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月底,姜虹已经在“名流美发城”里工作整整两个月了。那天她从那所全城闻名的“亚细亚”影都碰壁出来以后,又鼓起勇气来沿街走访了几家照相馆和美容院。本来她是不预备到美容院去找事做的,因为她听信了好友王菲的简介和警告,知道城里和镇上一样,很多所谓的美容院其实都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甚至比小地方的还要黑暗腐败。从那时起她就有了戒备心理,在车站一脚踏上城里特有的青石板的街面,她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到美容院去从事那一套复杂繁琐的本行专业,实在是她为了谋求生存和发展,迫于无奈的下策。
当她盘桓和徘徊到日落西山,从姐夫热火朝天地做着水果交易的批发市场里告辞出来以后,就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漫无目的地顺着灯光幽暗行人游荡的塔桥路一直向碧波路走去。这条和解放大道垂直交叉的街道自古以来就以狭窄、拥挤和热闹而著称,两旁的古老枫树将它们粗大的虬枝延伸到路心来,即使在枝杈光秃落叶遍地的秋冬季节,也象棚架一样支撑在人们的头顶上。那晚姜虹怀着对那些古老树木的奇妙的感觉,肩上挎着板栗色的背包,踩着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的满地厚厚的落叶,坚决而从容不迫地跨进“名流美容城”的茶色玻璃装璜的门槛时,她那苍白、美丽而竭力使自己镇定的脸色,几乎使所有的人为之惊异和倾倒,也使她后来的同事和朋友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天她的运气不错,走进去吐词清晰地自我介绍和说明来意的时候,女老板丁柔正在临时地给她的雇员们帮忙,将一位娇贵的妇人那满头浓密的卷发一绺一绺地用塑料胶板烫直。半小时后,通过技术考核的她便如愿所偿如释重负地获得了理想的职位。
不管怎么说,姜虹已经在城里安顿下来了,而且不是按照人们想象中的那样靠着亲友的周济。她不但没有倚靠那位如今神通广大的姐夫,她的食宿和报酬还足以令心地善良和喜欢担忧的他放心释虑。楚雄的生意很忙,只在她找到工作以后的第一周里到碧波路来看望过她,而她似乎也没有闲暇时常去批发市场拜访他,将繁忙的日子压扁了也挤不出时间来。主要是她和老板以及同事的关系相处得不够融洽,而这份不和谐是因性格和明争暗逐造成的。
她被考核录用的当天,精明干练的老板就悄悄地辞退了她的一名员工,那位只是擅长推理平头,因而令她不怎么满意的大男孩。过了好久姜虹才知道那件事,并且为之无端地内疚了好久。现在她和一个名叫曾庆霞的高大结实的女孩子,一个白净、清秀,镇静得轻易不会脸红的少年赵明明共同主持每天的事务。
庆霞是很早就跟着老板,追随在她的鞍前马后的。不知内情的人——譬如初来乍到的姜虹——往往一度错认为她是老板心爱的小妹妹,而老板在内心深处一直将她视为贴身女侍。健康、活泼而聪慧的她无疑是招人喜爱的,她有着一双红活圆实的小手,粗粗的手腕上戴着一副早已磨得光滑锃亮的银镯。她的眼睛就象可爱的梅花鹿的眼睛一样美丽而明亮,说话的时候总会那么灵活地一眨一眨,她的嘴角上覆盖着一层几乎不易察觉的,常常会随着微笑而弯曲的柔软的汗毛。她从来没有象忠实于老板那样忠于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象对赵明明那样自然而然地对任何异性产生一种纯真、美妙的友情。她发现赵明明对才貌双全的后来者姜虹怀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敌意和偏见,他对她的眼神里一望而知的冷漠和话语里隐藏的恶意,却是她竭力地用友好和热诚都无法消除和化解的。
是的,她是个神秘的女人,谁也估摸不出她的真实年龄,无情的岁月对于她倒象是颇有情意格外优待似的,没有在她娇美的脸上留下一丝衰老的痕迹。而赋予她青春的活力和令她更为神秘莫测的,是她在轻快的举手投足之间不可思议地流露出的雍容和优雅的气质,这些都显得她仿佛是富贵之家诗礼之族的女子,但她对自己的身世和家境却讳莫如深守口如瓶。而赵明明也许正因此而深感不安吧!他嫉恨她那没有言说也无法言说的,在他认为是可笑的自我优越感。
每当曾庆霞崇拜的这对男女不知为什么又发生了激烈的口角的时候,她就左右为难而圆滑地低下头去,嘴角含着微笑涨红了脸。
赵明明不是本地人,没有读过什么书的他却深谙人情世故,一年前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缘故而封闭了自己惨淡经营着的店铺,流落到这异地他乡沦为一名打工仔。从他的社会地位完全倒置的那一刻起,使他痛苦得浑身颤慄的羞耻的感觉就根植在他的心中,而自尊心强盛的他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如今的身份的卑微。他永远都不会因为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师傅”的尊称而得意忘形,更不会真的以“师傅”而自居。他不是一个清高孤傲、自命不凡的人。“我什么时候离开此地吗?”他有次回答老主顾善意的探究时,面露坚毅的神情低沉地说。“当我把在故乡丢失的那些东西,在这里找回来以后,我就走。”至于那些东西是什么,却是不言而喻的。他觉得少妇模样的姜虹在某些方面比年轻的女老板还要可憎。他看不惯她的装模作样,而她比他明显地高超几分的技艺更令他不能容忍,他不能容忍和接受女人比自己高明这个事实。他觉得女人天生就是弱者,而高高在上的,将他的男子汉的尊严粗暴地践踏在脚下的女强人,虽然使他不得不臣服,却永远无法得到他的尊敬和爱戴。
明察秋毫洞悉人心的丁柔也逐渐地感到自己左膀右臂的互相排斥,当几次试图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的苦口婆心的劝解没有凑效,她就不再关心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了。他们的不幸是单纯而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物质上的困乏,金钱上的受人牵制。而她的痛苦却要深刻和耐人琢磨得多,她每天都在忍受那甜蜜的爱情出其不意地消逝过后,遗留下来的相互失望、冷淡和猜嫉,怨恨。
她相继开创了两家店铺,但是她对于服装的干洗整烫,就象对于美容美发一样只是略知皮毛,而无法深究,甚至严格地说是一窍不通,因而设在塔桥路口的雅洁干洗店里也有她聘请的两位职员负责经营管理。她每天的工作便是清晨和那些上班族一道,准时地到她的两个店里收银查帐。两处都有她值得信赖的人,这里是小曾,那里却是老谋深算沉稳敦厚的王伯。因而那项重要的工作通常是不到中午就可以完成的。然后她呼朋唤友到某处去打牌或跳舞,那种浮华奢侈纵情享受,疯狂到几乎丧失理智的娱乐,有时甚至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无论她显得多么娇弱和憔悴,她那满面红光的,永远都那么快活和满足的丈夫夏学清,也绝不会代替她去打点店里的生意。婚前他对她温柔体贴疼爱有加,现在却只知厚颜无耻地去掏她那鼓鼓囊囊的钱包。失业和失志对他来说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失去他所钟爱而赖以生存的摇钱树一样的妻子。
她的身边群星拱月似地环绕着很多的男朋友和女朋友,每当他看到妻子在人前故意对某个男友作出的放肆和挑衅的亲热举动时,眼睛里就忍不住要迸出火星来。而勉强压抑住的妒火常常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时机象火山一样“体面”地爆发出来。妻子顽强地忍让和沉默着,长发披肩而瘦骨伶仃的她看上去是多么的柔弱呵!但他偏不让自己可怜她!她愈以沉默来反抗着,就愈使得他激怒和恼恨。她那冷漠而镇静的面孔使得他专横的目光一触到,就忍不住要抡起巴掌来抽打它。她对巨大的痛苦的隐忍能力是令人惊异的,尽管她差不多每天都鼻青眼肿遍体鳞伤,在世人眼里却是笑意盈盈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当冬天的第一股寒流袭来的时候,姜虹已经在动手为女儿编织毛衣了。现在烟黑色的线裤已经织好,她又开始镂织那件粉红色的上装了。她知道象嘉儿那样正在茁壮地成长的孩子,每年都必须添置一些新衣服,所以她一直保持着在秋冬季节为女儿织毛衣的习惯。现在五彩的毛线是用她上个月的薪水买来的,她这一生还从来没有如此珍惜地花过手头仅有的钱。
那天晚上疲惫不堪的她熄了灯,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老板悄悄地走进幽暗的房间,在透过玻璃窗的朦胧的月光里将几张钞票递给她的时候,她本来以为自己没有必要打开灯来细数一遍的,但她还是在老板离去以后就忍不住那样做了。这事她在几年以后回想起来还觉得羞愧脸红,而且象拎着行囊跨进新生活的门槛时的情景一样久久地挥之不去。
除了想念女儿和为她购置新衣,姜虹也没有忽略自身对于温暖的需求,她同时为自己买了一件非常时髦而又价格适中的羊绒大衣。她的丈夫,她再也不会让自己刻意地想起他来,有时她甚至不愿相信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几乎每天夜里,她都会被邻室的男人铿锵有力的打斗的声音,和女人按捺不住痛楚的呻吟和哭喊声惊醒,在被窝里恐惧地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的姜虹也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丈夫来。只有在这时,她才会为自己抛夫弃子擅自出逃而产生些微的悔意。也只有在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的不幸并非世间不幸的极至,而相形之下她倒显得十分幸运和幸福,她的丈夫虽然算不上是温文尔雅的绅士,但也不至于粗暴得对她拳打脚踢,他从来没有甚至不曾想到过要对她那样。她在他那里感受到的痛苦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压抑,而丁柔却咬紧牙关长期忍受着她丈夫的双重迫害。这才是真正非人的生活!而她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但是除了暗暗地嫉妒她的花容月貌,丁柔甚至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几乎没有正眼地凝神地注视过她。在这处处都是诱惑和陷井的灯红酒绿的世界里,姜虹每走一步都要思前想后谨慎小心,而且须得投石问路地试探一番。现在她终于觉得自己的处境是较为安稳的,有些象寄生虫一样靠男人养活的女人还对她羡慕不已,譬如毗邻音像发行公司附属分店里的职员“老二”的未婚妻郑瑾,就不止一次地对她表示过温柔而真诚的崇敬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里的空气似乎从来都不是新鲜怡人的,也许在她到来之前,那对可怕而又可怜的夫妇的灵魂就已经在见不到阳光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腐烂、发霉,她现在无时无刻不在深受着他们的影响,无时不刻不在痛苦不安,于是她再不飘流和寻觅的念头开始动摇起来。她沉醉在这种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里那么久远的心,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她原本就是个不能安分守己的女子,她的骨子里似乎蕴含着一股要她反抗、催她出走的潜在的力量。
告别了殷勤周到的伙计,姜虹拎着满满一袋东西从美容美发用品专卖店里走出来,身姿娇健地骑上了美观轻便的脚踏车。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冬日的午后,而且老板难得如此信任她,将出外采购原料的权利移交给她。宽阔的解放大道上人头攒动,行人们擦肩接踵地一边走一边谈笑着,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飘扬而出的悦耳动听的音乐,更增加了喧闹的令人兴高采烈的氛围。
当自行车那飞快旋转的车轮在碧波路上的熟悉的美容院门口突然地停下来,姜虹同时跳跃地轻快地双脚着地的时候,“名流美发城”里正是一天当中难得清静的时刻。那俊秀而冷静的赵明明正握着呜呜作响的电吹风,在明亮的大镜子前,慢条斯理地给一位少妇整理着她那披垂至脖颈的油亮乌黑的短发。不知为什么,他那嫩红的嘴角竟然浮动着一丝嘲讽而得意的微笑,仿佛他的身边正发生着一桩不出他所料的可笑的事件。一位头发干涩的女人在姜虹出去的时候,就端庄地坐在那台焗油机下面做着焗油护发,现在还安祥地坐在那里,任凭那乳白色的蒸汽从她头上的帽盔的边缘丝丝缕缕地飘溢出来。女老板丁柔今天穿着一袭妥贴合身的黑呢西装,这时正怒容满面地倾听着坐在长条沙发上的几位客人的谈论,显然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姜虹很少看见她这样激动和怒形于色,但她隐忍着惊诧,拎着东西佯作坦然地走进屋里去。当她路过墙边的沙发时,好奇心使她忍不住扭过头来向客人们望了一眼,而同时她那被寒风吹拂得红扑扑的面颊忽然变得煞白了。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她不久前接待的装璜公司经理陈杰和她那文静的女秘书,然而最令她触目惊心的,却是那么亲密而自然地坐在陈杰右首的,正同样触目惊心地望着她的魁伟威严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