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袁崇焕打断话头,严肃地施礼以拒,“我袁某为人行事,历来公私泾渭分明!若将公务变成私授,岂不有辱我将士效命国家的初衷?请崔大人谅恕,魏公公美意袁某断不敢受!”说着将桌上银票推了过去。
崔呈秀一向是收受别人贿赂之辈,从未想过还有送钱不要之人,尤其是像魏忠贤这种权奸巨阉,人们巴结唯恐不及,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将魏忠贤的馈赠拒之门外,因此他颇为尴尬和为难:“袁将军执意不受,崔某我回去难以复命啊!”
袁崇焕深施一礼:“请崔大人体恤下官,并请回复魏公公,我辽东将士只为国家血战,决不受任何私人驱使。倘确蒙魏公公和崔尚书厚爱,请尽速补足军饷,卑职与辽东将士将感激不尽!”
崔呈秀只得收起银票,可神情却是一脸的不满。
“给脸不要睑!”魏忠贤将银票狠狠地摔在桌上,“目中无人!大胆放肆!袁蛮子既不识抬举,就……拿他问罪!”
崔呈秀一听给袁崇焕问罪,他竟惊诧得张口结舌!心想此次以御旨召唤袁崇焕进京,本意是要论功行赏的,再说昨晚去送银票,名目也是庆功,怎么一夜之间庆功就变成问罪了呢?抬眼见魏忠贤紧盯着自己,便颇感为难地:“魏公公,袁崇焕连战皆捷,功高盖世,这罪……不好定啊!”
“不好定?”魏忠贤露出一丝冷笑,“什么叫指鹿为马,你总该知道吧?”
崔呈秀是个得过功名的人,当然知道这个出于《史记?秦始皇本纪》中的典故:“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秦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赵高因阴中诸言鹿者以法。”这个典故是说权奸误国,有意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崔呈秀对于魏忠贤甘愿以权奸自许,并没有多想,但赵高那仅仅是鹿与马的识别问题,而袁崇焕却是尽人皆知的盖世之功。
魏忠贤见崔呈秀面有难色,便问道:“你说说,袁崇焕他都是什么功劳?”
崔呈秀深深咽了口唾沬后,清了清嗓音,介绍说:“经略高第恣意妄为,招致东线惨败后,后金便举兵西度,以十万之众围困宁远。宁远城中仅有万人,袁崇焕立即召集将士誓死守御、书写血书以激励将士忠义之心,然后坚壁清野、严阵以待,最后交战数日,终使后金死伤惨重,被迫撤围败走。这是以少胜多……”
“得了!”魏忠贤挥手打断了崔呈秀:“后金来了,围着他,他是不是没有出击?”
崔呈秀疑惑地点了点头。
魏忠贤缓缓翻动一下手掌,阴笑道:“那咱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当击不击。这该当何罪?”
“这……?”崔呈秀迟疑了一下,但随即便领悟地点头唯诺:“对,就定他个贪生怕死,贻误军机!”
“还有呢?”
“还有就是锦州被围,皇太极希望借围城之机引出袁崇焕,但袁崇焕识破诡计……”
“停!”魏忠贤又抬手制止,“他不是没有出兵救锦州吗?那咱再定他个畏敌如虎,见死不救,当援不援。又该当何罪?”
崔呈秀连连点头……
“还有!”魏忠贤面带怒容地:“老夫本想拉他一把,视做心腹,袁崇焕竟然退回赏银,羞辱老夫,蔑视朝廷。又该当何罪!”
“如此一说,确当……死罪!”
“怎么处置都不过分!”魏忠贤表情阴冷,从容吩咐:“念袁蛮子并非东林党徒,从轻发落,削职为民,放归故里!”
庆功变为问罪,奉旨进京领赏成了削职为民,放归故里!这消息传至湖广会馆,怎能不让人义愤填膺、愤怒至极呢?
“这是什么世道!忠奸不分,黑白颠倒!老子不干了!”早就对朝廷不满的孙祖寿,说着将头上的官盔摘下,狠狠地掷于桌上!
“这就是官场啊!”祖象升望着桌上的官盔,不胜悲叹说:“变白为黑,变黑为白,功可变罪,于天不公,于理难容!既然崇焕兄无功有罪,削职为民,我祖象升的功也不要了,一样削职为民!”说完也脱下朝服,放在桌上。
谢尚政见状,也边脱朝服冠带,边说:“对!我的功也不要了!”
袁崇焕见此,深为感动,他一边帮弟兄们拾起掉在地上的衣物,一边劝慰:“弟兄们的功是朝廷论功行赏,皇上亲批御赐,是用命换来的,怎能不要呢?”
谢尚政忍不住失声啜泣,他揩着泪水说:“崇焕兄,你……冤枉啊!”
谢尚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心里面憋得慌啊!”他见弟兄们都沉闷着,再也没有话说,便突发奇想地:“崇焕兄,何不今晚我们去熙春院玩玩如何?一解忧烦!”
“去那干啥?”祖象升一听,便厉声反对,“你又不是不知道,崇焕兄不置婢妾,从不去青楼妓院!”
“不!”袁崇焕出人意料地一反常态,“一生难得清闲,今天我请客,请弟兄们去熙春院,一饱口福眼福耳福,喝上琼浆玉液,让绝色佳丽做伴,看一回娇滴滴长袖起舞,听一回软绵绵吴越嗲音!”说着禁不住悲愤难平,“削职为民,放回故里!好啊!”
袁崇焕眼里闪动着晶莹泪光……
熙春院的确是一处让人乐以忘忧的场所。它不管你春去秋来,也不管你世态炎凉,只要一到傍晚,熙春院门前的红灯笼,便照例发出诱人的光芒,丝竹琴声照例飘出舂院,青楼女子的阵阵咯咯娇笑照例传出好远好远。
袁崇焕偕祖象升、谢尚政、孙祖寿来到熙春院,正欲走进客厅,毛云龙从客厅走出,不期而遇。
毛云龙是消息灵通之人,他早已知晓袁崇焕的厄运,故作惊讶:“哎呀,这不是袁大人嘛!想不到四位大人结伴而来,幸会,幸会!”
袁崇焕微微一笑:“早听说熙春院佳丽如云,可以销魂摄魄,忘掉国事,慰藉心怀喽!”
毛云龙别有用心地看看袁崇焕,问:“袁大人是来‘游园惊梦’?还是‘拷红’、‘断桥’啊?”
袁崇焕侧视一眼毛云龙,回道:“惊梦梦不惊,断桥桥不断,没意思!袁某要来‘窦蛾冤’!”
“《窦娥冤》?好!真叫冤哪!冤得感天动地!”毛云龙一拱手,“兄弟失陪,袁大人,请!”
“请!”袁崇焕回礼示意。
毛云龙刚迈出屋门,几名妓女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窦娥的扮演者杨宛素的住处,已由妥娘另行安顿。这是一处僻静而又清幽的院落,小巧玲珑,一排翠竹加几簇花木,点缀得颇具诗意。而进入屋内,一幅轴画挂在厅房正中,画面中的泼墨荷花,郁郁苍苍;荷花待放,傲然挺立。一切都体现着女主人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风傲骨。
这幅画显然是刚刚张挂上去的。茅元仪眼望着这幅画,忧思悲愤地:“如今朝廷奸佞当道,辽东满虏猖獗,男儿当学岳武穆,而我竟碌碌无为,无所事事!”
杨宛素温情劝慰:“妾恨不能效花木兰从军大漠,学梁红玉击鼓金山!元仪兄,无须过虑,好好研读兵书,自有出头之日,报国之时。”
一阵敲门声后,妥娘微笑走进:“茅公子,打扰了!”说着转脸对杨宛素,“今日有位大人慕妹妹芳名,点唱堂会‘窦娥冤’。”
“姐姐,我不是早就跟您说过,我不会为任何‘大人’唱堂会的!”杨宛素把“大人”二字说得很重,声音里充满着不悦。
“可这位袁大人……”院主妥娘知道妹妹杨宛素的性格,见她已秀眉紧蹙,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吧,我去回绝了他。”
“姐姐,请等一下。”茅元仪也是为官之人,对朝廷官员甚为熟悉,便抢前一步拦住妥娘:“请问您所说的袁大人……不知是朝中的哪位袁大人?”
“宁远巡抚袁崇焕。”
“怎么,袁大人来京啦!”茅元仪两眼一亮,神情中透着惊喜。
“唉!”妥娘一声长叹,“据说本来是奉旨进京受封领赏的,可不知怎的得罪了魏忠贤,现改为削职问罪,放归故里。难怪他要点《窦娥冤》!唉,既然妹妹不愿意唱,我就去回了他吧。”
“慢!”茅元仪伸手拦住了妥娘,然后转身面向杨宛素,深深一揖:“宛素,袁崇焕是元仪心中活着的岳武穆啊!他就是宁锦大战打败皇太极的抗金英雄!是元仪最崇敬之人!”
杨宛素敬佩地点点头:“我去!”
将桀骛不驯的袁崇焕削职问罪,虽然使魏忠贤吐了一口恶气,但他心中却并不痛快,也不踏实。在家中假寐了一会儿,也未能静心,于是他信步来到宁国公府魏良卿的家中。
近来他自己也有些奇怪,过去都是侄儿魏良卿往他那里跑,可最近不知怎的,有事没事地倒是魏忠贤往侄儿这里跑得勤了。一出门,除了皇宫,就是这宁国公府,连奉圣夫人那里都去得少了,今天这不又鬼使神差地到这里来了。
一迈进府第,魏忠贤自己还正自发笑呢,朝廷的太医便气喘吁吁地接踵闯入。
魏忠贤一见太医的神情,心头一紧,知是皇上出了事,他一把将太医抓住,提着衣领喝问:“皇上……皇上怎么了?”
太医本来就心情紧张,被魏忠贤这么一揪一抓,又看见他那两眼喷火似的凶光,更是慌恐得连声音都在颤抖:“皇上……皇上大限将至,难过子时……让我去找皇后。”
“找皇后?”魏忠贤手一使劲,衣领抓得更紧了,“皇上要干什么?”
“立遗诏。”
“立遗诏!”魏忠贤惊骇得手一松,太医跌坐在地上。
魏忠贤呆立在那里,他不知太医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魏良卿是何时来的。直到魏良卿开口说话,魏忠贤才清醒过来:“遗诏肯定传位信王,怎么办?”
“所以你要立即派人封锁皇宫、寝宫,务必要把遗诏拿在咱手。”魏忠贤思虑地边走边说:“遗诏只要掌握在我手!”他停下脚步,冷冷一笑,“到时矫改一下,还不好办吗?”
熙春院一扫往日艳情淫荡的靡靡之音,随着一阵悲愤苍凉、高亢挺拔的河北梆子,杨宛素一身缟素,带着伤痕泪痕和天大的冤情出场。她所扮演的窦蛾是一良家寡妇,因受流氓张驴儿的迫害,被诬控杀人。昏聩的官吏、腐败的官府竟将无辜的窦娥判处死刑,善良、正直的窦娥面对这是非混淆、黑白颠倒的黑暗社会,悲愤地唱道:
“没来由犯王法,
不提防遭刑宪,
叫声屈动地惊天!
顷刻间游魂先赴阎罗殿,
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杨宛素哀婉的唱词,真情的投入,将个带恨含冤的窦娥呈现到观众面前。袁崇焕等也已忘却了是在看戏,而是很快便进入戏中,随着窦娥的剧情、命运而起伏、而激动、而气愤!尤其是袁崇焕这个很少看戏的人,感同身受,更是很快便与窦娥的冤情相共鸣!当他看到这么好的善良妇女,竟被蒙冤判处死刑时,他直气得握紧双拳,怒目圆睁。
无人为她伸冤,无人为她做主。窦娥只能眼睁睁地绑赴刑场。临刑前,窦娥不甘如此蒙冤死去,她含血带泪地继续唱道: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
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
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当窦娥接着呼天抢地唱道: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