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明亮的玻璃窗敞开着,盆栽的花草无一例外地沐浴在融融的光辉里,浮动的空气是新鲜而寒冷的,高高的天空深隧得泛蓝。人们操着铁锹在街道上铲着正渐渐融化的冰雪,摩擦出悦耳动听的声音。黎如林腿上摊开一本厚厚的书,躺在阳台的安乐椅里,微微闭着眼睛,倾听着楼下邻居铲雪的声音,一缕阳光投在他轻轻握在手里的老花镜片上,折射出来的光芒映照着他含在嘴角的安详的笑意。在他的侧面,几盆越冬的兰草青翠欲滴,而梅花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它们傲骨嶙峋,婀娜多姿,乳黄色的已经雍容大方的绽开来,粉红的却还娇羞脉脉地孕含着花蕾。
黎如林来日本已经二十多年了,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太平洋里的群岛原本是他学成归国途中的驿站,却被那场令他望而生畏的“文化大革命”变成了他下半生的落脚点。象避开暗礁和冰山一样,当年他将人生的航船及时地转舵避开去,事后遍身微汗。直到王米泽在他的默许下来到日本承受他的荫庇时,他才知道自己带给了家族和亲人们怎样的灾难。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能使自己赞赏米泽的所作所为,正如他不怎么欣赏自己的大女儿海樱一样——他宠爱的小玉完成了父亲的夙愿,在早稻田大学一毕业就回到了中国本土——那时候,米泽是个腼腆而寡言少语的女孩子,不像他的女儿们那样热情活泼;而现在,她和她的日本丈夫对他家的疏远和冷淡却使他感到恼恨。去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她从东京打来电话,说她在故乡的兄长发来了电报,父亲病了..她的声音压抑而沉静。“她的兄长,那个曾经与她风雨同舟的热血青年,当年似乎也是受他的牵连,才被打成了右派吧?”那天晚上搁下话筒,黎如林沉默而激动地想。“而现在米泽说起他来,竟然那样坦然自若!”
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黎如林吃惊地睁开了疲倦的眼睛,慌忙地趿着拖鞋奔到客厅里。
“哦,是老黄啊!”他失望地说,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上一幅鲜艳的国画梅花图,“你们约好了去美术馆看展览的么?我嘛,我不想去,你们去吧!这几天里,我家里可能有客人来。”黎如林搁下话筒,两只大手叉住肥壮的腰肢,信步踱到书房的门口,里面传来哔哔啵啵的按动计算机键盘的声音。“海樱,你表姐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
黎海樱双目炯炯地紧盯着闪烁跳跃的计算机屏幕,头也不回地回答说:“好象是上个礼拜三吧?”改用显然对父亲不满意的口吻说:“爸,你急些什么呢?他们说了来,就一定会来的。这时候还没到,也许是路上堵车或者被其他的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黎如林想但愿如此,烦闷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折回身来,顺手给潜心工作着的女儿带上了门。厨房里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大概是妻子在为他们夫妇的到来做着一些必要的准备吧?他转到那里去,果然看见她在一方砧板上用力地剁着大块大块的排骨。于是在她身后的一个小板凳上勉强地坐下来,他决定帮妻子摘点什么菜。可是黎太太已经活动着她满脸纵横驰骋的皱纹,开始唠叨起来,说她的外甥女如今不比从前寄人篱下之际,架子也大起来了..
“究竟那乡下有什么好玩的呢?”黎如林气愤而轻蔑地说,“只有一群喜欢大惊小怪的日本人!”又十分理解而同情地说:“这也难怪她,谁叫她偏偏嫁给一个日本人呢?”
黎太太则认为给日本人做媳妇不会错,楼下的日本老妇人不是很好么?“一开始,我还以为美代子是她的女儿哩。”
黎如林不愿听妻子发表意见,端了菜箕走到洁白的水池边,大开了水龙头哗哗地冲洗,水声顷刻间就淹没了她的高谈阔论。他悠闲地脱下眼镜,掏出手帕来轻轻地擦拭着溅落在镜片上的水沫。
这时候,悠扬的歌唱一般的门铃声在长长的走廊的尽头响起来,黎太太对丈夫说:“有人来了,快去开门。”但是黎如林被洪亮的水声搅扰着,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只好撂下菜刀,一边在围裙上搽着油腻的手,一边急急地走出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