。

尘雾消散,山坡上突然冒出一道人影,是一个布衣老者,衣袂迎风伫立坡顶,劲疾的山风吹乱了满头斑白的发,一夕间苍老许多的面容带着沉痛而悲伤的表情,泪眼凝神远看,独自挥手,为那远行的孙儿送别,相送最后一程!

顶着北面刮来的寒风策马疾驰,身负使命离开故土远行的九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京城已从远望的视线中消隐,唯见初上的华灯在冥蒙的暮霭里凌乱地点点闪闪,路程前方却飘起了零星小雨……

前途茫茫难自料!

(OK,08.2.19)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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