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的御花园,是这座宏伟圣殿中的一颗明珠。
紫禁城是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即公元一四二○年)修造竣工的庞大建筑,它的外朝三大殿和内廷的乾清宫、交泰宫、坤宁宫及东西六宫等共有屋宇九千余间,宫墙长三公里,墙外护城河水环绕,实是一座森严壁垒的城堡。而其中因有三联单座花园点缀,方使得这红砖绿瓦的城中之城显得更加气势雄伟,豪华瑰丽。
御花园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因其座落在紫禁城中轴线的尾端,故原名为宫后苑。园内山石英钟树木、花池盆景和铺有五色石子甬道。园中建有钦安殿,殿后为太湖石叠砌的假山,名堆秀山,上筑御景亭,因此园紧靠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故此御景亭,便常常成为帝后们登高远眺的所在。
周皇后记得,上次春暖花开季节登临万岁山时,崇祯皇帝兴致甚高,曾亲手在万春亭下栽了一株槐树,此后每至清明时节,崇祯还常常问及浇水除草等细节。近来因见崇祯国事操劳,每日都愁眉不展,周皇后便与田贵妃商议,何不趁此春暖花开季节,请皇上歇息一下,出来赏花散心。
她们初时本想再去万岁山,去看看那棵槐树、浇浇水,但后来一想到栽那棵槐树时,是皇上与袁崇焕的第一次见面,皇上曾是那样激动、那样信赖,怕此次再去让皇上触景生情,因为当前最让皇上头疼的就是袁崇焕了!怕未能散心,反倒又惹起皇上烦心,于是周皇后与田贵妃商议一番之后,决定引皇上来此御花园。
现今是御花园最美的季节。假山嶙峋,瀑布悬挂;鲜花盛开,奼紫嫣红。明媚的阳光穿过树冠,射出道道光柱。
崇祯在曹化淳引领下,神采奕奕地走进御花园。
周皇后恭迎上前施礼:“臣妾恭迎皇上。”
崇祯兴致很好,他摆手一笑:“既是赏花,不必拘礼!”
田贵妃微笑上前:“皇上日理万机,昼夜无歇,臣妾怕皇上累坏了身子,特请皇上赏花悦目。”
“好!好!同去观赏。”崇祯抬眼环视四周,见园内各种花卉竟相开放,转脸问道,“今日又观赏何种奇花异草?”
周皇后高兴地:“今日赏的花卉是皇上未见过的。”
“噢?何种异花朕未见过?”崇祯说着向前走去,“待朕看看。”
周皇后、田贵妃引领崇祯来到一片花圃。
只见花圃中的鲜花叶呈椭圆形,花朵很大,单生枝顶,花瓣四片,或红或紫或白,异常艳丽诱人。
“果真艳丽无比!”崇祯边观赏边赞叹,“朕还没有见过如此奇绝艳丽的花卉。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叫罂子粟,也叫罂粟花。”周皇后指着鲜花介绍道,“此花前朝未有,是天竺国朝贡而来,听御医说,还可入药治病。”
崇祯惊讶地问:“如此艳丽之物,还可入药?”
田贵妃采摘一朵白色罂栗花:“我朝李时珍说,剌破叶茎,可取白液制药,号称一粒金丹,又称福寿丹,能通治百病,尤治血肉气痛,系止痛良药。听说……听说……”
崇祯见一向伶牙俐齿的田贵妃竟结巴起来,便好奇地追问:“还听说什么?”
田贵妃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收住话头,脸色羞红地支吾道:“臣妾记……不起来了。”
周皇后知道皇上多疑,唯恐田贵妃这样吞吐不说反倒引出误会,便莞尔一笑:“听说凌迟处决的犯人,事先服用,行刑时就可减轻剐肉之疼痛哩!”
崇祯果然倏然变色,不悦地言道:“剐肉之疼痛……剐肉当然疼痛啊!”
田贵妃竭力岔开话题,以让崇祯高兴:“天子观赏罂子粟,百草不敢先开花啊!”
田贵妃的苦心,并未收到效果,崇祯连听都未听,而是径自顺着他自己的思路,深深地叹了口气:“唉!这个袁崇焕啊!”
当周皇后和田贵妃正暗自担心崇祯又落入袁崇焕情结,二人搜索枯肠想扭转话题时,谁知王承恩引领周延儒、温体仁恰恰这时匆匆走来。
王承恩手拿疏文启禀:“万岁爷,范景文再上疏文,请求皇上赦免袁崇焕死罪。”
周皇后对此大为反感,她目视崇祯那烦恼的神情,心疼地插了一句:“陛下赏花也不得安宁,依然是国事萦系在心,袁崇焕不是已经敕旨凌迟了吗?”
崇祯摇着头忧烦道:“可孙承宗那些功勋老臣,也求请赦免袁崇焕一死啊!”
一直陪伴在旁的曹化淳,这个崇祯肚子里的蛔虫,他早就看透了崇祯的心中所想,看出了崇祯的犹疑和举棋不定,他唯恐皇上变卦,连忙乘机说道:“万岁爷,奴才以为:君为上,臣为下。皇上以个人名义请孙先生去狱中求书袁崇焕,是颁诏行事;孙先生怎能以个人名义求请赦免呢?君臣颠倒,主仆换位,有要挟天子之嫌啊!”
崇祯一面点头,又一面斥责:“化淳,以后不可胡言。”
曹化淳连忙应声:“奴才知道!”
“陛下!”温体仁见曹化淳已打了头阵,便适时走了出来,他深深一礼后,举目注视着崇祯,“庶民百姓尚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说,何况天子朝堂敕旨?皇上威仪天下,一言九鼎,赦免袁崇焕的疏文当一概驳回!”
周延儒因与他们是事先策划、串通一气的。只是他一向貌似公允,他的言辞腔调自然也略略有别于温体仁。只见他微笑躬身,款款言道:“微臣早就说过:袁崇焕一日不决,上疏就会一日不断。陛下如若不论议和通敌,当可赦免,……”说到这里,周延儒故意拖着长音,引而不发。
“通敌议和,岂能赦免!”崇祯毅然下旨,“于癸亥之日处决袁崇焕,由温爱卿刑场监察!”
温体仁心中暗自一乐,慌忙躬身一拜:“臣领旨!”
唯王承恩意有踌躇:“万岁爷,还有一道奏疏。”
“何人所奏?”
“宁远参将茅元仪,他说皇上如不肯赦免袁崇焕,请求陪刑……”
“什么?”崇祯似未听清,他惊愕地追问了一句。
“陪刑。说是不肯让袁崇焕一人受辱,他愿意陪同袁崇焕一道接受处决……”
崇祯大为恼怒:“岂有此理!”
茅元仪私宅,杨宛素独自一人默默地坐在饭桌旁。桌上放着一动未动的饭菜。
茅元仪匆匆归来,但他并未走向餐桌,而是神情黯然地看着妻子:“宛素,家中还有银两吗?”
杨宛素站起身来,打开床边的箱笼,从中掏出一包银子:“家中积蓄,全部在此。”
“这点怎么够呀!”
“干什么用,要这么多银两?”
茅元仪唉声长叹一声:“督师无救了!”
“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绝望道:“皇上驳回所有上书,连同我的上疏……”
“怎么,你也上书了?”
茅元仪点了点头:“明天袁督师就……绑赴刑场了!”
“啊!”杨宛素惊诧地,“果真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茅元仪痛苦地说:“一切均无济于事!只能给督师买点福寿丹送去。”
杨宛素不解地道:“买福寿丹?”
“皇上判的是凌迟处死,袁督师得被一刀刀活剐,咱买点福寿丹给他服,受刑时也可少点疼痛啊!”茅元仪望了一眼那包银子,叹了口气,“可这点银子连两丸福寿丹都买不来啊!”
“相公别急!”杨宛素擦去泪水,毅然摘下佩戴的金钗、耳饰,“把这些都变卖了吧!”
茅元仪感激地目视一眼爱妻,缓缓拿起银子和首饰。
茅元仪怀揣着银子和爱妻的首饰来到药房,店主经过一番估算,将银子和首饰放进柜台,然后拿着钥匙开锁,打开柜门,取出两只精致的缎面木盒。
店主打开小木盒,亮出一粒金丹蜡丸:“敢问买主,何种疑难绝症竟要服用十粒福寿丹。”
茅元仪看看店主:“今日受刑之人——袁督师。”
“袁督师?”店主正视茅元仪一眼,见茅元仪虽满脸忧戚,但仍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言谈之中透着豪爽与英武,知他必是武将。又见他将妻子的首饰钗物一并拿来,可见此人绝不是贪赃行贿之官,而是个豪侠仗义之人。店主望着他,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同情和敬重,“冤不冤平民百姓说不清楚,依我看,好像武将保他,文官恨他。”说着叹了口气,“真是千刀万剐啊!请务必在刊前两个时辰服用,升天也能好过些。”
温体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携带一队禁兵来到牢狱的大门。他一走进囚牢,便笑脸盈盈地向袁崇焕拱手抱拳:“恭贺袁大人!祝贺袁大人!皇上已降圣旨,袁大人的好日子到了!”
袁崇焕已从茅元仪处得知了温体仁的所作所为,面对这蛇蝎之徒,他蔑视地斜了他一眼:“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等死之人,何言之好!”
“好事!好事!”温体仁嘿嘿一笑,“袁大人看到卑职亲临牢房,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着打开圣谕,“皇上下旨,由卑职押送监刑,午时三刻,要委屈袁大人皮肉受苦了!”
“奸邪害正,自古有之!”袁崇焕骤听自己死期已至,并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金刚怒目似的瞪视着温体仁,说道,“想不到我袁崇焕竟死在你这个奸佞小人手里!”
温体仁对袁崇焕的咒骂似乎也早有心理准备,他不恼不怒地微微一笑:“怎么是死在我的手里?袁大人抬举卑职了!你是死在自己的兄弟手里,死在你效忠的皇上手里!”说着躬身示意,“请袁大人上路吧!”
“且慢!”袁崇焕整了整衣服,走向桌前,他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地挥笔写下了如下八行诗句:
北阙勤王日,南冠囚禁时;
当年驰万马,悔不早与尸。
执法人难恕,是非我心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袁崇焕写毕绝命书,将笔扔在一边。
“执法人难恕,是非我心知。说得对啊!”温体仁看着绝命书一笑,“袁大人当然不会谅恕我这个执法人!我也不希求会有什么谅恕!至于是非嘛,你我心中都明白得很呢!”
袁崇焕咬牙切齿:“你这个奸佞无耻小人!”
“可皇上视我为贤良忠臣!”温体仁不由得意地又念着绝命书,拍案叫绝,“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好!好!有气魄,有骨气!既然‘粉骨亦何辞’,那就请袁大人不辞刑场,甘受凌迟吧!”说着一声吩咐,“尔等还不赶快伺候袁大人上车!”
两名随从立即上来,准备架走袁崇焕。
“退下!”袁崇焕一声怒吼,手指温体仁:“我清白之身岂能容你这等鼠头獐目的奸邪玷污!”说着起身昂首,跨步走出囚室。
当温体仁等随同袁崇焕行至牢狱门口时,只见一双手举着瓦盆从空中狠狠摔向地面,“砰”的一声,瓦盆碎片四起。
狱卒们正列队在狱门两旁。他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接触,虽不知详情,但已隐隐感觉到袁崇焕的冤屈。他们除了同情,也深深对袁崇焕为人之刚毅耿直所敬重,因此,当袁崇焕大步走出牢房时,狱卒们便自行列队拱手抱拳,朝囚车上的袁崇焕一拜:“袁大人想开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小的们送袁督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