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伟业(1609~1671),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明思宗崇祯四年(1631)会试第一,廷试第二。官至少詹事。明亡,隐居十年。清世祖(顺治)闻其名,力迫入都,累官国子监祭酒,次年即以病乞归。伟业尤长于诗,少时才华艳发,后经丧乱,遂多悲凉之作,论者方之庾信。与钱谦益齐名。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诗余》等。
沁园春·观潮
八月奔涛,千尺崔嵬,砉然①欲惊。似灵妃顾笑,神鱼进舞;冯夷击鼓,白马来迎②。伍相鸱夷③,钱王羽箭④,怒气强于十万兵。峥嵘甚,讶雪山中断,银汉西倾。
孤舟铁笛风清,待万里、乘搓问客星。叹鲸鲵⑤未翦,戈船⑥满岸;蟾蜍⑦正吐,歌管倾城。狎浪儿童,横江士女,笑指渔翁一叶轻。谁知道?是观潮枚叟⑧,论水庄生⑨。
①砉(xū)然:皮骨相离声。
②“冯夷”二句:谓冯夷击起大鼓,钱塘江的潮就像万匹白马乘风奔腾。冯夷。古代传说中的江河之神。
③伍相鸱(chī)夷:谓春秋吴国相伍员(子胥)。员本楚人,入吴佐吴王夫差。后吴败越,越王勾践请和,夫差许之。伍员谏,夫差使使赐伍员属镂之剑。员告舍人曰: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人灭吴也。夫差闻之,大怒,取员尸,盛以鸱夷,浮之江。传说从此钱塘江便有了波涛滚滚的大潮,乃伍员暴怒所致。鸱夷,是一种革囊。
④钱王羽箭:钱王,谓五代吴越国王钱镠。《北梦琐言》:“杭州连岁潮头直打罗刹石。吴越钱尚父(即钱缪)俾张弓弩,候潮至,逆而射之,由是渐退,罗刹石化而为陆地。”
⑤鲸鲵:能吞食小鱼之大鱼,古以喻凶恶之人。
⑥戈船:战船。
⑦蟾蜍:蛙之大者。《后汉书》注:“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是为蟾蜍。”后因谓月为蟾蜍。
⑧观潮枚叟:汉枚乘作《七发》,中有论江潮名段。
⑨论水庄生:庄子有《秋水》篇。
这是一首写钱塘江中秋节大潮汐的词。上片完全是景语,写得有声有色。下片感慨时事:一方面是鲸鲵未翦,戈船满岸,局势是那么紧张;一方面是蟾蜍正吐,歌管倾城,人们却在寻欢作乐。末语中的观潮枚叟、论水庄生,是指渔翁,也指作者自己。全词描景状物雄浑壮伟,抒怀感事苍凉沉郁,用典贴切自然,全无斧斫痕迹,纵横捭阖,洒脱不羁。
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①!论龚生②,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部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③、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④。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⑤,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①华发:白发。
②龚生:西汉龚胜,字君宾。在汉哀帝朝历任谏议大夫、光禄大夫等职。王莽****时,胜归老于乡里。及王莽篡位,复征召龚胜,胜坚不肯出。并申言:“吾受汉家厚恩,亡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
③华佗:三国时名医。
④“故人”句:作者的许多朋友,明亡时慷慨死节。如陈子龙、夏允彝父子。
⑤“艾灸”句:古医学上治疗疾病的方法。
这是一首反映个人身世之感以及仕清后悔恨心态的词作,相传是吴伟业的绝笔。词一开头即提出那“天年竟夭,高名难没”的龚胜,作为自己的对照,他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慷慨一死?这种痛苦的心病,虽华佗再生,也是难以医治的。下片想起许多慷慨死节的老朋友,更反衬出自己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的可耻!他意识到:名节既污,这个人也就落得一钱不值了。这种痛苦念头纠缠着他、折磨着他,真如生了一种重病,虽用“艾灸眉头瓜喷鼻”的疗法,这种病还是难以治愈。末二语总结全篇,承认人世事有完缺,完者,如“慷慨多奇节”的故人;缺者,自己即是。词人背负怀旧自悔的感情负担,使全词格调更显得悲怆而低沉,但也正是这种真实而复杂的身世之感,使吴梅村的词作亦具有了感动人心的力量,如陈廷焯所评:“吴梅村词,虽非专长,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又曰:“梅村高者,有与老坡神似处。”(《白雨斋词话》卷三)正是就此词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