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亲密地挽着手走出来时,桌椅已经摆放整齐,酒菜也正在端上来。黎太太重复着家庭主妇撩起腰际的围裙来揩手的习惯动作,最后一个从厨房里走出来,谦逊地微笑说,因为雇请的厨娘的孩子病了,放了她几天假,而自己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不能烧出更多的菜来,大家将就吧!说时,她嗔怪地盯了女儿一眼。于是大家谦让着依次坐了。
黎如林一个一个地撬开着香槟酒的瓶盖,坦诚地微笑说,为了期待客人的到来,这几天里,他回掉了所有邀请的电话,今天的画展也没有去成..
“您是说去看中国画的展览么?”吉田蒲和感动地,不以为然地说,他已经由客厅里的几幅中国字画看出了姨父的兴趣所在。“那您还不如改天去看日本画呢!——我们来您这儿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了美术馆贴出来的海报——我总觉得中国画没有日本画的立意高远。”
黎如林立刻和他激烈地辩论起来,两位各执己见的美术爱好者谁也不能说服谁。“如果小玉回家来就好了,”王米泽遗憾地说,望着他们面红耳赤的激动神情。“至少今天的这场争执就可以避免,她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呵。去年在武汉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她几种不同风格的绘画作品,美妙得很呢!是不是,蒲和?”
蒲和只好说“是”,端起面前的高脚酒杯来呷了一口香槟。黎如林想探问一下爱女的情况,关切地问道:“呵,你们那时候看到她的精神状况如何?我一直担心她在那边想家,想父母,想姐妹..而且在家被宠惯了的,我怕她在那边吃不来苦..”他慢慢地脱下眼镜来,用手帕搽着被泪水模糊了的镜片。“小玉,我知道她的,她是个倔犟的孩子,再苦再累也不会说出口来的。每次写信或打电话回来,她总说在祖国生活得很快乐,很满足,但是我们为人父母的这心里..。”
“我看她的确很快乐,很满足呢!”蒲和真诚而钦佩地说,“您就不必过于挂虑了,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地道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瞟了妻子一眼,米泽羡慕,惭愧而感伤地低下头。“她和同事们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她说她交了很多的朋友——这个冬天的雪下得多么大,多么吓人呵!海樱,下午我们一起去公园里溜冰好吗?”
正拿着匙喝汤的黎海樱一怔,旋即向他绽开一个向日葵般灿烂的笑容。“好呵!我早就想去溜冰了,只是一直没有人陪伴——表姐也一起去吗?”
“不,我不想去。”米泽说,将手中握着的筷箸搁在餐桌上。“我怕冷,而且我溜冰的时候总是喜欢摔跤。”
听到她孩子气的回答,大家不由得笑了。
在愉快的笑声中,米泽奇怪地发现自己在这里远不及在婆婆家里坦然。她在乡下虽然被众多的日本人包围着,但他们毕竟是和自己不同国籍的人——米泽在婚前就对吉田蒲和宣称,她必须保留独立的人格尊严和国籍身份——她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她可以躲在这道屏障的后面尽情地想心事,几乎没有人会留神观察她,更不会深究她的内心世界。而在这里,在这个具有浓郁的中国文化色彩的家庭里,米泽却因为撤去了那道屏障,让自己的灵魂****裸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感到羞缩不安。按了门铃以后,走进这屋里的长长的,大理石地面的光洁的走廊时,米泽想不到自己一度谙熟的这一切,竟那么深深地打动了她,她的心里竟然涌现出每当她回到故乡的老宅时,那种陌生而亲切的恍如隔世的感觉。而现在,在众人的轻松愉快的笑声中,她一心盼望着快快结束这宴会,和姨父私下里谈一谈她刚刚发现的表妹的情感上的挫折。然而身旁婆婆妈妈的黎太太忽然问起客人们这次来了,要住几天,她冷淡生硬的语气仿佛在下逐客令。“不必麻烦您了罢,晚上我自己去铺床。”米泽推辞说,望着丈夫板起来的面孔。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来这里纯粹是例行公事,而这例行的公事是这样的让他们难受。
终于,当海樱与吉田蒲和迈出家门,而黎太太从容不迫地一盘一碗地往厨房里撤着残席的时候,王米泽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望着姨父花白的头发,期期艾艾地说:
“海樱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但是您..您为什么连那个人的面都不愿见呢?”
黎如林趿着拖鞋,两腿微微分开地仰靠在茶几旁的沙发椅上,他的保养得很好的脸庞因为喝了几杯香槟酒而弥漫着红晕。他没有想到素来对自己敬而远之的外甥女,会郑重其事地主动提出来要和他谈话。沉思了良久,他慢慢抬起头来,用右手轻轻地扶了扶有些下滑的眼镜,严肃地反问道: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想我对海樱的爱和关怀是勿需质疑的。”米泽诚恳地说,望着他厚厚的镜片后面的一双锐利的,神采弈弈的眼睛。
黎如林将手指轻扣着身旁的油亮光洁的黑色茶几,“我之所以不愿意见那个人,是因为他和海樱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了,他比海樱大了整整十二岁呢!而且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实在于,他是个日本人。”
米泽苦笑了:“您对日本人的这种敌对和排斥的态度,真令人感到奇怪呢!您忘了您曾经在他们的国土上努力地寻求生存和发展,您现在仍然不得不在他们的中间生活着`。”
“但是我不能容忍我们家的女孩子嫁给日本人!”黎如林说,严厉地望着她。
米泽被震悚了。
“海樱不能象你我一样地生活,米泽。”他叹了一口气,抚慰地解释说。“我在这异国他乡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为了人生的目标百折不回;而你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就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有着那样艰苦动荡的岁月的磨砺,你要比她坚强得多。但她却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她好象一件景德镇出产的美丽而名贵的瓷器,一摔就会碎的。”
米泽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对自己的赞扬还是讽刺,但是黎如林忽然想起什么来,沉吟地说:“他——我是说那个人,听说是你们东京大学的校友,也许和你们是同学呢!——荒井光夫,你认识吗?”
“荒井光夫!”米泽重复地说,几乎失声惊叫起来,“原来是他!”压抑不住地欢喜地说:“他可真是个好人啊!.。。”
尽管她列举了老同学许多的优良品质,黎如林也在她的眼睛和笑容里看出了她的真诚,但他并没有十分相信,也没有被恰如其分地感动。他不能理解外甥女对于日本人的这份崇拜和热情,也不明白自己的女儿怎么会爱上诸如吉田蒲和那样傲慢自负的日本人。
同时米泽也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冷淡和固执,明白了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了,她不由得为光夫和表妹感到了遗憾和心痛。
黎太太已经将厨房和餐厅里收拾停当,走进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安闲地织着毛衣默默地倾听着,并且渐渐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对于故乡的父老乡亲的境况,黎先生和他的太太其实是漠不关心,勉强垂顾的,米泽这样觉得。当她发现他们夫妇将倾听她的娓娓而谈只当作一种有趣的消遣和娱乐时,就渐渐地对谈话失去了原有的热情和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