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兵变,多年欠饷,使得袁崇焕忧心如焚。他刚刚料理完毕,便又飞速打马返回京都。
一迈进户部尚书陈演的官邸,陈演便摊开手掌,一脸哭丧:“袁督师要粮要饷,本部实在无能为力,户部现在一无粮草,二无饷银。”
“陈尚书可不要哭穷啊!”袁崇焕故意调侃一笑,“那天皇上当面下旨,要户部保障粮饷供给,陈大人亲口应承。”
“皇上圣旨,敢不应承吗?”陈演皱着眉头,苦苦一笑:“实不相瞒,自卑职接手户部就是分文无有。”
袁崇焕一听,大为惊愣:“真的无粮无饷?”
“岂止无粮无饷,而是欠粮欠饷。”陈演连连叹着气,拿过帐册翻开,“欠付饷银是……九百六十八万五千五百七十一两七钱三分!”说着递过帐册,“袁督师如若不信,可亲自一阅。”
袁崇焕接过帐册翻看了一下,大失所望:“如此说来,我辽饷全无保障了?”
陈演苦笑地点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袁崇焕因系守边的外臣,加上生性耿直,不了解京官的内幕,所以一听这些,立时变得心急如焚:“那五年复辽岂不等于水中捞月?陈大人,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办法倒是有。”陈演目视袁崇焕,狡黠地笑道:“那得看袁督师敢不敢为了?”
“为了复辽,打败皇太极,袁某无所不敢!”袁崇焕本来就是个天不伯地不怕的角色,加之是为国为民,更何惧之有?今见陈演说有办法,便急着催问,“请陈大人明示。”
陈演见袁崇焕那焦急而又期盼的神情,故意地面现沉思:“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就是请皇上动用大内私库,发放内帑。”
所谓内帑,即是皇帝的私房钱,皇帝及后妃除有定额的国库拨款外,额外开销都由内帑中出。一听发放内帑,袁崇焕不由一愣:“动用皇上私库?”
袁崇焕不知这是陷阱,眼见户部既然无银,反正国家是皇上的,士兵们都是皇上的,士兵们都在为皇上而战,动用一点皇上的私库,资助兵饷,以应急需,这未尝不是个办法。
“对!”陈演系三朝元老,虽无政绩,但却是一个不倒翁,靠的就是他颇谙为官之道。他见袁崇焕果然天真得可笑,便别有用心地继续说道:“皇上私库超出亿万,内帑堆积如山啊!”
彷佛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袁崇焕高兴地站起身来:“那好,卑职启奏皇上,动用私库内帑!”说着拱手致礼,“袁某就此告辞!”
陈演见此,又连忙拽住袁崇焕:“卑职不过说说而已,袁大人怎可当真呢!”
袁崇焕虽不知京城朝堂内的龌龊和险恶,但同样身为三代老臣的韩{火广黄},却是深知其中的厉害。他看过袁崇焕的奏疏后,大为惶恐:
“崇焕,你真是袁铁胆啊!这篇疏文可是犯了大忌啊!”
袁崇焕因不明就里,不免惊诧道:“犯忌?”
“事有先例啊!”韩{火广黄}表情严肃起来,“本朝河南按察副使杨嗣昌,在神宗万历年间迫于边关急用,曾上书动用内帑,差一点被砍了脑袋。神宗皇帝由此立下大明国法: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他抬眼看看袁崇焕疑惑道,“奇怪的是,户部明知不可行,怎么还巧言鼓动你呢?”
韩{火广黄}不清楚,袁崇焕同样也不清楚。当时陈演的官邸内,正在上演一出双簧。袁崇焕前脚刚一迈出,“哈哈哈……”一阵笑声便从屋里传出。
“明知不可行而行之,让袁铁胆碰个头破血流!”毛云龙高兴得手舞足蹈,“毛帅驻守皮岛,多次受到陈大人恩惠,多拨粮饷,这是毛帅的一点心意。”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陈演接过银票,惊讶道:“这么多?五万两!”
“这是陈大人应得份额。”毛云龙笑着解释,“毛帅用户部所拨粮秣,换买后金的人参、皮裘,再……”
“可获利数倍啊!”陈演看着银票微笑点头,“替我谢谢毛帅。”
自从魏氏阉党倒台之后,毛文龙便把赌注押在陈演的身上,所以毛云龙连连说:“朝中还得请陈大人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陈演说着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厂臣魏忠贤倒台,毛帅早就加拜兵部尚书了!”他狡黠地叮嘱毛云龙,“如今毛帅要多些战功才行啊!”
正直的袁崇焕和韩{火广黄}师生,当然不知道陈演和毛云龙的这幕丑剧,一向直来直去、认死理的袁崇焕仍在竭力陈述:“时移势变,因变制变,古之常理。神宗皇帝立下的规矩,我朝新帝亦可废除啊!”
“谈何容易!”韩{火广黄}连连摇头,“此事不可轻易而动啊!”
“皇上新进锐取,为了收复辽东,当会不惜一切,全力支持。”袁崇焕带着乞求的目光,“首辅大人是晚辈座师,情况俱已洞悉。宁远将士已经成为衣食无着的饥民了,我身为督师,忧心如焚,现今已是无路可寻,无路可走!”
韩{火广黄}沉思片刻后,决绝说:“皇上心系辽东边陲,打破常例,改变旧规,倒有可能。再找次辅钱大人商议。”
袁崇焕感激道:“谢首辅大人!”
韩{火广黄}一脸正气:“这是国家大事,身为首辅,理当义不容辞!”
疏文到了乾清宫,崇祯果然皱起眉头:“辽东拖欠军饷,引起哗变,袁崇焕请饷,发放内帑,朕悉听阁臣商议。”
身居首辅的韩{火广黄}首先出班奏曰:“臣思虑再三,请陛下将内帑转入大仓,星夜发往辽东,急救宁远,以解燃眉之急。”
崇祯闻言,露出为难神色,于是将目光转向了陈演:“陈爱卿,难道非得动用内帑不可?”
陈演这只朝堂上的变色龙,他眨着那双小眼,先看看韩{火广黄},然后目视崇祯,从皇上那紧锁的眉宇中,他已洞察皇上心中的隐秘,于是他立即心领神会地奏曰:“陛下!内帑为私,辽饷为公,公私区别,泾渭分明。神宗祖训,凡是请发内帑者,一律处死,祖宗典章,陈演岂敢违背!”
明明是他鼓动袁崇焕请发内帑的,现今他却如此的激昂慷慨!对此,首辅韩{火广黄}气愤地盯视陈演一眼:“如此说来,老臣及袁崇焕罪当处斩了?”
崇祯见此,连忙摆手制止:“祖宗规矩不可轻易改变啊!朕希求如何变通。”
陈演越加看清了皇上的心曲,立即进言:“陛下:臣以为变通之法,当即刻加派税赋,再添辽饷。”
韩{火广黄}虽然年近七旬,但依然不改其忠耿本色,他再次出班反对:“苛税于民,当以为耻!辽饷已经加派三次,百姓穷困潦倒,不堪重负。只得背井离乡,四处逃亡。民逃成匪,额外加派,断不可为!”说着动情地对崇祯施礼相求,“老臣来日无多,恳请陛下以天下仁爱之心,发放内帑,暂解边关之急!”
崇祯因登基之前是个被歧视、冷落的亲王,本来就不富裕,加上魏忠贤之流的减扣,所以崇祯养成了一种勤俭乃至悭吝的性格。请发内帑,宛如挖他心肝,但袁崇焕和韩{火广黄}等人所言,又句句在理,且之前自己又曾满口应允袁崇焕供给问题,作为至上至尊的皇帝也不好轻易改口。既不好改口,又不愿应承,崇祯于是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周延儒,询问道:“周爱卿,你意下如何?”
周廷儒一直察言观色,已窥视出崇祯的两难,立即投其所想:“首辅大人迫于军情,内帑不得不发,但非经久之策!臣以为:宁远兵变,内帑饷之;要是锦州兵乱,内帑再饷之,此例一开,各边纷纷效尤,陛下有多少内帑发放呢?”
崇祯闻言高兴地连连点头。
散朝后,崇祯将周延儒单独留下,请到了御书房。崇祯破例地起身,并亲自给周延儒倒了杯茶。
周延儒系万历年间的进士,人长得白白净净、清秀飘逸,加上和声细语、举止端庄,原本就受崇祯的喜爱,而今天又一语道出了崇祯的心声,崇祯对其便越发宠爱有加了。
“延儒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崇祯满脸笑容地说,“朕单独召见,想细问先生:袁崇焕忠心可嘉,怎么会如此斗胆请发内帑呢?”
周延儒心知受皇帝宠信的机会来到了,故显得特别地斯文有礼:“陛下,臣以为山海关宁远并不缺粮,何以会产生哗变?其中必有隐情。”
崇祯立时一惊:“哦?必有隐情?”
“骄兵悍将胁迫,袁崇焕不得已而为之啊!”
“噢!”崇祯恍然大悟地,“不过,辽饷不增,袁崇焕也难以五年复辽。请先生言明,如何能不动私库,既不增添税赋,又能增加辽饷呢!”
“这……”周延儒沉吟少许,又进一言,“臣有一孔之见:旧制驿传只行于都城内外,现在遍行各地,疲劳往返。为解民困,增拨辽饷,陛下可减裁驿站驿卒,一年可节省四十万两白银,也可谓还之于民!”
崇祯见周延儒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遂连声赞道:“先生一孔之见就解了边关之急!依卿所说,裁减驿卒,还之于民!”说着一声吩咐,“来人!”
王承恩闻声走进:“奴才在。”
崇祯:“赐阁臣周延儒玉如意一只!”
周延儒接过王如意,受宠若惊地面君而跪:“谢陛下!”
崇祯元年(一六二八年)十一月初三,崇祯听信周延儒的馋言,拒绝袁崇焕、韩{火广黄}发放内帑的请求,也拒绝韩{火广黄}改革朝政的构想,直接导致了大明王朝无可挽回的历史性错误。
时间没过多久,这一决定的恶果便显现在银川的驿站。
时已隆冬,驿站外面飘着飞飞扬扬的鹅毛大雪,而驿站的茅屋内,本来就衣衫单薄的一群驿卒不得不又脱去驿衣,取下驿袋。
高杰蹲在地上,望着脱下的驿衣、驿袋,不由得竟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么一裁减,我等一家老小可怎么过啊?”
本来沉寂了许久的屋子,经高杰这一哭,大家竟像引得山洪暴发似的全都嘤嘤哭了起来。另一年轻驿卒李过,一边揩着泪水,一边愤愤地哭叫:“这不是还之于民,是砸掉我们的饭碗啊!”
高杰抬起泪脸:“本是穷苦驿卒,现在又给裁了,简直是雪上加霜啊!自成大哥,怎么办?”
被称做大哥的驿卒,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闯王李自成。他是这个驿站的小头目,因他为人义气、有文化,加之又有些武艺,所以无形中他就成了这些驿卒们的核心、主轴,是这棵人的当然领袖。他本想将这个驿站当成家,安安稳稳地过上一辈子,可晴空霹雳,一道裁去驿站的圣旨,他便和这些驿卒弟兄顿时成了无业游民!
李自成见问,霍地站起身来,果决道:“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回老家米脂去!”
弟兄们闻言相继站了起来,李自成领着这几位被裁减的驿卒钻进了风雪中,开始了他们急风骤雨的人生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