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米泽在吉田蒲和被羁押期间的首次探视中并没有见到他,独自在那安静的接见室的铁窗外坐了好久,她也没有看到丈夫走出来。最后她无奈地将随身携带的物品委托给管理人员转交,然后在看守所的高层干部的安排下会见了因为她丈夫的事情而专程赶到中国来的,刚刚走下飞机的一群日本外宾。他们是吉田蒲和那美丽而孤芳自赏的妹妹惠子和高挑个儿的善良的妹夫青池仁史,另外还有神情肃穆愁眉紧锁的东京大学的现任校长斋藤君。米泽与蒲和共同的大学同窗及好友山川横一郎,此次也带了一位他在对马岛的军界结识的,熟悉中国法律的官方律师来协助他们。
“当我几番催促他都不肯回国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在这里会出事。”斋藤校长拧着眉头说,“但我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而且性质又是这般的严重与恶劣。你们——你们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米泽说不出话来。吉田惠子在整个的会晤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她表情僵冷,目光怨忿,似乎这个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而可怕的中国女人已经将她亲爱的哥哥送上了断头台一样,只是碍于众人在场而不便发作出来。所有的人都看出她用了极其顽强的意志才将满腔的怒火勉强地压制在胸中,于是深深了解妻子脾性的青池仁史和身材魁伟兼具大将风度的横一郎便竭力地避免给这对姑嫂制造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彼此真诚、友好却并不热烈地寒暄了一番,横一郎便在米泽的陪同下,将老校长和惠子夫妇一行送回他们下榻的国际饭店。然后他和律师一道返回米泽临时借住的朋友公寓,三个人在一起深入细致地分析研讨吉田蒲和的案情。
王米泽早已意识到,无论她情愿与否,无论李石安是否保留起诉控告吉田蒲和的权利,她和她的丈夫,李石安和他的妻子,都将被迫走上法庭去接受那庄严的公诉审判。那时这个感情的漩涡会象茫茫大海中的激流险滩一样公诸于世,他们各自的情感和思想灵魂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无遗。但她已不再感到羞愧和胆怯,她预备迎接这一切了。
“两年前,我和家人在名古屋与你们共度寒假的时候,你们还是一对恩爱夫妻哩,至少当时在我看来是那样。但你们怎么竟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呢?”当律师离去的时候,山川横一郎困惑而苦恼地说。
“噢,胜子和孩子们怎么样?”王米泽淡淡地岔开话题道,“我想你的小男孩应该已经上学去了吧?”
“胜子要我转达她对你的问候哩,”横一郎微笑道,“她因为必须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们而不能和我一同前来看望和帮助你们,心里委实感到不安呢!”他说着顿一顿,望着米泽那目光沉静的面孔说:“今天我已经见过蒲和了,改天我会再找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一定会缓和的。”
王米泽轻轻地叹息着说:“我由衷地感激你们的盛情与善意,但我与蒲和之间的问题却是任何人都帮不了的。”
“其实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头上,在我也是不能够忍受的,但我或许不会采取这种激烈而又极端的方式去解决它。”横一郎说。
“如果当时他一枪崩了我,反倒一了百了呢!省得我还要接受这个社会的无休止的羞辱和审判,我知道他的家人也不会轻易饶恕我的。因为我才是真正有罪的人啊!”米泽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说。
“我想经过这次事件,他会想明白一些事情的。”横一郎眉头微蹙地沉吟着说,“因为他是个天赋极高的聪敏而又睿智的人,只是一时情势所逼,才犯下如此大错的。”
“但愿如此吧!”王米泽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踌躇了一会儿,山川横一郎终于开口说道:“泽子,请你不要介意惠子的态度。尽管今天在接见室里,蒲和一再地请求她看在他们兄妹的情分上,务必对你客气礼让。”
“噢,他们吉田家的人无论怎样对待我,我都不会感觉到丝毫过分的。”米泽说,沉浸在对丈夫此举深深的震撼和感动里,潸然泪下。
“可是说实在的,泽子,现在看来,你可真是一位心胸如大海般深不可测的妻子啊!我只奇怪,以吉田蒲和那样一个心胸狭隘而容易嫉妒的男人,他怎么可以忍受这么长久才爆发?”
“噢,山川君,这一点我是完全不能赞同的;相反地,我觉得他是天底下心地最宽大最善良的人了!”
“是的,爱使他的心变得无限宽容了。”山川横一郎喃喃地低声说。
“请原谅我对您说了许多本不该在您面前提起的话,”谈话结束的时候王米泽说,“因为我如今已是众叛亲离,深陷孤立无援的困境,我看出您是最容易了解我和我丈夫的人了。”
“这个自然。”横一郎坦然道。
“关键之处在于蒲和现在非常地恨我,我恐怕再也不能见到他了。”依依难舍地送别着她所喜爱的这位忠实的日本朋友向大门外走去的时候,王米泽徐徐地忧郁地说着。出租车就停泊在高高的台阶下面的街道旁,在打开来的车门边,山川横一郎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来对米泽用力地紧握道:
“一切自会好起来的,请你相信我吧!关于蒲和的案子,你也不要过于担忧。我们的律师虽然没有十足的胜算把握,但是依据中国的法律来估计量刑,他应该不会被判决得太重的,你就尽管放宽心吧!”
“那么,一切都拜托您了!”王米泽像个日本妇人那样对着横一郎深深地鞠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