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对于范景文的备好棺木、以死相谏,虽说雷霆大怒,但经过一番思虑,最后决定仍是压下怒火,让范景文到外殿等候。
待崇祯安顿好周、田两位老皇亲之后,款步来到坤宁宫外殿时,崇祯不仅已经消去了怒气,脸上还堆出了一簇笑容。
范景文见崇祯进入外殿,连忙挺直上身跪拜,呈交疏文:“陛下万岁!万万岁!”
“跪了一天,膝盖头还不跪坏了吗?起来吧!”崇祯见范景文走路有些踉跄,亲切地上前抚慰,并接过疏文,坐上龙椅。“听说为这一纸疏文,卿已备好棺材,不怕人说你蔑视朝廷,以死威胁朕吗?”
范景文起身拱手:“陛下!臣为大明安危舍生求义,冒犯龙颜,不惜一死!”
崇祯望了一眼范景文,见此人相貌堂堂、眉宇间充溢着一股正气。崇祯喜欢相貌端正的人,对长相丑陋的獐头鼠辈,往往未及谈话便心存反感、厌恶。崇祯见范景文长相堂皇、又知是多年老臣,心中油然生起一丝好感,但当他打开疏文,草草翻阅了一下疏文之后,这一丝好感便迅速消失了。崇祯刚刚舒展的眉头,重又皱了起来:“噢,短短疏文,竟有三大可惜、四大可忧,什么意思?”
“陛下!”范景文对此似乎早有准备,他面对变脸变色的皇帝,全然没有任何畏惧,而直抒胸臆,“韩爌被罢,钱龙锡投狱一大可惜:崇焕冤死,国失良将,二大可惜;象升被逐,孙承宗大人放归,三大可惜!”
崇祯一听,脸立刻像一块生铁一样冰冷,他厉声训斥:“你这是为袁案鸣冤叫屈!”
“为袁崇焕鸣冤叫屈”,这是当时最为严重的罪名!首辅、次辅韩爌和钱龙锡都是因此而被罢官罹难的,而且袁崇焕已经被皇上亲笔御批,刚刚判处了剐刑。为袁崇焕鸣冤,不就是等于在指责皇上昏庸无道、枉杀无辜吗?这是罪在不赦、罪不容诛的滔天大罪呀!
可已经抱定一死之决心的范景文,没有被此而吓倒,他声泪俱下地冒死相谏:“陛下!庙堂不以人心为忧,朝廷不以人为重,一大可忧;外夷滋拢,内乱丛生,国土渐成土崩瓦解之势,二大可忧;直言敢谏,概遭排斥,阿谀迎合,备受重用,三大可忧;国家当以进贤退奸方可昌盛,今日阁臣温体仁包藏祸心,廉耻尽失,假公行私,培植羽翼,与魏逆余党爪牙暗中勾结,妄图攫取首辅,四大可忧也!”
这所谓的“三大可惜、四大可忧”,实是等于在历数崇祯登基以来的七大失误。对此,崇祯不解地望着这个不怕死的范景文:“你是背后有人指使,胆敢如此狂言吧?”
“臣受何人指使胆敢冒犯龙颜,指向权奸温体仁?”范景文匐跪在地,慷慨直告,“陛下,体仁贤于其外,奸于其内,断不可擢用首辅!”
崇祯冷冷说道:“皆为捕风捉影,无根之言,下去吧!”
范景文仍然跪在地上,大声宣告:“臣抱定一死,恳请圣上:温体仁当应罢职,断不可用!”
曹化淳见此,悄声走到崇祯跟前:“皇上,范景文大胆狂妄,恶言犯上,罪不容赦!”
杜勋也趁机进谗:“呈上,范景文冒犯龙颜,应立即赐死!”
“不,他直言敢谏,乃忠良之士,忠诚之举,忠心可嘉!”崇祯看着范景文,完全被他的这股大无畏的浩然正气所感动,一声吩咐:“来人,找顶好轿子,好好照顾着,把他送出宫门吧!”
范景文的一番冒死相谏,终于感动了皇上,阻止了权奸温体仁篡夺首辅的美梦。范景文从此被温体仁记恨于心,成了继袁崇焕、祖象升之后,又一个不除不快的死敌。
这番正与邪的较量,虽说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但是最后获得好处的,却是另一个权奸佞臣周延儒。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范景文置棺死谏的第二天,便颁布圣谕,钦命周延儒为首辅大臣。喜从天降般如愿以偿的周延儒,当他应召进宫时,他已远不是前些时的那种谨小慎微、忧郁忐忑,他不仅志得意满、神采飞扬,就是跨步也格外高远。当他昂首跨入御书房后,一记长跪在地,侃侃谢恩:
“皇恩浩荡!微臣出任首辅不胜惶恐,虽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陛下恩宠。今后,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了!”崇祯打断了他,“朕且问你,这次辅一职,准备由谁来充任啊?”
“臣拟范景文出任。他忠心报国,疾恶如仇,直言敢谏……”
周延儒以为,此次能意外地得以高登首辅,完全是范景文无畏死谏之功,而听太监们讲述当时的情景,崇祯对范景文的忠诚又是大为感动、赞许有嘉。心想举荐范景文一定可以取悦于崇祯,使之龙心大悦。但谁知周延儒的话音还未及落地,崇祯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激怒地:“直言敢谏,若大臣们都学他的样子,个个直言敢谏,朝廷还像个朝廷吗?朕还怎么整治朝纲?”
周延儒陡然一惊:“那次辅一职?”
“当然是温体仁啦!”
“范景文呢?”
“罢职还乡。”
首辅、次辅的人选圣谕公告朝廷之后,温体仁的府邸撤销了原本准备好的庆贺仪式,改为不冷不热的低调庆祝。退居次辅,远非温体仁之所愿,他不仅对范景文恨得咬牙切齿,就是对周延儒也耿耿于怀。但是,老谋深算的温体仁将这一切都压进了心底,朝堂之上,他谈笑风生、慷慨陈词,没有任何人看出他有一丝的不悦。
回到家中,温体仁原本一进家门就习惯性地脱去朝冠,换上休闲的便服。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回到家中许久了,他依然还是衣冠楚楚,并不时地在整饬着衣冠。
毛云龙悄然走近,低声问:“温大人,这是要出门呀?”
“嗯。”温体仁轻轻答应了一声,仍专注地穿戴。
“衣冠这么整齐,上朝啊?”
“不,去周府拜贺。”
“周府?哪个周府?国丈周奎家?”
“去周延儒家。”
“什么,去周延儒家拜贺?”毛云龙惊诧地望着温体仁,仿佛不认识一样,因为他最清楚温体仁与周延儒的貌合神离、钩心斗角,“我们忙活了半天,让他坐享其成,爬上了首辅宝座,大人您还要去拜贺?”
“所谓官场沉浮嘛!”温体仁依然平静地,“大丈夫要善于化敌为友,能屈能伸。”
“这可是我们栽树他吃果,我们养猪他吃肉啊!”
“就看他胃口怎么样啦!胃口不好,吃了也要吐出来的!”
此刻的周延儒官邸,到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氛。高高挂起的红灯彩带,加之祝贺的楹联贺匾,一切的一切,都在说明周府正沉浸在欢乐之中。
周府的主人,意外获得首辅相位的周延儒更是满面春风,他正将前来祝贺的陈新甲送至门庭:“新甲放心,老夫终生不忘你的鼎力相助!”
“学生公心出发,不求图报,先生不必悬放心上。”
周延儒送出客厅,放低声音:“范景文免职后,兵部侍郎一职现正缺空,老夫准备请你补上,静待佳音吧!”
“谢恩师栽培!”陈新甲欲行大礼。
周延儒连忙将他扶住:“别,别!”
家仆走过来禀报:“老爷!温体仁温大人前来拜见!”
“请恩师留步!”陈新甲一听,连忙拱手致礼,转身离去。
“好好,恕不远送。”
周延儒返回客厅,刚坐定,温体仁便缓步走进,他判若两人似的对周延儒执礼甚恭:“体仁拜见首辅大人!体仁祝贺周大人荣升!”
“哪里!哪里!”周延儒对温体仁的到来,先是一怔。因为他知道两人的明争暗斗,芥蒂颇深。可今见温体仁主动示好,且执礼甚恭,便连忙上前扶起温体仁,谦虚地,“托皇上洪福,圣意不可违啊!体仁兄,请坐!”
温体仁此次既没有探询周延儒这谦虚之后所隐藏的真谛,也没有辨别周延儒脸上所堆出的笑容之真伪,而是径自按照自己的构想行事。他刚一落座,便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兄弟对周大人荣登首辅相位,无以表达,仅赠一纸银票,略表恭贺之意,乞请笑纳!”
“哎!体仁兄,你我同朝共事,相知相助这么多年,这就不必了吧!”周延儒拱手笑道。
“温某知道,延儒兄就职首辅,花费不少,这不过是聊以小补嘛!”温体仁说着将银票放在桌上。
周延儒目视一眼银票,上面赫然写到四万两。周延儒心中一动:心想温体仁此次何以这般大方?但这念头仅仅一闪,便被周延儒灿灿的笑容所替代:
“体仁兄,延儒此次奏请皇上,请体仁兄出任次辅。望你我二人鼎力合作,方可中兴大明、国泰民安啊!”
听周延儒的话音,仿佛温体仁的次辅是由他推荐的。其实,温体仁通过曹化淳早知详了内幕。知道周延儒奏请的次辅并不是他温体仁,而是范景文,被皇上驳回后,是皇上钦点的他温体仁。哪里是你周延儒“奏请”的!温体仁对此虽了若指掌,但他并不将此捅破,而是谦恭地一躬到地:
“温某一切仰仗周大人提携,一切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阴历二月初二,这是中国习俗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这一天的夜晚,坤宁宫内灯火辉煌、交相互映。元宵节虽已过去半个多月,但后宫依然是一派喜庆的节日装饰。
随着夜色的越来越深,人们的兴致和兴奋渐渐地被焦急和疲倦所取代。坤宁宫的主人周皇后站在门口,更是焦虑不安,她不时地向乾清宫方向翘首张望。已年近七十的国丈周奎禁不起长夜的煎熬,不自主地伸臂打了一个哈欠。
而年幼的定王慈炯,则在周奎怀里已经沉沉入睡。
另一位皇亲国丈田弘遇虽然年少了几岁,可此时怀抱着永王慈照,也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永王慈照大定王慈炯三岁,正是调皮的年龄。他望着昏昏欲睡的田弘遇,用手拔了一下外公的胡子,田弘遇猛地惊醒。
礼官太监扑哧笑了一下,但瞬即他便赶紧收起笑容,手捧册封诏书在一旁伫立等候。这是内宫在等候皇上册封皇子的盛典,特意选在正宫皇后的居所、特意选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但谁知,已经如此夜深了,可皇上崇祯仍迟迟不见踪影!
太子慈{火良}已是懂事的年纪,他穿着礼服龙袍,走到周皇后身边,低声道:“母后,父皇怎么还不来?不会忘了吧?”
“不会的!”周皇后强颜一笑,“今日是你弟弟定王慈炯、永王慈照册封王位的日子,皇上怎能忘了呢,定有要事在身,再等等吧!”
“都从早上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现在了!”太子撅着嘴嘟囔道。
这时,田贵妃也走了过来,她担心地轻声说道:“皇上会不会病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周皇后一听这话,扭身便走向门外。
当周皇后急匆匆地来到御书房时,御书房内竟空无一人,只有王承恩守候门外,在暗暗垂泪。
周皇后心头一紧,急步走到门旁,连忙问道:“王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