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照入御书房内，照见静立屋中央的知无涯清俊身影，晕开一道温暖光圈。
从前虽是承继神执之位，为了一族荣耀，知无涯早舍了矜持自傲，被召来这御书房内面见帝王早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没有哪一次会有今日这般让他心焦。
那人终获重生，再不用受身份、情义所限，屈居于一宫一殿，无论会受到怎样的责难，我都不能……
“爱卿久居钦天监，近来很少在宫内走动，言妃对你可是想念得紧，你若是有空也该去看看她，少往不相干的地方走。”
语君然冷冷一言落地，看着知无涯瞬间僵了脸，满意地略牵唇，嘴角浮起淡漠笑意。
知言微自从被打入冷宫后，知家众人无不想入内探望，也好打探出生产当日之事，寻得破解之道才能顺利挽回君心。然而有语君然暗中吩咐在后，何人敢私放知家人踏进冷宫半步，令得知行难、知无涯两兄弟对那同胞妹妹挂念不已。
可是今日，在自己踏入津渡就被帝王撞个正着，一路死撑着不道明与颜如初私交的今日，语君然却抛出这样的话来，其中深意让知无涯深吸了口气。
“臣自继任大选中败退之后，深感自身不足，因见颜氏小姐博览群书，阅历非凡，特前去拜访，请其指点一二。”
“爱卿如此勤奋好学，让朕颇为感动，却不知对当初观星台上招魂的结果可是有了别的结论？”全然不受知无涯场面话带动，语君然寒下脸，“这多日的学习、造访，可别告诉朕你仍是一无所获，那未免太对不起你的天赋……与朕的期待。”
这样的话已经说得太过直白明了，若知无涯仍是守口如瓶不识抬举，相信下一步语君然就会抹杀囚于冷宫中知言微的存在，而随后，便是历经数年耕耘好不容易才小有气候的知家全族。
血亲家族，这一瞬间全压在了知无涯肩上，那分量太沉重，让他原本的决心开始动摇。
他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信念，但用全族人的性命去换取那人的安稳，他……他做不出这样狠心的决断。
“陛下谬赞了，臣于术法一途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赋，当日能侥幸继任神执之位，全因上任神执青眼相待，怜悯我知家举族逃亡，给我们一个安居之所罢了。”抬眼正对语君然不悦的眉眼，知无涯深深行了一礼，为自己的才疏学浅致歉后，忽然神情一凛，朗声道，“陛下应知，归还神物后这一身的术法都将被剥个干净，按理还需受剖骨之刑，然而念及臣将代其镇守天须宫的清苦，上任神执代臣受下了刑罚，是以此刻臣还能身体康健地站在陛下面前。”
“哦？上任神执待你不薄啊，却不知受了这剖骨之刑后，他又过得如何？”
虽是不解知无涯忽然提起这多年旧事的用意，但这也好过一路强撑无话的木然，语君然顺着其话头问了下去。
“很糟，比陛下所能想象的还要苦还要痛。”
知无涯低下头，紧闭上眼，他知道颜如初不欲再与帝王相认，否则也不用改名换姓，可是一味地忍让避退并不能保证她的安全，不如将前尘往事都说开，但凡语君然对她还有半点怜惜之心，也该愧疚懊悔，不会再有脸多做纠缠。
“她本就是因心有所属，无法尽责镇守清冷孤塔，所以才会将神执之位传给臣，可惜她爱上的男子志向太过远大。为了呆在他身旁，她拖着残破之身强迫自己习武，陪他征战四方，然而到最后却不得善终。她所认定的并非她的良人，他移情别恋，有意冷落她，最终导致她毒发，身亡。”
随着知无涯的讲述，语君然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待听到那冷酷终局，他再忍耐不住，站起身来，拔出身上佩剑。
“好个忘恩负义的知家，你从青鸾手中拿走神执之位，言妃又以三生入梦遥夺走她性命，你们……”
语君然怒极，若非知言微有意陷害，用了这缙云王室秘制毒药，怎会逼得青鸾心灰意冷，甘受那毒药侵蚀，早早离世。
眼见得这利剑就要刺中自己，知无涯却像是终于卸下一身戒备，轻松惬意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冰冷，满含嘲讽。
“皇后中的毒并非言妃所下。”知无涯淡定抬眸，一双眼在这寒刃映衬下越显明亮，“那是为了避免宣平侯府权势过大，先帝于帝后二人大婚当日亲手喂皇后喝下，这一点，陛下当是知道的。”
“陛下，您有一位对你呵护备至的父皇，而于皇后，先帝虽疼爱她，但到底提防着她父族势力，病逝之前终于下了这冷血狠心的决断，为你免除将来或有的危害。”
手中剑轻颤，寒芒闪烁，语君然彻底冷沉了脸。
“不愧是知家人，知无涯……这世上之事你当真所知无穷了？居然如此大胆，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人灭口？”
“陛下若有心抹杀臣，便不会再与臣多言半分，臣所知虽多，然从来不曾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若无陛下首肯，无人能从臣口中得知任何微末琐事。”知无涯迈步上前，将自己颈脖靠在语君然手中剑刃旁，“这颗头颅中紧锁之事，唯君能知。”
语君然面色阴晴难定，眸光晦暗地盯着知无涯看了一阵，回剑入鞘。
“冷宫清静，言妃一人在内也很寂寞，爱卿今日得闲，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吧。”
帝王既已无意继续追究下去，便意味着知无涯今日大胆妄言的结果还算成功，他当下敛了满身嘲讽气势，复又回到那尊王敬上的卑微臣子身份，规矩地行过一礼，退下了。
待得门扉反扣，掩了日光，再没人能窥见此间景象时，语君然这才颓然松手，任那宝剑坠在地上，发出刺耳嘲笑，整个人脱力地摔进龙椅。
上任神执，张青鸾……
她舍弃一方至尊神权，只为伴他左右，可最后他却给了她什么？
皇后名分，虚情假意。
到最后，在他与先帝隔了数年的合谋算计下，她红颜早逝，终于绝情断爱，便是侥幸重生，便是他奉上火热真心，她也再难相信了啊。
语君然抬手，疲惫地掩住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