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半年的刻苦实习和钻研摸索,已经掌握一技之长的姜虹依依惜别了挚友王菲,对那些脸上未脱稚气的师妹们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就在众人的帮助下将行李箱搬出了“天姿阁”美容院。婉言谢绝了菲儿的高薪聘请,姜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请她从此作好迎接挑战的思想准备。因为她此番回家与顽固的丈夫谈判以后,就会在镇上开一家和她同样规模和档次的美容院,成为她在生意场上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面对她的友好和坦率,王菲宽容而面无惧色地笑了笑。她早就意识到姜虹向她学艺就好比老虎拜猫为师,因而不能不在某些方面有所保留。
千恩万谢的姜虹看上去气色很好,简直可以说是春风满面,她脸宠红润,眼睛发亮,装满衣物和鞋帽的皮箱固然沉重,她的步履却轻盈而富有弹性。她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前途在她的展望里不仅洒满了柔和明媚的阳光,两旁还盛开着五颜六色芬芳馥郁的花朵。刚刚踏上村口的那条感觉有些凉爽的林荫路,她就碰上了胖嫂和几个趿着拖鞋悠闲地一边散步,一边织毛衣的女人,并且听到了一些有关伶俐的不好的言论。不胜惊异的她一下子变得敏感起来,开始留心人们对待她的态度。当她在那些真诚的脸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时,就和她们约定了相聚打牌的时间和地点,继续向前走去。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除了那些支愣在古老的瓦隙里的枯草,在微风中激动不已地抖瑟着以外,典雅整洁的环境几乎没有被破坏。因而她将脚步放得很轻,象猫儿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去,生怕惊醒了什么人的香梦沉酣。她那天生好奇而又好动的女儿首先看到她,欢呼雀跃起来,热烈地拥抱和亲吻着她,姜虹在晶莹闪烁的泪光中甚至发誓今后再也不离开她。
但是当她终于见到她忽然之间那么想念的丈夫时,她的神情却变得沉痛和拘谨起来。她不由地慨叹外面世界的快乐和自由,并深深地怀念起那片惬意的蔚蓝色的天空海阔来。冷漠的丈夫对她的出现感到非常意外,但是很快就为她的不请自回而暗自得意,她这样觉得。
午餐桌上的气氛仍然是沉闷的,虽然胸有城府的丈夫在她的印象里压根就不是一个单纯和热情的人,但是现在他的心事重重沉默寡言却令她感到不安。很多次,她鼓起勇气来,想要询问他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的情况,但决不向他屈服的意念却及时地阻止了她。后来还是丈夫自己搁下汤匙,一边用柔软的餐巾纸擦手,一边征求她对新房式样的意见和建议,问她是钟情于有着远远地延伸出来的阳台和可以拓展屋顶花园的露台的新款洋派,还是着眼于四面封锁飞檐瓦脊的陈旧保守风格的安全和实用。他个人认为最好莫过于中西合璧取长补短,因为本地在一年四季当中雨水充沛,盖房子不盖瓦是行不通的。他周密的设想,使姜虹对其决心深信不疑的同时感到心悦诚服。
“噢,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呢!”她皱着眉头挥挥手说,“你作主去办吧!不必跟我商讨什么。我最关心的还是资金的问题,它不会花掉我们所有的积蓄吧?”
李石安在为她的宽厚贤德大为感动的时候,觉得她未免多虑。由此可见那段艰苦的学徒生活的磨砺,虽然使棱角分明锋芒毕露的她变得圆滑油润了许多,却也并没有赋与她太多的令人惊喜的智慧。李石安嘴角含着微笑遗憾地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妻子满脸的潮红和扭捏的身姿,她不自然但却坚决地说:
“那么,我觉得自己正是到了先成家后立业的时候,希望你能够支持我。”
“你想要说什么?”李石安隐隐地觉得情况有些不妙。
“我是说从我迈出家门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要回来重蹈覆辙。婚姻并不是我认为最有意义的职业——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的女人将结婚当作找到饭碗的象征——因而我不会对它全身心的投入。我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待在家里服待你和孩子,直到变成一个孤陋寡闻浅薄琐碎的老太婆……”
“可是,你必须待在家里!”李石安义正严词地打断妻子的话说,为她自始至终的叛逆性格而感到失望和恼恨。
“你要我待在家里做什么?做你的奴隶和仆人么?”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怒火的姜虹冲动地站起身来,并且一脚将身后的椅子踢开去。“你以为我是个没有尊严和不知羞耻的女人么?你以为我会一辈子安心做一条依附在你的身上,靠你来供养的寄生虫么?不,今天我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这么多年来,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死缠烂打地捆绑在一起呢?如果你有一天提出离婚的话,我决不会表示出任何异议,更不会象你这样震惊得脸色都改变了——噢,你的样子看起来多么可笑呵!——你以为我会象一般的臣民那样卑躬屈膝地哀求你吗?不,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我没有必要那样做,而且我天生就不会对任何人下跪。既然你这样断然拒绝我的正当要求,企图扼杀我的良好愿望,我就会因此而去向亲戚朋友们借贷,或者忍辱负重地去给别人打工挣钱。总之,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可是我想,也许我真的得永远地离开你——还有我的女儿,她是我唯一不愿舍弃的……”姜虹这时才看了看身旁吓得饭碗脱手,惊恐万状的嘉儿,怜惜地一把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避开丈夫的目光悄悄地滴下眼泪来。
李石安呆坐在桌旁没有动,煞白的脸上渐渐地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他一直极力地试图保全自己的家庭,但是妻子的一番悲愤交加的言辞,却让他突然之间看到自己的婚姻,就象那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非破灭不可;他简直不敢相信地看到它非破灭不可的必要性,就象看到自己非死不可这个必要性一样,让他感到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