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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7月39日

尊敬的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先生:

南京下雪的时候,我和贝乙正往鼓楼走。我们住的地方距离鼓楼大概有十里路,我们先乘三十二路车到了珠江路,本来是要在珠江路转乘十六路车到鼓楼的。但是在珠江路下了车之后贝乙不肯再乘车了。他朝我摇晃着尾巴,身体微微向后赖着,意思是让我陪他走一会儿。贝乙喜欢大街,尤其喜欢商店林立的行人摩肩接踵的热闹路段,每次一走到这里他便很兴奋。从珠江路到鼓楼只有二站路,我看时间还来得及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贝乙对我的决定很高兴,朝我汪汪叫了二声后撒腿向前跑去。他笃笃笃地跑在前面,四条腿像四根富有规律的机械爪一样错落有致地动弹着,或者像滑动在键盘上的四根手指起劲地弹奏着大街。这是十二月的一个阴天,气压很低,大街上的人们裹着厚厚的冬装,像端午节的肉棕子一样被一只隐秘的手拨弄着,在大街上四处乱走,肥肥的。快走到鼓楼上坡的路段时,空中突然落下了一瓣雪花,它轻飘飘得像一片碎棉絮似的在空中旋转并缓缓地下降,最后突兀地落在了我的地上,化成了一点水迹。贝乙捕捉到这一信息。他停下身歪着脑袋朝天空打量了片刻,在这一时刻雪花犹如成群的蝴蝶出现在半空中,漫天飞舞。贝乙朝着它们狂吠了两声,然后便开心地玩起来,他上窜下跳地在原地打转儿,似乎打算咬住一二朵雪花……亲爱的总统先生,南京又下雪了。听说南京和巴黎的纬度比较接近,我猜此刻的巴黎一定也在下雪吧。天气冷了,以中国农历的算法现在已经进“九”。“九”是一种节气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数字概念。民间有一句谚语,叫什么头九二九难伸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中间辣(或者腊月)冻死河中鸭,六九不熄火,七九冻死狗,八九不娶亲,九九艳阳天。进九之后便到了一年中最冷的节气。你要多保重!

我叫于天,生于中国南京,身高一米七,今年34.9岁,再过七天就是我35岁的生日了。不过按中国人的算法到那时我应该是36岁,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我是1965年1月出生的,本来按规矩我是应该属蛇的——所有1965年出生的人都应该属蛇,但是因为我的出生日期是在那一年的春节之前,所以属龙。您知道中国有属相一说吗?中国一共有十二种属相,分别是鼠、牛、兔、虎、龙、蛇、马、羊、猴、鸡、狗、猪这十二种动物,相信这十二种动物中您起码认识十一种,唯一不认识的就是龙了。不过这不是您的错,您不必害臊,别说是你,自称是龙的传人绝大多数中国人也是没有见过龙的,充其量他们只见到过龙的影子,还是在他们的想象之中。除了属龙,按西方星相学的说法我的星座还是摩蝎座(Capricorn),综合星相和属相分析,我幸运地得知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早年运势低微,但是中年之后运势开阔高行,有望成就一番大业;命书上还说我五十岁之后有望成为一国之首,就是总统、主席、元首、国王等等,还旁征博引地列举在我这个星座和属相上曾经出现过的毛泽东、尼克松、邓小平等一大批的优秀政治家来证明我今后的命运,除了以上这些政治家之外我的属相和星座中还出现过一大批卓越的艺术家、科学家甚至是星相学家和烈士,譬如圣女贞德、富兰克林、预言家诺查丹玛斯、“猫王”艾尔维斯·普利斯莱等等。以上的名人照亮了我的属相和星(座)。可能是以上这些人物都过于出色了,使得我直到今天也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去。就我的本意而言,我不大想做总统,中国有十二亿人口,假如我一不留神上台做了总统,我并不能保证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饭吃,而中国素来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相对于总统来说老百姓都是一些嗷嗷待哺的婴儿,一旦哪天你把他们给饿着了,他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一个机会就能把你赶下台,所以我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如果不干总统我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发挥特长,做摇滚吗?摇滚乐在中国已经十分商业化了,它在中国的现实与我对音乐的理解差距太大且无法弥合;干占星这一行看来也不大妥当,中国前一阵刚取缔了“法轮功”,许多似是而非的东西都被定性为迷信或者迷信活动而遭到了政府禁止,尽管没人肯定地说占星术就是迷信,但是在这样一个节气里咱们还是别招惹是非为好,你说呢?

说真的我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起码比我牛逼。前一阵我在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节目中看见过你,你当时在跟另一个国家领导人聊天,就听你连说带比划地叽哩咕噜地一阵乱侃,那一溜的法语跟音乐似的。我这可不是讽刺你,也不是因为你是总统才这么奉承你,我说过我对他妈的总统不总统的并不十分看重,我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你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而我现在所做的包括所说的一切都是因为法语。你真不知道法语对于我有多么重要,打一个粗俗的比方,那就是花姑娘之“皇军”。你知道皇军是什么东西吗?我告诉你皇军并不是东西,它本来就不是东西,它是日本鬼子,是小日本,是倭寇,是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现在请你跟我高呼三遍,我数一二三。一,二,三,开始。一遍,二遍,三遍。行了,行了。喊三遍意思一下就行了,喊多了怪欺负人家小日本的。要知道你三遍口号一喊可就和六百万南京人民成了朋友了。原因我不说你大概也知道,在日本侵略中国那会儿,小日本在南京一共杀了三十万南京人,三十万条生命啊,如果一个挨一个地排队站好,恐怕要从南京一直能排到巴黎,可在那会儿却愣被一伙小日本给屠了。他们这一死倒是撒手倒地完事拉倒了,却给后辈们种下了坏名声。有时我遇到外地的一些编辑和作家,尤其是北方来的小说家和编辑,茶余饭后总是把这事当作调料,他们总是居心叵测地问,南京人怎么那么实在呀?活生生的三十万个大活人面对敌人枪口和刺刀一个屁都不放就给小日本杀了,这要是换在我们那儿……每遇到这时我都有点脸红,嘴里却辩解说,你们知道什么呀,小日本侵略中国时,打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守军就屁滚尿流地逃命,小日本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中国的大部分城市,列队进城时或许还有不少的当地市民举着膏药旗齐声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那些欢呼的人群中没准就有你们的爹爹和妈妈,而日本人一见你们这么驯服当然不杀你们了,一高兴说不定还赏你们二块大洋什么的,可是当他们占领南京时却遭到了我军和我市人民的顽强抵抗。南京的守军在南京的市民的协助下顽强地坚守了三天三夜,一直战斗到弹尽粮绝,最后连大姑娘解手用的马桶都成了中国人的武器,凭着一桶一桶的屎和尿至少又打退日本人的三次冲锋,并使敌人伤亡惨重臭不可闻,那股熏天的臭味直到今天他们也洗刷不掉。最后就把小日本打急眼了——他们自打进了中国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于是进城之后不分青红皂白地逮着活人就杀,这么才杀了三十万。所以南京人被杀了三十万这一历史并不是南京人的耻辱,而是南京的骄傲!也自然是我的骄傲。话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念头,我觉得冲南京人这种大无畏的精神你应该授予南京人民一枚骑士勋章。听说法国政府曾经授予好几个中国人“荣誉骑士”勋章,我知道的就有老作家巴金,翻译家许均等等,但是我觉得从现在起你应该考虑给南京人民一枚勋章了,作为对南京人民不畏强权的某种奖励。你瞧我又把话扯远了,我们怎么聊到小日本了,对,是从法语蔓延开来的,我们还是接着聊法语吧。应该说在中国,像我这么一种年龄的人其实是和法语最为无关的一代人,不象那些老一辈革命家都有过一段留学法国的岁月,譬如周恩来、陈毅、邓小平等等,他们为了寻求革命的真理而不远万里去了法国,因此法语对于他们既是必然也是自然更是必需的,可是我呢,法语对于至今仍然生活在中国的像我这么一个整天吊而啷当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倒是对法语产生过一丝想法,这主要是由于当时的外语课的缘故。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说说另外一件事情。我得先跟你说说我的家。

我必须向你检讨,后来发生的一切都缘于那次突兀的性爱。那是我十九岁时与命运之间一场短暂的遭遇。十九岁——一个让数字也显得年轻的时间——我想你大概也有过这个年龄的吧。当然现在我已经快三十九岁了,再贪恋这个数字便显得不够诚实。我十九岁的时候还是南京的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混蛋,我有几个同属此类的朋友,我们经常聚在街头巷尾打架滋事,不打架时便赖在街头以调戏女青年为乐。这类的调戏大多停留在嘴上,没有人敢于将调戏付诸于具体的行为。十九岁时我们都还很稚嫩,内心中对于异性总怀有一份亲切的恐惧,我们渴望她们怀中的温暖,却由于无知而只能以这种方式向她们致意。对于我们这一深沉的暗示异性们是不知道的,她们总是视我们为洪水猛兽,平时她们在大街上款款而行左顾右盼流光溢彩,可只要一见到我们便仓惶而逃,生怕我们会吃了她们。其实就算她们愿意给我们吃,我们也不知该从哪里下嘴的,因为我们无知。那时我们最爱唱得一首歌就是《害虫之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我们唱着歌谣满大街追逐着那些仓惶奔逃的异姓,内心充斥了浅薄的快乐与满足,我们似乎在为自己能糟蹋庄稼而暗自欣喜。就在这么一种状态下我迎来了自己的十九岁。这一年阳历和阴历恰巧重逢了,时间绕着地球跑了一圈后重新回到了我出生时的那一天(阳历和阴历每隔十九年有一次重叠),这是时间送给它的孩子的一份礼物,过了今天每一个十九岁的孩子就是大人了。那天晚上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在一家饭店里吃了一顿饭,让他们分享了我的成长,饭后他们集体送了一份礼物给我,一份很特殊的礼物——一个暗娼。这是他们将每个人身上钱凑起来后为我买下的,时间是酒足饭饱后半夜十二点多,地点是那个暗娼的居住地。朋友们嘻嘻哈哈地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成人了!意思不言而喻。这个暗娼住在夫子庙附近的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楼房上。房子很旧了,我们上楼时脚下的楼梯吱吱叫唤个不停,每当响声一起她就停脚向我示意轻一点再轻一点。我们像两个贼一样蹑手蹑足地溜进了她的房间。房间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那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陌生异性睡在了一张床上。那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性,不漂亮,但的确是一个女的,这一点从她有异与男性的身体构造以及从她身体中散发出的一种特殊的气味上能分辨出来。和她睡在一起的我很慌张,身下的小床也不结实,我稍稍一动弹它就楼梯一般地吱嘎吱嘎地一阵摇晃,那个女的还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呀?你倒是快一点呀!她显得迫不及待似乎想尽快完事好让我走人,但是却不给我任何的帮助和暗示,而少年的自尊使我难以启齿向她求助——我不想让她感觉出自己是一个对性事一无所知的白痴,她越催我便越慌张,盲目而无章法地忙碌着自己的身体并希望在她的身体中为自己的身体找一个恰当的位置,但是收效甚微,反而将自己的身体发动到了极致,最后还没进入便泄了,精液挟着一种剧烈的快感从我身体里喷礴而出,鼻涕一般打得她满身都是。在此之前她始终都木然地躺着,像一具木偶,只是在我抑制不住地泄了之时她才稍稍有了反应,身体一阵抽搐,两手突然将我紧紧抱住了,嘴里呻吟声连绵不绝。等激情过去周围再次恢复到沉寂之中,那一种短暂的迷乱才渐渐清醒,搂着我的两只手一点点地松开,我一骨碌爬起来,站在一边愧疚地看着她——我为自己弄赃了她的身体而倍感内疚。她还静静地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我,一动未动。液体顺着她身体的自然形成的弧度缓缓地下滑,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痒,她却无动于衷,好象被液体涂得一榻糊涂的身体不是她的。沉默了一会儿她从身边的小包里拿出一点纸来擦拭,擦拭了两下纸就用完了,而身体上液体还有很多,她抬起脸问了我一句,有卫生纸吗?我当然没有,我甚至连自己是在那里都不清楚了,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挺不好的,因为我把自己的精液涂得她满身都是。见我没有回答那个女的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高兴,我愈发地愧疚起来,顺手拿起自己的T恤衫——这是上个星期家里刚给我买的生日礼物——走上前去给她擦了起来。她两只手反绕在一起垫在头下,身体平躺着任我擦拭。她的皮肤很松弛,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生怕稍一用力会擦破她的皮肤。中途她突然问了一句,衣服弄赃了你穿什么?我说我家里还有,没事的!她不吱声了,片刻之后又突然问了一句,你是第一次吧?我手一抖,人呼地一下站直了,我站在当场,像一个被人当众抓获的贼一样脸面全无,脸上火辣辣地发烧,血液里有一股冲动在奔突,逼着我想贴着她的耳朵尖叫一声然后掉头跑开,可最后令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我居然哭了,只觉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下来,我感到委屈。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孬种的。见我哭了她腾地坐了起来,吃惊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我不能自制哇哇嚎哭起来,她似乎是因为害怕被邻居听见或许是因为其他目的,一把将我搂在怀中,搂得那么紧,像搂着她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她把我的脸紧紧按在胸前,意欲压制住我的哭泣和嚎啕。嘴里不住地哄着,没事的没事的!我也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我弄脏了她的身体还是指一次失败的性事。我们就这样相互搂着,身体挤着身体,皮肤贴着皮肤,喘息和呼吸相互缠绕。在她不住地安抚下的我渐渐止住了伤心,因为我的身体重新异常起来。她感觉到了这一点,神情古怪地打量了我一眼,诡谲地笑了一笑,拥着我躺下了。这一次她不再矜持,主动地引导并迎合着我的身体,我也不再匆忙,毕竟今夜我并不需要赶路了。我将她的两腿分开,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她的私处,每舔一下她的身体便禁不住打个寒颤,并从鼻腔里怪异地哼上一哼,就这么一点一点地将她的身体发动了极致,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我翻滚在了一起。我顺着她的引导一点一点地循序渐进,当我进入她的身体一刹那,她忍不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身体一阵动弹之后便把我紧紧地夹在了快乐之中。这是我从没体验过的一种快乐,一种温润的快感弥漫灵魂,我在她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奔突着、撞击着,每一下都能撞出她的一声呻吟,这一呻吟又刺激着我更加卖力。我觉得一场肉体的搏杀之后自己会死在这一堆臭肉上的,不是筋疲力尽虚脱而死就是被快乐灌死。我们在快乐的表面荡漾了一会儿,接着便双双达到了快乐的极致,这一份强烈地快乐是由她首先发动的,当时我还在身下的一堆烂肉上思考着死亡的问题,思想稍稍有点走神,就在这时候,身下的那一具身体突然微微颤动起来,两支已经搭拉在一旁的手掌突然啪哒一声重新扣在了我光光的脊背上,锋利的指甲深深地扎进皮肤。我正是被这一份疼痛发动起来的,像一匹遭受了意外惊吓或被一根意外马刺袭击了的快马奋蹄疾进,只三五个回合便已经到达了快乐的巅峰。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沿着那条通道钻进去,无论它通向哪里我都愿意循着那份快乐前进。身下的那一堆烂肉还在拼命地扭动,挑逗并诱惑着我的身体,我憋着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一下、二下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深处挺进,先是脑袋,接着是整个上半身,中途因为两支张开的胳膊而被卡住了,我并拢了双臂之后才得以继续进入,越往前行通道便愈发地湿润光滑,最后呼拉一下整个身体全陷入其中。在身体完全进入之后我才呼地喘了一口长气,像完成了一次非凡的出生或死亡。

对于以上的一段文字我不是很有把握,我也不知道大家是否看懂了其中的意思。我描述的是这样的一个事实,我在与那个暗娼作爱过程中因为过份的投入致使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她的阴道之中,最后只听见咕嘟一声响我便被它完全吞没了。就是说十九岁的那一天我从自己的生活位置上消失了,不见了,面前只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阴道),通道的四壁光滑湿润,我用手扶着内壁趟水而行,眼前黑咕隆冬的伸手不见五指。路政部门居然也没想到要在这条重要的人生之路上安装一盏路灯……?

接近黎明时分我终于走到了出口。出口处是在头顶的上方,一面阴井盖严严地扣着,我双手并举一点点地将阴井盖挪开将头伸了出去,出口居然是在大街的中央,就在我的脑袋伸出去的一刹那,一辆汽车呼啸而过,差一点压到我的脑袋,我唿地缩回脑袋,等汽车过去后才小心翼翼地钻出洞口。现在已经到了大街上——从一个暗娼的阴道到清晨的大街,我无力估算自己究竟走了多少里路。初冬的清晨寒意厚重,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在奔跑,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坚持着自己的那一份光芒,就在这时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儿,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就此丧失了十九年的时间里积攒起来的言语、行动、性交等诸多能力。我躺在大街上哇哇大哭,不为别的,仅仅是为自己失去的十九年的时间伤心。谁能想到呢,一次突兀的性爱居然消耗掉了一个人的十九年的时间!

我在大街上躺了很久,往来过去的汽车司机对我视而不见,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并不减缓车速,轻轻一打方向盘便绕过去了,只有一辆灰色的小轿车在我的面前停下来了一小会儿。开车的司机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的样子。她站在我的身边环顾四周,还大声喊了二句,是谁的?这是谁的孩子?她的呼喊引没能激起回答,空旷的大街因为她的呼喊愈发地空旷了,她最后不无怜惜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上车走了,而我还以为她会把我也带走的呢,我当时已经准备好了,只有她肯抱我一下我就喊她妈妈。但是她还是抛下我走了,我只得继续自己的哭泣,呜昂呜昂地嚎啕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人行道上的一个模样丑陋穿着破烂的中年人发现了我。他跳下人行道翻过隔离栏,三步二步便跑到了我的身边。他并没有立即抱起我,而是搓着双手咿呀呀地叫着什么,我立刻意识到了此人是一个哑巴。真是不幸,我最后居然是被一个哑巴看中了。他弯腰抱起我回家了。

我家住在南京鼓楼附近有一条名叫黄泥岗的小街上。这条街很奇怪,街上的居民都是一些独特的人,其中有二个瘸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三个罗锅、五个诗人、七个神汉、四个大舌头、八个神经病、六个白痴、一个哑巴、一个大胖子以及一个大高个和九个小矮人等等,品种繁多层出不穷。层出不穷的原因是此地居民的遗传基因特别活跃,聋子生的孩子总是聋子,罗锅的孩子必定是罗锅,假如一对夫妻中有一个是聋子另一个是罗锅的话,那么他们生出来的孩子不是聋子就是罗锅,除此之外不可能生出其它别的什么品种,数十年来这种状况一直没有变化。

我爸爸姓于,是一个证据确凿的哑巴,人们都叫他于哑巴。我是在于哑巴四十岁的时候出现的,那些日子于哑巴喜气洋洋的,逢人便呃呃傻笑,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让他高兴的是我一出现便会哇哇大哭,这种哭声对于一个哑巴预示着一份健康的语言功能,这简直就是一种奇迹,他怎么能不为此欢欣鼓舞!我一天天地成长着。可能是缺乏母爱的缘故,抑或是缺乏语言的浇灌,我的婴儿期相当短暂,三岁多一点就开始懂事了,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哑巴这一残酷现实,这一点让我极不舒服,有一阵我甚至天真地认为凝聚在于哑巴脸上的那一份沉默是伪装出来的,就象有时于哑巴会藏在门后面故意逗我玩一样是在和大家开玩笑。那一阵我经常在梦中发现自己于哑巴在悄悄说话,在偷言窃语地自说自话,可是等我一惊醒过来他又收缩言语恢复了哑态。对于我而言,我的不幸并不在于有一个哑巴父亲,而在于作为一个哑巴的儿子,我却没能成为另一个哑巴,这在黄泥岗居民眼里是不可饶恕的。我会说话且伶牙利齿的厉害,由此而特别喜欢跟任何一个长着耳朵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但是因为没能成为一个小哑巴,致使我常常成为那些或聋或瘸的其他孩子的嘲笑和作弄的对象,被嘲笑捉弄久了,我便成了一个没有自尊和羞耻感的人,这种状况后来逐渐泛滥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上,有时仅仅为了贪吃某个孩子手中的一点零食,我也可以无耻地就地打滚学狗扮驴地瞎折腾,或者像一只公鸡一样咯咯——咯地脸红脖子粗叫上半天,打鸣,出尽了洋相。于哑巴对我的种种丑行深恶痛绝。在对待我的态度上他是存有私心杂念的,尽管表面上他似乎也为我没能成为一个哑巴而感到可惜,但是内心中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高兴着呢!他觉得我从一开始就与这条街上所有的孩子不一样,我今后因此而应该拥有一份与众不同的的生活,上大学、当干部、娶一个漂亮老婆,出于对以上的种种美好生活的憧憬,他便尤其不能容忍我面对生活时所迸发出来的种种丑恶行径。有一次为了贪吃一个孩子手中的蛋糕,我正在地上起劲爬着并汪汪汪地学着狗叫时,被他迎面撞上了。那天他气得浑身颤抖,拎着我的耳朵把他一路提到家,摁在床上狠揍了一顿,揍完了之后却带我去了“三星”糕团店。那天他一狠心给我买了七八种蛋糕,有奶油的,有巧克力的。在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蛋糕时,他便在一边打着手势给我上课。他教育我说做人要有骨气,作为一个男人更要有宁折不曲的品质,意思让我努力争取做一棵松树。当时在那么多份蛋糕面前我觉得这话还是挺动听的,吃饱了之后也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从今后要洗心革面,要视蛋糕如狗屎,做一个青松好男儿,可是等二天之后当一个孩子攥着一只吱吱叫唤着的知了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便浑然忘记了自己面对着蛋糕许下的有关松树的誓言。当时那个孩子对我说,你只要在地上爬半圈,学一声狗叫,我就把知了借给你玩一天。我想都没想,立刻伏身着地,一边爬一边汪汪叫了二声。这事不知怎么又被于哑巴知道了,当天晚上他面对着我痛哭流涕。他两手交叉不停地变化着式样说,一个男人要守信用,要对自己说过的话存有信仰云云,说的我羞愧不已。晚上等我上床睡下后他拿着一支手电筒出门去了,一夜未归。第二天一早我被一种奇怪的叫声惊醒,一睁眼被吓了一跳,房间里有那么多的知了,墙壁上、天花板上、门上、窗户上以及床上和枕头旁到处都黑胖胖的知了,有的在吱吱地叫唤,有的在房间里上下纷飞;于哑巴满脸倦意但是精神矍铄,兴奋地告诉我这些知了全是送给我的……

那时的于哑巴就象一个魔术师,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必要时可以为我变出诸如蛋糕、知了、玻璃球、滑板、漂亮的文具盒和笔记本等一切及时的玩具、零食及学习用品。在于哑巴那无边的法力庇护下,我在生活中逐渐变得勇敢起来了,别的孩子手里的玩具和零食再难以对我构成威胁。于哑巴对此心满意足,骄傲的跟一只公鸡似的,平时走路都有了些许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仿佛在向所有的街坊邻居示威。只是没有料到为了维持自己在生活中的这份尊严,我们付出了怎样的一种代价,更没料到为了偿还这份代价,日后的我们将遭受到生活怎样地惩罚。

这一份志得意满的生活终于在我进入初中之后被英语拦腰斩断了。

我们是在初一的时候开设了外语课的,是英语,当时全中国的孩子都被强制性地学习英语,除了英语我们没有其它任何一门别的外语,好象整个世界除了中国之外其它全是英国的一样。当时教我们英语的是一个刚从淮阴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气盛,满脸都是冲动的小疙瘩。那时候我的英语成绩是全班最差的,每次测验或者考试我都是倒数第一,常气得英语老师牙疼。因为平时他只要一提到我就要用手捂住右边的腮帮未说话先得哼哼两声,你说这是不是牙疼?但凡老师都有一个毛病,他们都不喜欢成绩差的学生,平时他们都准备下了至少两套面目面对自己的学生,一套是亲切和蔼面带微笑型的,这是为那些机灵乖巧成绩优秀的学生准备的,另一套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是专门留给象我这样的学生看的,而与他的这张破脸相比我更不喜欢他的英语。我们俩从一开始就相互不对劲,有一次在英语课上我和他打起来了,原因是上英语课时我偷看小说而他不许我看可我偏要看,我们当场争执起来,他一怒之下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不解气又戳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一共三下,一下比一下狠,最后一下更是力道十足,仿佛使出了云南段王爷的一阳指,戳得我脑门生疼生疼的;我就急了,跳起来甩手抽了他一记耳光。我至今也说不清楚那一巴掌究竟是不是属于我的,我怎么敢扇老师?没有道理的呀!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只是右手的自主行为,与我意志无关,用马拉多纳的话说那是“上帝的手”。就从这一记耳光开始我的英语课被停了,后来每到上英语课时我只能在教室外面呆着,只能从窗户里看着老师用英语浇灌着教室里面座位上的与我一般高矮的英语幼苗,看着他在英语的田埂上走来走去高声领着幼苗读着课文。我们的教室一共有四扇窗户,前后各两扇,我一般呆在教室靠后的那一扇窗户下,我面前的那块窗玻璃上有一凹点,每当英语老师走到孙佑均的身边时他就会遭遇到玻璃上的这一凹点,这时候他的整个人就会悄悄地变形,变成一头身长腿短脑袋尖细的怪物,我就会不失时机地在窗户外面大笑起来,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妄图以这种怪笑引起英语的注意并诱使走出来询问缘由。但是英语并不上当,他一丝不苟地念课文或者分析句型,中途并不因为我的大笑而产生停顿,数次一折腾我就没劲了,只能利用一面有质量问题的玻璃观照英语并自我娱乐。我觉得这面玻璃是一面照妖镜,利用这面镜子你能照出英语另一番模样,或许也是它最为真实的模样。我仇恨英语了。那一段时间天上阴霾深重,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过一次太阳,季节正渐入深秋,秋风瑟瑟落叶翻滚,整个校园里流动着一股凄惨悲切的情绪,让教室外面的我有一种被集体冷落之后的通体透凉的悲哀和绝望,而一节课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对于我则犹如人生一般漫长;如果十分钟后下课铃声还没有响起,我就会迅速地衰老的,老成我爹的模样,脊背微驼满脸皱纹,早晨四点钟就会被内心的忧愁压醒……

半个月之后这件事被于哑巴知道了。一天傍晚临近放学时分,他领着我找到英语老师,向英语陪了许多的好话,意思让英语看在他的面子上能允许我回教室继续上课。那天谈话是在办公室进行的,英语老师先是一声不吭地伏在桌子上批改着作业,我爸爸便站在一旁给他陪话。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爸爸只能通过不断变化的手式来完成自己的语言,而英语老师没学过这一门“外语”,我爸爸更没学过英语,为沟通的需要,只得由我承担起了翻译的任务,这便要求我更多的时候必须以我爸爸和老师的双重身份和口吻朝另一方说话。譬如我顺着爸爸的一段手势说,老师啊,于天这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这时我的身份就是我爸爸,我打心眼儿里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在为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来向老师道歉的,但是“我爸爸”的那个儿子,也就是那个违反课堂纪律的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却在我说话的瞬间遁形而逝了,此时办公室里少了一个学生(儿子)却多出了一个老师(父亲)。对于我这种角色的转换英语老师一开始怎么也抹不过弯来,在我说话的中途,疑惑地连连抬头看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每等我刚说完了一通自我谴责的话后他便厉声朝我喝问,你看看吧,看看你自己对得起谁?究竟对得起谁?照理说这时我应该适时恢复自我,连连向他道歉才对,但是不行,我必须按照程序再将这一段话一丝不苟地用手势翻译给我爸爸,因此我的身份这时一变而成了老师,就是英语,我爸爸“听”了这话出于礼貌也连连附和,鼻子不是鼻子地斥责我一番道,是啊,你说你究竟对得起谁?直到这时我才可以重新恢复到原先的身份,“怯”如其份地向他们检讨,老师(爸爸)我错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英语在对我的说话无辜应答了数次之后终于醒悟过来,作为一个老师的尊严使他不能允许一个学生,尤其是一个被他视为十恶不赦的学生以一种平等的身份来和自己对话的,于是对“我爸爸”——也就是我后来的说话再不肯搭理了,专心致志一门心思地埋头批改起作业来;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似乎为某一个问题缠住了,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后才又提笔在作业本划起来,始终对“爸爸”的说话充耳不闻,好象“我爸爸”是专门来给他表演“吃鸡”的①(《吃鸡》为一出哑剧小品,表演者为王景愚。整剧表现的是一个人食用一只未煮熟的鸡的艰难过程。)。另一个我爸爸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渐渐地有点烦躁起来,两只手无端地颤动着,急欲从手腕上飞走一般;时间在这时乘机一通紧追慢赶,转眼到了放学时分,校园里一阵突兀的铃声响起,英语适时地停住了手中的笔,他收拾起作业本,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粉笔灰看都没看于哑巴转脸就要往外走。我爸爸急了,一把拽住英语的衣服噗嗵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这一招大出我和英语的意料,我的脑袋嗡地顿时大了一圈,一股血流哗地冲上面庞,就要喷出火来似的,眼前的老师、办公桌以及桌子上的墨水瓶、作业本、钢笔急促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我的头晕了。抬起眼睛将视线转向窗外,窗外的树木、高楼和天空也在旋转着,我闭上眼睛,心目中的英语山一样地旋转着倒下了,像掉进了冰水里似的浑身剧烈地打着哆嗦,一颗心犹如嘀哒嘀哒的牙齿和牙齿般地忐忑上下乱了节奏。而我爸爸的这一跪终于也让英语老师撑不住劲了,赶紧弯腰将于哑巴往上扶,于哑巴自然不肯轻易地被英语扶起来,英语使劲往上扶,他就拚命地往地上赖,嘴里还叽叽呀呀地在说着话。我非常担心这么僵持下去我爸爸会恐怖地说出清晰的话语出来,幸亏英语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最后英语实在没辙了,一跺脚狠狠地说,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成了吧!我答应你成了吧!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知道是由于委屈还是愤怒。

我就这样重新在回到了英语的怀抱,但是我要说的是于哑巴从双膝着地的一刹那,英语已经在我的心中死了,死透了,再也不可能活转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恶狠狠地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要用绳子套在英语的脖子上,勒死他!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再没说过一句英语,一个字母也没说过。重新回到教室上第一节英语课时,我把英语课本当着所有同学和英语老师的面从窗户扔了出去。上课时我静静地坐着,没做任何对不起英语老师的小动作,也没有听他讲课。就这样坐了三十多分钟,接近下课时我突然激动起来,一个古怪的念头一头闯进我的意念之中,随即一个庞大的计划悄然成型。我决定要重新开始学习外语,但是却不是英语,我要利用一生的时间学遍世界上除了英语之外的所有的语言,甚至包括哑语在内,我要以这种方式和英语作战……在这个计划从意识里凸现的那一瞬间,我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会如此疯狂?但是这个念头就象一剂鸦片,吸了一口之后就摆脱不掉了,我沉溺于最后的胜利与成功的巨大的幻象之中,人于是也变得疯疯颠颠的,满世界地寻找起英语之外的语言来。需要说明一点,在这个伟大的计划中葡萄牙语是排在第一位的,其次是德语,再其次是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法语自然也包括在内。现在再回过头仔细想想那时候自己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的,当别的孩子都在学习做英国儿童时,我却因为无端遭受的一点委屈而自绝于英语之途,一个人傻逼似的满世界地寻找着葡萄的语言,我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想学会和葡萄交谈?难道真的以为靠这些语言能杀死英语?可惜当时我不会想到这些,一根筋绷直了满世界地寻觅着,但是还没有找到我的语言我就被退学了……

那天在办公室里一位老人面对着英语的重重一跪让我得以重新回到英语之中,但是却没能从根本上化解我与英语之间的怨恨,反而以一份极度的屈辱加深并强化了这一份仇恨。所以尽管后来我回来了,但是心却已经飞去了葡萄牙,而英语老师之所以同意我回来,也完全是被那一跪压得喘不过气之后的一种无奈选择:权当是在56个学生中插进一根木头吧!这一点从他后来对我的态度上表现得一览无遗,在近一年的学习中,他从不叫我起来朗读课文,也不抽查我的作业,平时我要有作业交上去他就帮我改一下,没有也不催我;上课更是由我自便,想听课就来不想听课就走,甚至听了一半不想听了立刻可以起身离开或者伏案而眠,他并不会因此而使自己的讲课产生停顿,更不会为此而偷换或者改变讲课的内容,他就这样甜蜜地毒害着我,而那时的我如何能消受得起这番甜蜜的毒害?一个学期,仅仅一个学期我就被彻底地毁了,于是英语在我的生活中趁机腐烂,并一寸一寸地侵蚀到我学生生活的各个角落:数学、语文、化学、物理……等到期终考试时我的英语倒是及格了——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两门主课语文和数学的成绩却一落千丈,成绩排名从以前全年级的前二名一落而至全班最后一名,其中数学最惨,只得了十七分,可在英语霉变之前我还是数学课的课代表的呀……勉强又支撑了一个学期,情况愈发糟糕了,发展到后来只要一提到上课我就下身尿急上身颤抖,像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叛徒一样内心充满了招供的欲望,而每天的放学对于我则犹如一次成功的越狱,那一刻我身轻如燕心跳如歌血液泉水一般在皮肤下汩汩欢唱……变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机出现的。

有一天早晨我起来晚了,起床后又拖拖拉拉地忙乎了半天,等吃了早饭后才去上课。走在半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第一二节是英语课,上星期英语就预告说今天要考语法,可是我连一点都不会,我犹豫起来,在想还要不要去上课,我口袋里还有十块钱,我可以先去电影院看一场早场电影,或者就在大街逛上一会儿,等到前二节课结束后再去学校。白头鸟在树梢间的鸣叫声不断地越过街边的高楼传到身边,锯木厂前面的大草坪上有一队士兵正在操练,眼前的这一切比那倒楣的语法更吸引我,但是我还是克服了这个念头,转身朝学校跑去。经过鼓楼邮局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群人正围在挂着布告牌的铁栅栏前。这二年来所有的坏消息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譬如物品涨价、单位裁员、著名演员歌星偷税漏税等等,我没有停下来,心想不知又出什么事了?这时带着徒弟在那里看布告的铁匠瞧见了我,他朝我喊,小家伙,用不着这么急,你今天去多晚也不会迟到的!我没理他,我觉得他是在嘲笑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一看却傻了眼。往常在上课的时间里学校总是很安静的,偶尔某个班整齐划一朗诵课文的声音也只会加强这一份肃静内部的力量。可是今天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校园已经变成一座工厂,我的那些同学和老师一个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数百名工人,他们年龄各异,从二三十岁到五六十岁不一而足。他们和我很熟,一看见我便说,小于你得小心啊!刚才厂长往你们车间去了,看样子是专门逮你的,你当心点!我回答,没事的,被捉住也不过扣我半个月奖金。正说着话,厂长从地下突然钻了出来,灰头土脸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我急忙和他套近乎,厂长你原来埋伏在这里呀,实在出乎人的意料,很有创意!厂长一脸阴沉看着我唉——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说你怎么就不能争口气呢!进厂这么久了,每次迟到总是要被我捉住!我说这能怨我吗!你那么大的能耐,一会儿从天而降一会儿又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要捉我还不是十个手指吃田螺——十拿九稳!厂长说你还有理了!瞧瞧和你一起进厂的人,人家现在不都转正了,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拿学徒工的工资,你难道准备一辈子这么混下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足足训了我半小时,最后还是厂办秘书跑来叫他去接一个电话,他这才匆匆忙忙走了,临走前还说了一句,中午下班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就这样进了工厂。这一年我十六岁。我的生命从此驶出了学校,进入了一片全新的意象之中,没有作业、功课和英语,有的只是轰隆轰隆运转着的机器,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以及嚯呀嗨儿的劳动号子,还有那钻天的塔吊、半空中翻飞着起伏落下的铁榔头、星光四溅的电焊枪、留着小胡子的师傅、大腹便便的厂长、油渍渍的工作服、操作平台上的红色按扭……工厂还是一处天然的娱乐场所,工人们在八小时中聊天、打赌、下棋、打牌、喝酒、开会、说荤话……罗小宾会变二手魔术,闲暇时经常会为其他人表演一些诸如手绢变花花变鸽子之类的小把戏,但是他的绝招却是空手变钱,他善于将别人口袋里的钱变到自己的口袋里。对于他的这一特长厂里所有的人都很头疼,一听到他的名字总是习惯性地摁一摁自己的口袋,厂里保卫科也似乎是专门为罗小宾设的,过不几天保卫科的人就要找他一次,这时一定是厂里的某人身上的钱又少了,而少了的钱一定可以在罗小宾的身上找到。罗小宾尽管技艺高超胆子却极小,经常是保卫科长还没说出什么呢,他已经吓得将一沓钞票交出来了。因为罗小宾的原因,厂里的工人都将自己的身上的钱作上了记号,一旦发现自己的钱少了,总能凭借着记号从罗小宾的身上找回来。所以严格地说来罗小宾也只是空担了一副恶名,并未能从中真正地得利过一次,他似乎只是热衷于这种游戏,热衷于游戏中的与金钱相关的那一部分。据说有一次保卫科找罗小宾谈话,勒令他不许再玩这种游戏,起码不能在游戏中再出现金钱。罗小宾就问那我应该玩什么?保卫科长积极帮他出主意说,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的工人,可以玩的东西还不是多的是,像钥匙、月票卡、饭勺子、香烟、打火机,只要你别动别人的钱我们以后保证不管你!罗小宾一口拒绝了,说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玩的?我不干!

我在工厂里见到的第二个人是殷南生。地点是在厂部办公楼前的一块空地上。他当时左臂端着一只鸟,右手抓着一粒铁弹子,不停地将弹子掷向空中,每次弹子刚一出手,左臂上的那只鸟便腾空而起,随着弹子的上升而节节上升,与弹子相伴相随,速度却快于弹子,最后总能抢在弹子下降之前张嘴叼住弹子,然后在半空中迅速地打个滚儿,折身回落到主人的左臂上,收翅,同时将弹子吐给伸到嘴边的一只右手的手掌之中。这对于我而言是工厂里意外的一处景观,走过他们身边时我好奇地向一人一鸟打量了数眼,鸟的主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地低下头抚弄起他的鸟。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喂!你是谁?声音又尖又脆像个女人,我扭头一看,周围却没有人。鸟的主人抬起脑袋不高兴地责问道,你这人是不是哑巴?没听见……问你话吗!中间那二三个字我没听清,好象是一个名字。我说你是和我说话?鸟的主人没好气地说,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和我说话。鸟的主人还没说话,另一个声音已经响起来,小鸡巴!你叫什么?这次我终于看清了,原来是那只鸟在说话。一只鸟居然会吐人言让我很是诧异,这份诧异甚至让我都忘了计较它的用词,我对鸟的主人说,你的鸟会说话?鸟的主人白了我一眼,没吭声,那只鸟不耐烦地骂道,你没听见啊!呆逼!呆逼!我怒不可遏,回骂道,你才呆逼呢!那只鸟听见我敢骂它,更来劲了,一跳一跳地骂了起来,你个小呆逼找疼是不是?你他妈的,他妈的!这只鸟口齿伶俐用词恶毒,一句一句紧凑密切,一开始我还勉强能够应付,三五句后我便插不进嘴了,只有干瞪眼挨骂的份了……这个人就是殷南生。他是中国最后一批返城的老知青,我进厂时他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他生就一副异相,脑门宽阔头发稀疏喜欢养鸟,他养的都是一些口齿伶俐的八哥,这些鸟被他训练得出口成脏,一出声就是一句骂词,像个十足的恶棍和混蛋。一旦有人惹了殷南生那更不得了啦,这些鸟会像一群孝顺儿子似的群起而攻之,逮住那人破口大骂,能将那人的祖宗八代骂得一个个从地底下往外爬。殷南生借助这些鸟而成了厂里一号人物,平时迟到早退喝酒睡觉调戏妇女偷吃扒拿无恶不作,厂里也没人敢说他。不过俗话说的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即使是殷南生也不能例外。在我进厂前不久厂里新调来了一位副厂长,此人是部队转业军人,党员、转业前是一个连队的指导员。平时他处处以一个模范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苟言笑不嗜烟酒疾恶如仇,上班下班都是一身的军装,脚下更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一只鞋帮子上还打了一块补丁,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征,说话时喜欢揉鼻子,或者说他喜欢揉着鼻子说话,所以他的说话便尤其独特,语音都是从鼻腔里钻出来的,有很强的共鸣。这么一个人对于人员复杂思想混乱的当今社会上种种禁忌几乎没有任何的认识,凡事都以一种在部队上养成的习惯定式来处理问题。当时我们厂里一共有五个副厂长,五个副厂长的职责各不相同,有负责生产的、有负责职工福利的,还有负责安全保卫的不一而足,新来的厂长主要负责的是厂风厂纪这一块儿。这显然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事,但是新来的这位副厂长却意识不到这种区别,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厂长和厂党委对自己工作能力的一种信任和肯定,一接到任务便兴致勃勃地走马上任了。后来每天上班下班前半个小时他就守在大门口,专逮那些迟到早退的人,一旦被抓到轻则批评教育,重则扣工资或者奖金。有过工厂经历的人都知道,在工厂里工人们迟到早退那是司空见惯的,有家有口的工人们或者要去学校幼儿园接送孩子,或者要赶回去买菜做饭,那些单身汉们则希望赶紧出去找个对象,所以对于那些拼死拼活一个月也拿不到几个工资的工人们而言,迟到早退就是他们在工厂能享受到的唯一的“福利”了,而新来的副厂长现在却要断了大家的这一份“福利”,这是令工人们万万不能接受的,考虑到人单力薄容易被新厂长各个击破,智慧的工人们串通一气,将纯属个人行为的迟到早退干脆集体化了。如果后来再有人迟到了,他往往会在厂门口等上一会儿,等等到其他迟到的人后再十个一群二十个一伙的结伴往厂里闯,这一下新厂长没辙儿了,毕竟法不责众呀,他站在大门口像一根干腌菜似的眼睁睁地看着迟到的工人们呼啸而过,手里捧着的纸和笔在那一刻也变得无比沉重,一个星期不到他便灰头土脸地收了场。这一轮的斗争以工人们的胜利而告结束。但是新厂长并没有就此罢休,经过一番自我反省,他吸取了上次失败教训,重新定位了自己的工作思路,将工作重点从集体转到了个人身上,死死地盯上了殷南生和他的那些鸟。没办法,他必须借助一次成功的工作成绩来树立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

于是殷南生倒楣了。

殷南生所在的是机修车间,这个车间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全厂的机器维修和养护;每天刚上班那一阵是机修工们最为忙碌的时刻,他们要去给全厂所有的机器检修、加油、保养,等到那些机器正常地转动起来后他们就没事了,串门聊天喝茶抽烟、如果没有机器出故障,他们甚至一直可以歇息到退休而不会有人干涉。处在这么一种背景下的殷南生本来很难被那位副厂长抓住什么把柄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还很不错,见面时都会互相打个招呼什么的,如果遇到鸟也在,殷南生还会怂恿他的那些鸟讨好地叫上两句,厂长好!厂长好!刚开始副厂长还很不好意思,对殷南生说我是副厂长,还是叫副厂长吧!殷南生就说甭管是正厂长还是副厂长反正都是为工人服务的,为工人服务那是不分正副的!话说的厂长心里甚是高兴,欣然受了。殷南生每天歇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溜鸟,给鸟喂喂食或者教鸟说说话什么的;他溜鸟的地点是在办公楼前的一块空地上,这是一个废弃的篮球场,殷南岸生将五六个鸟笼分别挂在篮球架的横杆上,然后来来回回地给鸟喂食或者教授它们人类的语言。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厂领导们的眼皮底下的,但是厂领导们对殷南生和他的鸟却能做到视而不见,像一群瞎子。开始时那位新来的副厂长也是瞎子,他满足于殷南生和他的鸟对自己的友好或曰谦恭,每天无论多忙都要抽点时间去空地上看看那些鸟,基本上每次都能从那些鸟身上搜刮到一份好心情。可是自从抓迟到早退失败之后,副厂长对殷南生和他的鸟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一天上午他来到了篮球场上,还离得很远那些鸟就已经欢快叫开了,厂长好!厂长好!厂长理都没理它们,径直地走到殷南生的身边说,你怎么回事?殷南生不明所以地问,我……怎么了?副厂长板着脸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知道不知道?殷南生说知道啊!副厂长说你上班时间养鸟是违纪行为你知道不知道?殷南生愣住了,他不明白一直习以为常的惯例怎么突然变成了违纪行为了,口气生硬地回了一句,那又怎么着?厂长说你违反劳动纪律我要扣你的工资!殷南生翻了他一个白眼,一声未吭转脸逗起鸟来,来来来,叫一句!他对鸟说。那只鸟脱口喊了一句,厂长好!殷南生怒不可遏,厉声责骂道,你个小杂种乱喊什么!鸟不甘示弱反声回骂,关你屁事!老杂种!殷南生发狠道,老子摔死你个小狗日的!鸟儿不屈不挠地朝着殷南生连续喊了两声,老狗日的!老狗日的!殷南生气急败坏之下摘下鸟笼抡起胳膊就往地上掼,掼到一半却又舍不得了,硬生生地打住了,笼子里的鸟在笼子里急促地翻了一个跟头,扑腾了两下翅膀敏捷地一跳又重新站住了,歪着脑袋少女似的怯怯地看着殷南生,不敢吭声了。殷南生将鸟笼挂回原处,这时副厂长又说话了,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是在跟我耍态度,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直接说出来,犯不着把气撒在一只鸟身上。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啊,大家都是妈生的,所不同的是我是我他妈生的,鸟是鸟它妈生的,你是你他妈生的……副厂长追着殷南生喋喋不休地从上午一直说到中午,直说得自己两眼发直口吐白沫,直说的殷南生腿脚打转肠胃抽筋。在甜言蜜语的一轮又一轮的不断蛊惑下,到中午时相互仇恨的两颗心已经逐渐融化了,副厂长再接再厉,吞吐口舌口吐莲花,最后两个人和好如初,手牵着手一起去外面的小餐馆里吃了一顿饭,还是副厂长掏钱请的客。感动的殷南生当场许诺以后只听副厂长的话,副厂长要他干啥就干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天后到了发薪日。在工厂里这算得上是一个节日了。上班后工人们也不干活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喜气洋洋地聚在一起畅想着美好的生活——生活因为即将发放到手的工资而分外美好妖娆。接近中午的时候工资发下来了。机修车间的殷南生领到钱后发现自己的工资无端少了几十块钱,他青着脸问车间主任这是怎么回事,车间主任也不知道具体原因,殷南生就跑到财务室一问,负责造表的会计告诉殷南生两天前他们接到副厂长的通知要他们扣了殷南生一天的工资。殷南生问,他为什么要扣我的工资?那人回答他道,副厂长说你利用上班时间教授鸟儿说话。殷南生闻言大怒,一口气没接上来,脸色被憋得猪肚子一般,怪叫一声吱溜一下便窜了出去。蹬蹬蹬地一路狂奔到副厂长的办公室,走到门口一脚踢开虚掩着的门;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副厂长也不在,但是办公桌上的一只茶杯还冒着热气,证明茶杯主人并未走远。殷南生迅速地退了出来,挨门挨户地寻找着副厂长,由隔壁的动力科开始一直找到走廊尽头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二楼没找到又跑到一楼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于是再跑到三楼,像一只耗子似的楼上楼下一通乱窜,最终却连副厂长的屁也没找到半个。那天副厂长其实并没有走远,殷南生出现时他正在走廊的另一头扫地,看见殷南生气势汹汹一头闯进了财务科他便知道大事不妙了,扔下扫帚一头钻进卫生间躲了起来。他以为殷南生找不到他便会自动离去,可没料到殷南生今天是铁了心要找到他的,躲在卫生间里他仍然被殷南生楼上楼下蹬蹬蹬地一阵疯跑吓得心惊肉跳。他寻思总躲在卫生间里也不是事儿,瞅了一个空档悄悄溜出了办公楼,走了。从这天起他再也没回过办公室,整天在厂区里游荡,今天去一车间,明天就去了三车间,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始终不与殷南生照面,有时殷南生得到消息说副厂长在一车间,匆匆赶过去却扑了空。尽管咽不下这口气却也无法可想,最后一怒之下放出了全部的鸟,整天驱着这些鸟在天上飞奔,指望它们能帮他寻找到副厂长。这下副厂长没辙儿了,他能躲开殷南生却躲不开这些在天上盘旋着的鸟,每天只要他一出现,这些鸟便前堵后截地追着他一阵叫唤,有数次他因此差点被殷南生活捉。有一天他一时疏忽被七八只鸟堵在了一车间的工地上,那些鸟在半空中绕着他大呼小叫,殷南生循着鸟鸣声匆匆地赶到,那一刻副厂长急得小便都快出来了,也是急中生智,情急之下他随手将身边一位工人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扣在自己的头上,那些绕前追后的鸟顿时失去了目标,纷纷栖上附近的一根电线不吱声了。在它们的认识里可能觉得副厂长和一顶草帽是不可能混同一处的二个东西吧,依它的眼光往下看,那只是一顶草帽在地面上晃动,根本没想到草帽底下还扣着一个大活人,想像不到它们观察到的目标仅是戴着帽子的副厂长。没办法,鸟儿们自己从不戴帽子,因此也体会不出人类竟会有如此巨大的智慧。那天副厂长借助着一顶草帽再次逃脱殷南生的追击,他也由此而掌握了对付那些笨鸟的办法。后来每次出现之前他都要预先化妆一番,不是在自己的鼻梁上架上一幅眼镜,就是用一副口罩遮起自己的半个脸,有时甚至会像个女人似的描描眉毛勾一勾唇线什么的,妆化得很简单效果却很好,甭说那些鸟,就连殷南生对此都无能为力。副厂长从此遁形而逝,他有时化妆成一个女工,有时化妆成一个来联系业务的外单位采购员什么的以混淆人们对他的本来认识。他以一副不停变换的假象混迹于人们中间,和大家一起上班,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和去浴室洗澡,午休时甚至敢邀上几个人一起摸一会儿扑克,并在以上各种过程中不停地散发着气味弄出响声,却始终不暴露出自己真实的面目,使得厂里的所有人都很紧张,看到任何一张陌生的面孔都觉得可能是副厂长,有时几个人凑在一起玩牌,也不能肯定一桌人之中有没有副厂长,或者谁究竟才是副厂长?这种感觉有点像在足球场上,一道影子带球疾进,他的对手和队友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路带球朝着球门狂奔而无力阻挡。副厂长就是这道影子。

见识过殷南生和他的鸟之后我又上路了。这条路可能是厂区里的主干道了,白色的水泥路面还在隐隐地泛光,从成色上观察应该是不久前刚刚修成的。大路两边是混凝土浇灌现场,运料的翻斗车突突地来回奔跑,到了现场后便将车斗哐当一声翻下来,一车斗的工料堆得小山一样高,四五个满身泥浆的工人们挥锹将这些混凝土铲装到身边一副已经摆放好了的模具中去,三五下便能填满整个模具,然后会有一个工人手执一根又粗又壮的酷似牛腿似的振动器插进混凝土中并揿动电源开关,振动器便急促地振动起来,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散乱堆在一起的混凝土振得结实起来,表面还泛起一层汤一般的泥浆,等这一轮程序结束之后,工人们要借助这些新泛起的泥浆对它进行表面的平整和修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工人们正在制造的就是建筑楼房用水泥预制板,简称楼板。

我在路上走走停停,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新鲜,我暗自琢磨,如果命运真的要我留在这里做一个工人的话也不差,将散落在地面上的一堆混凝土材料通过自己的力量注入使之变化成为固定规格的成形产品,这本身肯定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过程,重要的是这一切都还和英语无关。我带着这一份愉快的心情继续向前走,没走多远遇到了一个姑娘。她从道路的另一端出现,沿着道路一点一点朝我的方向靠近。年轻姑娘有着与工厂所有工人都不一样的品质,衣着鲜亮光彩照人,神情中青春乍现,显然还未曾被水泥污染。她的出现首先吸引了路边正在干着活的工人们。他们停下手中活什兴奋地挑逗着姑娘:小妹妹!你是哪里的?小妹妹过来陪哥哥说说话!年轻姑娘埋着脑袋走着,也不理他们。走过我身边时还偷窃似的打量了我一眼,我一看她她便垂下了目光。是这个姑娘开启了我的年龄,同时也为我在工厂里的漫无边际的游荡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方向,或者说我相信她能为我今后的生活提供出一个具体的位置。出于这一份信任我转身跟上姑娘。姑娘对我的举动很诧异,不断地回头朝我张望,等确定我的确是跟上了她之后,她凶霸霸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刻意要甩掉我,她突然地变换起行走的频率,快一阵慢一阵的,但是用这种近乎玩闹的方式显然是不可能甩掉我的,不仅不能甩掉我,反而为我们之间的追逐提供出一份额外的戏剧效果,让我觉得很有趣。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浅显的感动,我愿意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像一句唱词唱得那样,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因为这一份愉快的心情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追逐已经演变成一种恋爱行为了。我真切感觉自己已经真实地处在恋爱之中,此时此刻。

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方的大路上出现了一辆卡车,驾驶座一侧的门敞开着,一个司机模样的人站在车头前正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聊着什么。姑娘先我一截走了过去。当姑娘走过卡车时,说话的两个人短暂停顿了一下,司机还扭头盯着姑娘看了好一会儿,色眯眯的。这时我也走到了。两个人同时看到了我,干部模样的人朝我招了招手,喂!你过来!我停住脚问,我?他说对,就是你!我走过去。你是新来的?我说是的,问他,你是谁?干部模样的人还没说话,司机抢先回答了一句,他是高书记。高书记倒背起双手装腔作势地干咳了一声说,你是哪个车间的?我说我刚进厂,还没人分配呢!他说那好,你先跟小郭去拖一点东西吧。这当儿那个姑娘已经逐渐地走远了,我犹豫着说,可……可……高书记一挥手,快上车吧,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我就这样被赶上了车,在刚刚遇到爱情时又被一辆名为“高书记”的卡车拽离了爱情的身边。

司机姓郭,是一个健谈的瘦子,一副很精干的模样,一路上叽叽喳喳地唠叨个不停,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姑娘的身上,也没心思跟他废话,他说什么我都用哼啊哈敷衍。他很快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私下里以为我是被他们抓差而心怀不满,放缓语气开导我说,你别以为跟我出一趟车跟吃亏似的,高书记这人很好的,等回去了让他帮你安排一个好点工作,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么一来你还是赚了!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这个单位什么工作比较好?小郭说最好的是坐办公室当干部,再次扭头看了我一眼不无玩笑地说,不过看你这样这不大可能,如果做工人的话最好的工种是汽车修理或者电工这一类技术性的工作要好一点,我实话跟你说,只要别去混凝土和钢筋车间就行了,这二个工种简直不是人呆得地方。我说我刚才看过混凝土车间的人干活,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小郭撇了撇嘴说,别傻了!那种工作风吹日晒又苦又脏的,还有意思呢!嘁!见小郭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有点打鼓,如果真的像他说得那样,混凝土车间可是万万不能去的了。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小郭,我们厂里有什么人比较牛逼?小郭一下没听懂,说牛逼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牛逼的意思。小郭摇头,你这人说话我有点不习惯,不懂!我埋怨道你这人怎么那么老土啊,连牛逼的意思都理解不了,牛逼就是厉害,权威,说一不二!小郭说那还用问吗?厂长和书记最牛逼!我说不算干部,普通的工人当中什么人比较牛逼?小郭不耐烦地反问道,你关心这些乱七八糟事干什么?我老老实实地招认,我想认识一二个牛逼的人。小郭坚硬地说了一句,在我们厂里除了书记和厂长之外没有牛逼的人。我不依不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进厂时遇到过一个叫罗小宾的人,他会变钱,还有一个叫殷南生的也特别牛,他养的鸟还会骂人呢!小郭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雕虫小技!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又问小郭,刚才在厂里你们遇到我的时候看没看到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小郭说你是说施楠?我说她叫施楠?小郭扭头看了我一眼,你问她干什么?我没理他,顺着惯性追问道,她是干什么的?小郭说她是一所中专学校的毕业生,上个星期刚进厂的,现在在一个车间实习。我穷追不舍地问哪个车间?小郭说我哪儿知道呀,我又不是劳资科长!再次扭头打量了我一眼,你小子想什么心思呢!

我们去的是市中心的家俱商城,高书记前二天在这里定购了一张床,小郭今天是来代高书记提货的。我们提了货之后直接送到高书记家里。当时高书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把东西搬进房间后还坐在客厅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小郭抓着遥控器叭叭叭地一阵乱揿,最后在一部电影里停了下来。一个小时后我们才回到厂里,小郭把车停大门口,熄火,下车,锁上车门。我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就要离开,小郭问你去哪儿?我说随便逛逛。小郭看着我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一句,你这人挺不错的!跟我去见见高书记吧!我说不了,我还有事呢!小郭说那好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与小郭分手后我继续自己在工厂里的游荡。我还惦念着那个姑娘。听小郭的介绍那个姑娘是刚从某中专学校分到厂里来的,我决定循着这一线索找一找。一路上都能看到在现场干活的混凝土车间的工人,挥汗如雨泥浆溅身,有些人连脸上都溅满了泥浆,时间一长便干了,结成了一点一点干泥块,一笑起来扑蔌簌地直往下掉,模样傻乎乎的,牙齿则白得扎眼。每遇到一拨人我便凑上前去跟他们聊聊天,顺便向他们打听一下有没有一群刚毕业的学生分到他们车间实习。这些工人都不知道最近厂里又来新工人了,有的工人虽然听说了最近厂里新来了一批工人但是并不知道他们被具体地分配在那个车间,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人把我当作与同学走散了一位技校学生,还取笑了我几句,我也不分辨。后来一个老工人对我说,大学生,你找错地方了!我问为什么,老工人说,你们不是从大学分来的吗?我说是技校。老工人摆摆手,都一样,反正都是大学生,像你们这些大学生是国家干部,以后都是要坐办公室的。我说这中间有什么区别吗?老工人说区别大了!你想啊,你们这些准干部们能到我们混凝土车间来实习吗?如果真要来了,不要二天准把他们累趴下不可。现在的孩子都娇生惯养的,你还是去别的车间找一找吧,像电工班、配电房这些地方都是很清闲的,他们肯定有人会被安排在那里的!

正如老工人所言,我后来是在电工班找到了几个技校毕业生,二男一女一共三个。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三个人正蹲在配电房门口的地上解着一道数学题,地上横七竖八地列着一些公式以及相应的数字符号。我刻意打量了那个女孩二眼,她身材瘦小,短发偏分的发型,鼻翼两侧的面颊上斑斑点点地生满了雀斑。我要找的人显然不是她。我陪他们解了一会儿数学题,为他们解决了一直困扰着他们的一处障碍顺利地求得了结果。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从只言片语中我浅显地打听出了他们的大致情况。他们这一批学生一共有十来个,进厂后分别被安排在电工班、配电房等三四个比较轻松和清闲的车间里实习。我没好意思直接跟他们打听那个姑娘的情况,不过从他们提供出的信息分析,那个姑娘应该就隐藏在这三四处地方之中,我准备采取挨家搜寻方式来寻找那个姑娘,方式虽然笨了一点,但是应该很管用,毕竟只有三四个车间,挨个儿地巡视一番也花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最后我带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离开了配电房,二个男生分别叫贾威和杨运煌,女的名字和第一个男生的名字比较接近,叫丛卫。

从配电房出来后我去的第一站是钢筋车间,刚才听那三个学生介绍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在那里实习。我当时还感到疑惑,听说钢筋车间挺苦的,厂里一般不安排你们去实习的呀!三个学生说,是他(她)自己要求去的。贾威还说,你可不知道我们那个同学是个党员,可积极了!言语之中颇有点讥讽的意味。走在路上时,我对钢筋车间之行也没抱太大的希望,首先在那里实习的人数只有一个,这从概率上计算便成算不大,其次据介绍那个人还是一个与“组织”联系紧密的积极分子,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一般不会给别人太多的好感,人们通常都把他们与溜须拍马投机钻营欺上瞒下等充满贬义甚至是恶意的词语联系在一起的,而那个让我充满好感的女孩应该不会是这种人的吧,我想。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准备放过钢筋车间,无论结果是什么,它都必须从我的筛子里过一遍的。

钢筋车间坐落在厂区的北端,是厂里的第二大车间。全车间分为配料、模型等二大板块。车间门口堆着粗细不一各种规格的钢筋,离得老远我就闻到一股锈气。这种气味有点像饭烧焦了之后发出的那种糊味,用舌尖舔一舔还有一丝淡淡的甜意。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架着二三组用各种规格的钢筋搭配起来的模型,七八个工人正忙着用铅丝将模型固定住;车间门口还有一台切割机,三个工人托着一组很长的钢筋在往切割机里送,三个人分成两份,一人站在前端负责把钢筋往刀口下送,后面两个工人则帮助平衡钢筋,钢筋每送进去一截,切割机便咔喳一声将它切断,那股轻巧劲像一个牙口极好的人在啃一根甘蔗——切割机。我走到切割机面前问一个工人,嘿,师傅!这是钢筋车间吗?他停下手看了我一眼,你有什么事?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施楠,你来帮我抬一下!这声音好象充满了魔力,我面前的三个工人一起扭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我跟着他们看了一眼,声音是从扎钢筋那一方传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女工在喊人。随着她的呼喊一个年轻姑娘从另一个架子前转出来,一连声地应着来了来了,跑过去帮她将架子上的钢筋模型往下抬。我一看到那个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她正是我要找的人。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她的衣服已经换了,这会儿穿的是一套粗布工作服,头上还带着一顶工作帽,乌黑的长发被盘起来压在帽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与第一次见到她时相比,这时的她更具一种另类的妩媚。我面前这三个工人神情专注看着那个姑娘的方向,一副心醉神迷如醉如痴的模样,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惊醒了他们,其中一个人愠怒地转脸问我,你刚才要问什么事的?我说没了,没事了!三个工人狐疑地打量我片刻,转身继续干起活来,不理我了。

我就此在钢筋车间停留下来。整个钢筋车间有一个很大的厂房,厂房在三个方向都开了门,而且门幅很大,足可以容下一辆卡车自由进出,这显然就是为卡车运送钢筋准备的;厂房顶上还架着一辆航天吊车,我进去时正好有几个工人在卸货,一大捆钢筋吊车很轻巧便将之吊了起来,然后缓缓移到一片空地上放下。航天吊车一走动起来便轰隆轰隆直响,吊着钢筋的钢丝绳也被钢筋自身的重量甩得悠悠荡荡的,而连接吊钩钢丝绳显得太细,我总担心它承受不住这份重量而突然断掉……我在厂房里转了一圈后又转了出来。工人们都在干活,谁也不理我,他们的忙碌将我的悠闲衬托得愈发地百无聊赖。我不甘心被排斥在火热生活之外,看见大门口有一把大扫帚,立即走过去操在手中扫起地来。周围的人有点奇怪地打量着我,但是仍然没有人理我,像一群瞎子似的对我视而不见。我借助扫地的掩护逐渐地朝那个姑娘所在的方向逼近。我正在起劲地扫着地,一个三四十岁家伙出现在我的身边,这家伙身材魁梧,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你是干什么的?他问我。我停下扫帚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谁?离我不远的一个工人朝我喊,他是我们戴主任!我急忙停下扫帚叫了他一声,戴主任!他没理我,继续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扫地?我说我是刚进厂的,我想到钢筋车间上班。他问是劳资科安排你来的吗?我说不是,是我自己想来。一缕烟雾熏到了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睛熏得眯缝起来,你干吗要主动来钢筋车间?他咬着烟屁股饶有兴致地又问了一句。我说我想到最艰苦的地方来锻炼一下自己。他偏过脑袋冷冷看了我一会儿,这时他嘴里香烟已经燃到了最后,他狠着劲一连吸了二口,然后将烟头扔到地上还抬脚狠狠拧了一下。抬起脸对我说,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说为什么?他说每个工人的工作是由厂里统一规划安排的,每个车间都不能自行接受工人。这里面有一个统一规划的问题!他最后又强调了一句。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钢筋车间。走了很远了才发现我居然把钢筋车间的扫帚带出来了。既然带出来了我也不想扔掉,我拖着一把大扫帚在厂区里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门口。门口停着一辆卡车,一个人正蹲在车轮前拧着螺栓。我走到近前才发现他是小郭。我叫了他一声,他一回头看着我乐了,说你扛着扫帚干什么?我说小郭你认识钢筋车间的主任吗?他说你是说戴二?我说他叫戴二?小郭说是外号,你问他干什么?我说我想去钢筋车间上班,但是他不要我。小郭说你干吗要去那个破地方?我说没什么原因,我就是爱闻钢筋的味道。小郭笑了,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爱闻钢筋味道。我说你究竟能不能帮我?小郭说这还不容易,你等我一下。他三下五除二地拧紧了螺栓,拿起一团棉纱擦着手说,走,跟我走!我就跟着他走了,也不问他究竟要去哪里。小郭领着我径直进了厂部办公大楼,再爬上二楼后便进了书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高书记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正看报纸。小郭走过去拿起杯子咕嘟喝了一口水对高书记说,高书记,他想去钢筋车间,你帮他说一声吧!高书记转脸面问我,你想去了钢筋车间?我说是。高书记说你年纪还小,最好还是学点技术。劳资科准备分配你去机修车间。我说我想去钢筋车间。高书记说钢筋车间可是挺苦的!我说我不怕苦!高书记点点头,说那也好那也好,年轻人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等一会儿我跟劳资科说一下,你明天就去报到吧!

我就这样如愿以偿地被分到了爱情车间。

我爱上的姑娘名叫施楠,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整天笑吟吟的,见人便称师傅,师傅长师傅短地叫得每一个人都很满足。可能是做学生工作锻炼出来的能力,施楠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与车间的每一个人都能说上话,柴米油盐养老育小什么样话题她都能插进去说上一通,观点鲜明也不失分寸,一副落落大方知书达礼的贤惠模样,优良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她的实际年龄的局限,同时也征服了全车间的一帮男女老少。她大概早我一二个星期进的钢筋车间,一二个星期的时间里便已经和全车间的人混得烂熟了。我进车间时正赶上有人给她提亲。第一个提亲的人是车间主任,他想把施楠说给自己的外甥。这一下其他人不干了,一些老工人跟着车间主任的后面加入战团,有替自己儿子做媒的,有替亲戚或者邻居说亲的。在这种情势下,本车间的一些单身汉坐不住了,也纷纷加入了争夺施楠的行列,有的主动帮施楠干活,有的积极地帮施楠打饭,像一群弹子围着施楠滴溜溜地急速地转动起来,他们的口号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心思简单且实际。处在旋涡中的施楠这时显示出自己过人处事能力,面对乱糟糟的形势她分寸不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汹涌的来势巧妙地一一化解了,她对车间主任的说词是,我现在还小,等我在工作上取得一定的成绩后再考虑这件事,希望领导支持!对于这一合情合理的要求车间主任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只得哑口撤了下来。主任这一后撤还带动起了那一帮老工人,在和施楠不咸不淡地又纠缠了数个回合后看不到希望的他们也陆续地撤了。较之老工人那玩票性质的纠缠,来自本车间那一帮单身汉的追求则让施楠颇费了一点心计。这些单身汉本身条件其实并不具备任何的优势,自身和家庭条件以及经济状况都与施楠的要求相差甚远,正因为如此他们的个人问题拖延至今而成了难题,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追起异型来便特别的投入,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式——这也是他们唯一可以凭仗的东西了,即使这样施楠依然不乱分寸,枪祧棍打见招拆招,几个回合之后单身汉们也被她一一给退了——劝退和吓退的各半,众人一个跟着一个退了下来,只有一个名叫林大国的单身汉还赖着原地不肯挪窝,他公然宣称,如果得不到施楠他就从厂办公楼的三楼上跳下去。对他的爱情宣言施楠并不在意,她多次在别人面前流露过自己的怀疑,三楼,那么高呢!他以为自己是佐罗吗?哼!其时本市的各大影院正在放映一部外国电影《佐罗》,在电影中侠客佐罗常常会从很高的城堡上纵身跃下且毫发未损。来自施楠的这一份不屑被好事者添油加醋地传递给了林大国,自觉受了伤害的林大国冲动之下在一天的午休时分真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那天站在楼顶上的林大国像一只大鸟似的跃跃欲试,背后是碧蓝的天空。在那么高的楼顶上一个活人不断地尝试着飞禽的动作,这份景象显得十分地怪异。可能是因为楼顶与地面的距离超出了林大国预先的估计,他尝试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敢真跳下来。这么一犹豫便被人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没一会儿楼下便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家像看一出喜剧似的在楼下大声起哄,有的喊,林大国是汉子你就跳吧,我们可都等着呢!有的喊,大国你这一跳下来施楠可就是你的人了,别错过机会啊!还有的更损,说大国啊,你再不跳我可上去跳了!他们越是这么鼓励林大国便越是不敢跳,骑在楼顶上跳也不是不跳也不是。这么一折腾厂部的大大小小的一干领导也来到了现场,厂长一见这场面差点没吓死,一眼看到车间主任,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恶骂。奶奶个熊的,你这主任怎么当的?还想不想干了?车间主任被骂得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厂长一挥手,赶紧把施楠给我找来!他显然也知道这件事的关关节节。在等待施楠的这一段时间里,厂长组织起全体干群一起朝林大国喊话。厂长说小林啊,奶奶的你怎不嫌丢人呢?赶紧给我下来!见有人为自己安危担心,林大国顿时牛了起来,扯着嗓子喊,你们都让开,让我跳!厂长说你狗狗日的今天要敢跳我就把你这个月工资扣了你信不信!一听说要扣工资林大国有点慌,一转脸想起施楠又不得不硬起心肠,一个月的工资相对于一个媳妇毕竟算不得什么,这一点他还是能分得清的,而且如果自己真要摔死了还怕被扣工资?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一辈子自己也不怕了,真是滑稽!如果后来不是施楠适时赶到,林大国或许真的就跳下去了。但是施楠到了。施楠一到,嘈杂的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有那么数秒钟的时间,现场静得可疑,世界沉寂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施楠的身上,施楠先去和厂长打招呼,厂长不耐烦地说你还磨蹭什么,快想办法!他奶奶的!施楠走出人群,抬脸向上,意外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胀,楼顶上的林大国像一个影子倒挂在天空的表面,一股流泪的欲望刺激着她的泪腺,眼睛胀得沉重,她连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压制住这一份复杂的情绪。这一事件的最后结局有点意外,施楠只轻巧地说了二句话便有了结果:第一句是,大国你下来!第二句是你再不下来我不理了!两句话一说完林大国便坚持不下去了,像一只猫一样地乖乖地从天上一番试探着就要往下走,这时意外变故发生了,楼顶上林大国不知何故一个踏足未稳,身体急促地在天空中摇晃了一下,一头摔了下来。这一突兀的变故谁也没料到,有人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及将一声惊呼吐出,林大国已经噗地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地面上了。

林大国就这样摔死篮球场上。因为死了人,接下去厂里便乱了套,林大国的父母姊妹和一干亲戚整天来厂里闹事,恐怖分子似的在办公楼里上窜下跳地要与厂领导的对话,要钱,一言不合便掀桌子砸板凳地咆哮不已,还口口声声地要厂里把杀人凶手施楠交出来。有一天他们在厂门口错打了一个和施楠同时分来的女学生丛卫,他们指鹿为马非说丛卫就是施楠,十多个人对那女孩大打出手,一个可能是林大国妈妈和一个酷似林大国姑妈的中年妇女更是下手歹毒,硬生生地扯下了丛卫一大把的头发,疼得当事人哭爹喊娘的大放悲声。本来厂领导还想把这事拖一拖,等“恐怖分子”们消了气之后再谈自己的处理意见,这样起码可以将对方的喊价砍去一半还带拐弯,这也是被以往的工作经验证明的正确选择,但是现在形势显然已经失控,眼见如此厂领导也顾不上其他了,付了一大笔钱将林大国一家瘟神一般打发走了。至此林大国才彻底死定。死者长眠不醒,但是生者却没有如此幸运。林大国的死使得施楠的公众形象严重受损,迅速由一个人见人爱的天使变成了一泡谁也不愿搭理的狗屎。在随后的时间里,施楠被一种统一的公众情绪严重地孤立起来,先前的追求者们四处散开,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晾在原地。一开始施楠还不甘心,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打破这种僵局,有时遇到大家在一起聊天时她也主动往上凑,可只要她一出现,热闹的气氛便会迅速冷却下来,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一伙人再不吭声,掏耳朵、抠鼻子、剔指甲不一而足,像约好了似的,只将一种冰冷澈骨的尴尬砸给施楠。渐渐地施楠也变得自卑起来,也不再主动往人群里凑了,去饭堂打饭或者去浴室洗澡都是独来独往的,车间主任也顺应民意,分配活儿时也尽量给施楠一些可以独立完成的任务,譬如扎钢筋、领料等等。与她同时进厂的那些同学很快结束了实习被逐一安排进了科室,只有她一个人还在继续处于实习状态中。表面上她对周围情势变化无动于衷,但是内心却是猫挠心地难过。以前她可是处处走在别人前面的先进分子。施楠一天天地消瘦下来,神情落寞内心暗淡,有时会背着众人悄悄多抹上一会儿眼泪。有一天我在干活的中途口渴了,跑进休息室喝水,正好撞见施楠在抹眼泪,两眼肿得像个葡萄似的,我吓得水也没喝便退了出来。接下去的一整天我都失魂落魄的,眼前尽晃动着一张沮丧失意的脸庞,还有那井一样幽怨的眼神一闪而过,一种异样的情感弹奏着我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我知道我的机会到了。

就这样,在一个极不恰当的时机里我爱上了一个极不恰当的人。在后来的生命过程中我一再重复着类似的经历,对于一些当时被众人趋之若骛的事物总是令我难以亲近,而对于一些因为种种原因暂时遭受大家冷落的事物却能令我满怀激情与热诚,换一句话说,我总是与一切的时尚相互错过,与施楠的爱情也属此例,当她还是全厂所有人追逐的热点时我并不在其中,而当她因为林大国的意外死亡而遭到众人的冷落之际我对她的爱情却脱颖而出。那一阵我像一个白痴一样,每天进车间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女工的更衣室前查看施楠来了没有,有时装着倒一杯开水,有时假装找一样莫须有的工具;如果她来上班了我这一天都会很快乐,如果遇到她来例假休息(我们厂里有规定女工每月有一天的休假),那么这一天我都会怅然若失整个地就不想活了。尽管我深爱着施楠但自始至终不知如何表达,不知如何才能将自己那乱了节奏的心跳传递到施楠的手掌,贼一样只能躲在边缘处时不时地打量她两眼,在她有所察觉之前便已慌张地将视线挪向它处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感,常常还要故作没心没肺地大声地说笑,与别的工人一起尽情地开一些下流之极的龌龊玩笑,让自己都感到难以理解的是我总是有意地将玩笑指向联系到与施楠本人或与其相关的事情上,譬如林大国,譬如厂部大楼的楼顶,活像个小丑。我的掩饰蒙蔽了包括施楠在内的所有人,却没能瞒住我的师傅。我的师傅姓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天我们俩分在一组扎钢筋,施楠单独一人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扎着同样的钢筋。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干活,一边时不时地偷偷打量着施楠二眼。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到施楠的侧面,她垂头干活,一手握着一把铅丝,一手攥着弯钩,铅丝从下面一出头便被弯钩迅速地钩住,轻轻一摇便将钢筋扎紧了,两只手配合得很默契;一缕溜海耷拉在额前,她时不时地要曲起一节手指将它拢向耳朵的后面,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它又会散落下来,随着她的动作流苏一般微微晃悠着,让我忍不住想伸出自己的一节手指去为她拢一拢头发。我如醉如痴地看着施楠,我的师傅则在一旁古怪地看着我,最后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摇柄当当地在模具上敲了两下说,魂丢了!我一惊而醒,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师傅放缓了口气说,怎么,喜欢上她了?嘴角还朝施楠的方向咧了咧。

我决定给施楠写信。我准备用文字向她展开攻击。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先去仓库领了一大堆的文字。填领料单时满头白发老保管员还诧异地问了我一句,今天又犯了什么错误了,要领这么多的字!我说这次不是写检查,是写入党申请。我要入党!老保管员说就你?入党?玩去吧!路过篮球场的时候遇到了殷南生和他的那些鸟。那些鸟在篮球架的横杆上站成一排,一个个神情紧张身板笔直标本一般地站着,殷南生则一脸严肃地背着双手在它们面前走来走去地作着报告。你们这些饭桶!找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找到,要你们有个屁用!那些鸟被骂得灰头土脸的一声不吭。这时殷南生看到了我,离得老远便扯着嗓子大声问我,这二天看到副厂长了吗?我说没有,你还没找到他?殷南生愤愤骂了一句,我日他奶奶的!我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这么一松懈那些鸟以为已经散会了,纷纷活跃起来,掉头梳理羽毛或拍打着翅膀活动腰身的不一而足,一只名叫呆子的鸟突然飞起来,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后笔直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你好!你好!我说呆子,又要给我唱歌了!这只鸟会唱好几首流行歌曲,什么《清早起床懒洋洋》、什么《公鸡与一枚弹子》等等,殷南生对它最为宠爱,还说以后要是有钱了一定要把它包装成一个甜妹歌星,目标直指娱乐圈,呆子自己也很自律,平时总是曲不离口的,每次见到我都要唱上两句。呆子听了我的问话却说,今天不唱歌,我们说绕口令吧!还没等我表示同意,它张嘴便诵,施楠施楠,怪模怪样,你要爱她,你就遭殃!我被它的一番说唱吓得心都快跳断了,觉得它是在讽刺我,反手一把抓住它,唬着脸说,你狗日的都听说什么了?呆子没料到会有这一局面,吓得扑扑地直拍翅膀,嘴里惨叫连连,老殷,救我!救我!殷南生也被吓坏了,生怕我将他未来的歌星摔死,色励力荏地威胁我道,你疯了!快放下来!放下!我手一松将呆子放了。呆子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振翅飞落到殷南生的秃脑袋上,然后便朝我破口大骂,你个小呆逼!找死啊!你他妈的!我转脸走了,殷南生在身后又叮嘱了一句,看到副厂长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我都埋头写作。写情书对于我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不知道它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种形式,手边能用的文字倒是不少——它们被杂乱地装在一个工具盒里,一个个面目可疑,我也不知该如何将它们结构到一起去并辅以必要的标点符号。我先从一大堆字里找出“施楠”两个字填到信纸上,再往下就卡壳了,可能是检查写得得太多形成了惯性,最后这一封情书还是被我写成一份检查。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施楠同志:

最近一段时期以来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大对劲,每天只要一看到你心里就特别欢喜,憋不住地想笑,还老盘算着要对你做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想看着你,想拉一拉你的手,还想抱你……跟你说一句实话吧,在想像中我已经把你摁在床上好多回了,尽管当时你不大乐意……我知道这是很不应该的,起码在干这些事之前应该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的,可当时就是忍不住,之后又特别觉得对不住你,我自己也不想总这样下去,所以想约你出来交流一下思想,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解决办法。如果你没意见我们就星期天晚上七点在和平公园门口见,不见不散!

此致敬礼

于天

在署名时我犹豫了很久,我担心万一遭到施楠的拒绝自己丢面子,但是不署上名字又担心施楠可能的同意而错失良机;我一会儿觉得应该署名,一会儿又觉得万万不可署名,内心患得患失的,最后还是决定冒险试一下,署上了自己的真名。

完成了这封信后我利用一个午休的时间骑着一辆自行车跑到距单位很远的一家邮局把信寄走了。将信投入信箱里的一刹那我顿感无比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压在心中的千斤重担。在回来的路上我高兴得不行,一边飞快骑着车子一边引吭高歌,惊得一条街的车辆和行人不住观望,最后我得意之下玩起了杂技,双手脱把蹬车向前,也是乐极生悲,不小心车轮被道上一块石子咯了一下,连人带车被摔出去老远,连翻了两个跟头才停下来,停下来很久了整个人还恍恍惚惚地,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殷南生那只鸟的唱词,施楠施楠,怪模怪样,你要爱她,必定遭殃!心里便有点信了。

这一天是星期四,距离下个星期天还有十好几天的时间,一封本市的信件大概需要两天的时间,最迟下个星期一左右施楠可以收到我的信,就时间而言是足够了。

下午临近上班时分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我们扎钢筋这一组属于露天作业,一下雨便没法出工了,上班后大家便坐在厂房里聊天,施楠则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一边想着心思。中途披着雨衣的车间主任来转过一圈,看见我们如此悠闲似乎很不痛快,一张马脸拉得愈发长了,他总是见不得手下的工人有悠闲的时候,阴沉着脸站在车间门口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骂了一句粗话又走了。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劈里啪啦地打着窗户上的玻璃,车间外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积水,雨点落下时溅出水花遍地,密密麻麻的;绵绵不绝的雨水仍在半空中持续,像挂在半空中的密集的粉丝,从中滋生出的水雾四处蔓延,犹如一面帘子遮掩着所有投向它的视线。正对着我们车间的是三车间(混凝土车间)的工地,此时他们也停工了,工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台庞大的塔吊留在原地,在与雨水默默地对抗或经受着雨水的修改。工地的后面是又是一排厂房,那是金加工和配电房的所在地,此时也被大雨模糊了,其中还包括厂房前的一条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树木和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卡车(卡车为什么要停在大雨的路边呢?)以及一个处在大雨中的行人,雨中的景物在努力模糊着人们视线的同时也在努力地使自己变得虚幻和神秘起来,我们中间有人已经暗自盘算起了下班,而雨中的那人还在一点一点地向我们这边靠近,所有的视线最后都停留在他的身上。在中途,道路产生了一处拐弯,那人随着道路的趋向短暂地消逝了片刻,旋即又被道路送还给了我们的视线。这个人就是大雨中唯一越来越清晰的景物,他几乎是迎着我们的视线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程,在经过车间门口时并没有随着道路的延伸走过去,而是一扭身闯进了我们的车间,我们只感到眼前一暗,门口已经多出了一个湿淋淋人来。这人扮相很奇怪,身上披着一件雨披,头上扣着一顶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他的大半张脸;脚上也没穿鞋子,一双大脚已经被雨水浸得发白,两条裤脚一个卷到了膝盖,另一条则只到小腿肚,他在门口刚刚站定,从雨披上滑下来的雨水已经迅速地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潮湿的圈,压得很低的帽檐这时突然地向上抬了一抬,弹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灯一样飞快扫了一下周围又迅速藏到草帽下去了。在这短暂的一瞬间,那张被草帽严严遮住的脸暴露出来,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却愣是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唯一能肯定的是眼前这个人是他自己之外的某一个人。这人在原地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后便径直走向了孤零零坐在一边的施楠。施楠对这个人似乎也很警惕,脸上写满了疑问。那人走到她身边后轻轻说了一句什么,施楠点了一下头,说我是施楠。她的声音很高,说完还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那意思分明是在向那人暗示她和我们是一伙的,表明这一点既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需要也是在向我们讨好。那人没在意施楠的态度,又轻轻又说了一句什么,这一下施楠神情起了变化,她慌张地又朝我们扫了一眼便欲起身,那人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施楠,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了距离施楠不远的一堆钢筋上和施楠小声说起话来。一开始施楠还心不在焉的,每隔一会儿就要偷偷朝我们这边打量一下,后来似乎是被那人设置的某个话题吸引住了,接下去沉浸在相互的谈话之中再不理我们了。

从这天起,我们车间多了一个人。他几乎每天都要来车间找施楠,一来便和施楠泡在一起,遇到干活他便帮着一起干,架钢筋、扎模型、样样都来,休息时两个人便蜷缩在某个角落嘻嘻哈哈地说笑,无所顾忌旁若无人,仿佛一对恋人。因林大国一事而声名狼藉狼狈不堪的施楠在这份关爱下渐渐恢复了些许自信与活力,脸上也有了笑容和色彩,人一天天地滋润起来了。面对施楠的这一变化最不乐意的就是本车间的工人了。生活中有着很多古怪的规则,在大家看来施楠是属于车间的,就好象是自家后院里的一朵花,因为种种原因我们自己平时懒得理它,可是如果某个外人翻墙进入我们的后院想把这朵花摘走,那是大家决难容忍的,我们宁愿这朵花默默地颓败枯萎也不允许别人染指。由于这一阴暗心理使然,大家便尤其不能容忍那个怪人与施楠的粘粘糊糊,在那人出现的第二天就有人找到车间主任告状说有一个陌生人整天来车间里与施楠鬼混,影响车间正常的工作秩序,要车间主任出面管一管。车间主任听了很奇怪,全厂的工人之间相互都是很熟悉的,怎么会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呢?最近也没听说厂里来新工人啊!他吩咐了那个工人,让他再发现那个怪人来车间就通知他。隔了一天那个怪人再次出现时,接到讯息的车间主任也适时出现了。等着瞧热闹的车间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拥着车间主任一起向施楠和那个怪人走去。见到这种阵势,施楠慌张起来,正扎着钢筋模型的她停下手,那个怪人却当没事儿似的埋头继续干活。车间主任走到他身边盛气凌人地问,你是哪个车间的?跑来我们车间干什么?那人抬脸先扫了主任身后的一群工人,然后才转向车间主任说,能换个地方说话吗?车间主任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你干脆说,藏藏掖掖地干什么!那人哼了一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埋头扎起钢筋再不理他了。车间主任哪里受得了这种气,顿时火了,对身后的工人说,把他给我扭送到保卫科去。早就摩拳擦掌等得不耐烦的工人唿啦便围了上来,那人见状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安!工人们被他的架式唬住了,集体愣了一愣,这时施楠走到车间主任的面前小声说了一句话,车间主任的脸色就变了,什么?你说什么?施楠又低低地说了一句。车间主任脸顿时胀得通红,神情中有一丝尴尬也有一丝无奈,最后他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到了身后的那一群工人身上,傻站在这里干什么?给我滚!工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灰头土脸地散开了。车间主任却没有随大伙离去,他涎着脸和那个怪人说了起来,一开始那个怪人对他爱理不理的,半蹲在那副模型下一根铅丝一根铅丝地扎着钢筋,施楠则一手抓着一把铅丝,一手抓着一把弯钩尴尬地站在一旁。可能是被车间主任的诚意感动或者可以要为施楠留点面子,在车间主任努力下最后怪人从钢筋架下站了起来朝车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说得车间主任孙子似的连连点头,怪人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说了几句便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先敬了车间主任一根,车间主任受宠若惊急忙掏出打火机给怪人点烟,怪人推让了一番坦然地受了,后来两个人便站在那一副钢筋模型下一边抽烟一边聊着,聊着聊着两个人还一起笑了起来,周围的工人们则面面相觑,对那个怪人的好奇又增添了几分……

这天之后再没人敢管施楠和那个怪人的闲事了。

虽然别人不管了我却不能不管——我可不想施楠整天被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家伙缠着,这对我的爱情威胁太大。后来一段时间我的精力全集中到了怪人身上,时刻都关注着他,一举一动都不放过,我希望能从他言行举止中寻找到一丝破绽从而揭去蒙在脸上的那一层假面。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言行之中处处小心谨慎根本不给我任何机会,他甚至除了施楠之外都不和其他任何人接触,有时某人无意中离他稍稍近一点都让他感到紧张,总要起身回避,这一来更让我肯定了一点,他是厂里的一员,平时和大伙也一定很熟!可他究竟是谁呢?有很多次我似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感觉不小心咳嗽一声或者无意中打个喷嚏都可能脱口报出他的名字来的,可一转神却又卡住了;这人的名字就像一只跳蚤似的在我的意识里东蹦西跳地,我的一节指尖摁来摁去总是摁不住它。有一天上午我正在户外扎着钢筋时,一道黑影从头顶划过,啁啁地扔下二声鸟鸣,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殷南生养的一只八哥,叫姜子牙。我噘嘴向他吹了一声口哨,他又啁啁叫了数声,飞过去了,我继续干活,眼睛从天空收回的中途顺势扫了一下站在施楠身边的那个怪人,此刻他也在仰头注视着那只渐飞渐远的姜子牙,一副很专注的样子。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被殷南生的八哥们追得四处躲藏,只是在最后一刻才借助一顶草帽消失在厂区里的副厂长,一念至此我恍然大悟,我说这个怪人怎么那么眼熟的呢!他此刻正紧张地关注着那只鸟,根本没注意到我,倒是施楠不经意间看了我一眼,我们的视线刚一接触到她又迅速地垂下了眼帘。鸟在天空中上下沉浮着飞了一会儿后便消失在天空的边缘,副厂长收回目光扭头和施楠说了一句什么,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直到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情敌居然是副厂长,这一发现让我很沮丧,一个普通工人居然和厂长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不过转脸一想又觉得事情似乎还至于太糟,毕竟他是一厂之长,他的身份似乎并不适合做这事的,再说他还是有家有口的,据说孩子都快三岁了,可问题是如果让他长久地和施楠纠缠在一起,就算他开始时并没有这个打算,时间一长谁也不能保证施楠这个小骚货不采取主动是不是?所以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赶紧把他们俩分开。接下去的时间我暗自玩起了脑筋急转弯,设想了种种可能以图能离间副厂长与施楠之间的关系,我首先想到的是在施楠面前说说副厂长的坏话,一想又觉得这种伎俩似乎太过常规,现在的女孩子的思想都很叛逆,很多常规意义上好和坏往往与她们的认识成反向走势,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一句话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乍听到这句话时我还以为是那些新新人类为标榜另类而故作的惊人之语,未曾想这还真是她们的生活标准。前一阵报纸上曾做过一份女性问卷调查,让受调查的五十六个女性在以下的人物中选择一个人做自己的丈夫:雷锋、欧阳峰、孙悟空、王大进、猪八戒、郭靖、希特勒、阿拉法特……历史与现实中的各种人等一应俱全,你绝对没料到的结果排名第一位的居然是猪八戒,五十六个女性当中有五十五个选择了猪八戒作自己的丈夫,理由说出来能让你笑掉大牙——她们认为猪八戒最会生活最为现实,肯定会是一个模范丈夫,其中唯一一个没选猪八戒的人是一个生于七十年代的女作家,原因是她选了希特勒做自己的丈夫,除了猪八戒和希特勒之外,像雷锋、王大进这些品德高尚无私忘我的英雄和劳模却无人问津。从这件事中你不难看出,现在衡量一个男人的标准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好与坏的问题了,如果我冒冒失失地四处贩卖有关副厂长的坏话没准无形中还是为他作了广告;譬如宣扬他贪污受贿其实是在暗示他很有钱,告他勾引青年女工没准是暗示他很有个人魅力,出于以上的种种担心我只得自行否决了这一计划。计划虽然搁置了下来,但是人却没法闲着,那些天我的身体像一根绷紧了的弹簧,很冲动地总想干点什么。后来我多次想到这么一个问题,当副厂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他原本应该出现的某个地方此时此刻一定是空着的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注这个问题,只是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其中蕴含着某种机会。一天早晨当副厂长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扔下手中的工具悄悄溜出了车间,临走时还悄悄拿了一顶草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我头戴着草帽去了厂部办公楼。我故意把帽檐压得很低,大半张都被遮住了。办公楼里的人很多,一些迎面走过的人不断地和我打着招呼,老王你好!王厂长,你好!我不敢说话,只以点头回应。王厂长的办公室是在三楼,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但是房间里没有人——他这会儿当然不会在这儿的。我走进办公室,随手轻轻掩上房门。办公室里有一张很气派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部电话和一些零碎的办公用品,桌前有一张皮转椅。我跑过去一屁股做到转椅上,整个人便泛泛有了一种很厂长的感觉。几乎是同时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我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抓电话,手伸出一截又觉着不妥,硬生生地又缩了回来。电话铃仍在继续,好象永远不会停下似的。我狠狠心一把抓起了电话,话筒里一个粗嗓门在嚷嚷,是小王吗?我反问你是谁?粗嗓门骂了一句粗话,奶奶个熊!连我都听不出来了?我是老李!我说老李?哪个老李?粗嗓门不乐意了,愤愤地说,你什么意思?厂里还有几个姓李的!他这一骂我便醒悟过来,可不是吗?厂里只有一个姓李的,他就是李厂长!李厂长是四年前调到厂里来的,在他调来之前我们厂里有不少工人都是姓李的,他来了之后那些姓李的工人们便不姓李了,也不知道是不敢姓李还是不屑姓李或者不知如何姓李了,反正一夜之间呼啦啦一阵清风吹过,所有李姓职工全将自己的姓改了,有的姓张有的姓罗有的赵还有一部分姓了周吴郑王等等,其中原因直到今天都没人能说得清楚,连李厂长和那些原本姓李的工人们也说不清楚,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他们知道原因却不肯对李姓之外的人说,反正后来厂里除了厂长之外便没了第二个姓李的人了,这一局面一直维持到了去年。据说去年夏天的时候厂里分配进来了一个大学生,此人恰巧也姓李,进厂报到的那天劳资科的人一看到他的姓名就愣住了,负责帮他办报到手续的劳资科长问他,小伙子你姓李?大学生说是啊,我叫李浩!劳资科长摇摇头说,你是从父姓还是从母姓,大学生乐了,说当然是从父姓了!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劳资科长委婉地说,我们厂里除了厂长现在已经没有人姓李了!怕李浩不明白又补充道,你知道李姓是一大姓氏,就拿我们厂来说吧,以前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也是姓李的,但是后来李厂长一来他们都改姓别的姓了。李浩听了就问,为什么?是李厂长不让他们姓李?劳资科长说这倒不是,是他们自己不想再姓李了!李浩听不懂了,犹豫着问科长,你的意思是——?劳资科长说要不这样吧,你也改个姓吧!想想又加了一句,这也算入乡随俗嘛!李浩随口问,改……姓什么?劳资科长说,改跟母姓就行!问你母亲姓什么?李浩乐了,说我妈也是姓李的!科长被噎得咯地打了一个响嗝儿。李浩显然是个极有主见的人,无论科长怎么做工作死活不肯答应改姓,科长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了。消息传出之后惹恼许多原本姓李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跑去找李厂长告状,说李浩目无规矩什么什么的,意思让李厂长给他施加一点压力,让他改掉自己的姓氏。李厂长对此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拿腔拿调地说姓什么不姓什么是别人的权力,做领导不好干涉云云。给大伙的燥热的情绪兜头一盆凉水,浇得众人内心一片冰凉。他们为了某种隐秘的缘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姓氏,因此在他们的意识里那种缘由本身便具有了一种超凡的法力,这一法力可以施于任何一个藐视它存在的人以必然的打击,但是事实上让他们敬畏有加的那一股法力在对待李浩时却并没有表现出如他们想像的那样严苛,它出人意料地轻轻松松地便放过了违逆者,这让他们感觉挺亏的,早知如此他们又何必主动放弃自己的姓氏呢!就在他们暗自懊恼之际,一件突兀的祸事突发而至,大学生李浩在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无端地遭遇到了一场车祸。当时他骑着自行车混在慢行道上的车流中缓慢地向前走着,一辆失去方向控制的小轿车疯了似的突然从快车道冲了过来,当时慢车道上有很多的自行车,那辆小轿车却左扭右拐地绕过所有的可能,在一片惊恐的尖叫声中准确地撞上了李浩,将他撞飞到天上去了,整个人在半空中像一只大鸟翻滚了很久,然后一头栽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脑浆迸裂而亡……就这样大学生李浩在刚刚工作半个月不到就死了。他的死重新激起了全厂工人内心中对于有关李姓禁忌的一丝敬畏——大家都认为他是因为不肯改姓而惨遭横祸的,那些原本打算将自己姓氏重新改回来的工人就此断了这一念头。后来厂里除了厂长再没有人敢姓李了。一意识到话筒里的人居然是厂长我也慌了,心里甚至有点后悔接这个电话。李厂长显然把我当做了副厂长,听我半天没吭声很不耐烦地催促,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迫不得以之下我随口敷衍了一句,我在听你说呢!厂长你有什么指示?心里却在犹豫要不要挂上电话赶快溜走。听了我的话厂长的粗嗓门却柔和起来,小王啊,你上回和我说的施楠的工作安排的事情我想了一下,要不就先安排她到厂部广播室吧?我稍一回味便明白过来,顺着他的话说,厂长你定吧,我没意见!李厂长说,那好!这二天你找施楠谈一下,下个月就让她来厂部上班吧!我说好的好的,我这二天就找她谈一下!李厂长一转腔调不无玩笑地说了一句,小王你这个混蛋我觉得你在施楠工作的安排上是不是过于热心了点,你不会有什么私心杂念吧!我说厂长你可别乱怀疑,我这可完全是为工作着想!李厂长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是怕你犯错误!哈哈哈——!搁下电话后我愣怔了一会儿,我为自己莫名其妙地以副厂长的身份接的这个电话而感到疑惑,感觉跟梦游似的,不过从中也至少肯定了两件事,首先那个怪人是副厂长应该是毫无疑问的,其次他和施楠的关系绝非一般也是不争的事实,从通话内容透露出的信息分析,施楠就要调离我们车间去厂部播音室工作了,如此一来以后我和她恐怕连见一面都不容易了。想到自己的爱情还没开始便被无端地中止我稍稍有点落寞……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砰砰砰!我说哪一位?外面的人没吭声,又敲了敲门,我走过去把门拉开,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殷南生,我诧异地问了一句,是你!殷南生一脸冰霜地站在门口,好象我欠他一大笔钱似的。我说你来这儿干吗?殷南生怒不可遏地说道,姓王的,你别跟我装糊涂!我一愣,问你叫我什么?殷南生说,怎么?非得叫你一声王厂长你才舒坦!殷南生的大嗓门引起了别的办公室里的人注意,隔壁一些办公室的门前突兀地伸出好几颗脑袋,滴溜溜四处转动、张望,等看清是殷南生和我在争执,每人的脸上都露出暧昧的笑容。我把殷南生从门口一把拽了进来,关上门后我问他,你刚才怎么叫我王厂长?殷南生愤愤地说,你装什么蒜呀,别以为戴上一顶草帽我就认不出你了!我一愣,恍然大悟,连忙摘下头上的草帽对他说,你再看看我是谁?殷南生不耐烦地说,老子没时间跟你猜谜,你给我一句痛快话,上回扣我的工资什么时候补给我?我说老殷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王厂长,我是于天!殷南生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数眼就笑了,然后突然一板脸说,王厂长你这是何必呢!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我说老殷我真的不是王厂长!殷南生哈哈一笑说,好,就算你是于天,可你既然坐在王厂长的办公室里那你就是王厂长!我说没这个道理吧,我在王厂长的办公室里坐一坐就成厂长了?那我哪天一不留神进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我难道还成了市委书记……!殷南生无赖地打断我的话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就当你是王厂长了,你一天不把我的工资补上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我警惕地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样?殷南生说,我不怎么样,不打你也不骂你,只跟着你,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上班下班都跟着你,一直跟着你!他说这段话时语气中透着一股特别地恨意,最后的几个字更像是用后槽牙一个一个咬出来的,咬得我心里凉飕飕的直犯毛。看来我这次真是遇到麻烦了,按他的说法,从今以后我的身后将始终存在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打我不骂我也不爱我,只是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地一直跟着我,我乘公共汽车他就乘公共汽车,我上厕所他也上厕所,我上班他也上班,我下班他也下班,反正无论我干什么只要一回头总能看见他,总能在最近的距离中感受到来自于他的一份呼吸的压迫,而且他似乎并不准备向我透露他的下一步的打算,也不准备像老朋友似的和我边走边聊点什么……一个人从此跟上了你,你费尽心机却始终无法甩掉他,这一切也太令人恐怖了,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了,甚至后悔自己不该自作聪明地戴上一顶象征着副厂长的草帽,如果不戴上那顶草帽眼下的这一切就都不可能发生,即使遇到殷南生我们也会像朋友似的随便说说话或者逗逗他的鸟……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仅戴上了那顶草帽而且还遇到了殷南生,更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在草帽扣上脑袋的那一刻起,我的脸似乎也产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我居然被殷南生错认成副厂长了,这种事也太不可思议了;手头没有镜子,否则我真想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模样,看看自己与副厂长之间究竟相像到何种程度?真没料到我的脸居然被无端地固定在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孔上了,即使摘下草帽这张面孔也变不回去了,也就是说,这辈子余下的时间里我恐怕一直要以这一副面孔生活下去了,我要用它来面对自己的生活,面对自己的恋爱、工作、友谊等一切的现实内容,并以它的方式微笑或者哭泣,而我原先的那张脸呢?那张跟随了我二十多年的、和我荣辱不弃的被时间和营养滋润和成熟着的面孔难道就这样离开我了?二十多年来从嘴里吃下去的食物感动过自己的心情以及一切可以体现在面部表情上的喜怒哀乐——你看看生活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多少痕迹啊——现在难道全都浪费了吗?当然回头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在失去自己面孔的同时命运还补偿给了我另外一张面孔,甚至还是一张厂长的嘴脸——咱们先甭管是正职还是副职了,无论正副对于一个普通工人而言其实都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如果今后这张面孔果真持久地印在我的容貌之上,你们就想想以后我在厂里的风光吧,无论我走到哪个车间都有一些中层干部和工人跟前跟后地递茶点烟,时不时地还有一些女工们主动地投怀送抱的……可是眼下呢?眼下怎么办?殷南生这会儿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跟个菩萨似的一动不动,看样子他是打算跟我耗下去了,一副不要回工资就决不收兵的架式,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并不是那个扣他工资的人啊,也就是说我并不具备为他还钱的权力,你总不能因为一顶莫名其妙的草帽就赖上我了吧,天下也没这个理呀是不是!我苦口婆心地开导着殷南生,我首先告诉他我并不是他应该找的那个人,因此也没法帮他解决问题,同时竭力向他暗示他应该找的人现在正在钢筋车间以一副陌生的面容和一个年轻的女工粘糊着呢,可殷南生对我的暗示一点都不敏感,口口声声说他今天认定我了,威胁说不拿到钱我们俩谁也别想离开!在我们纠缠之中时间一点点流逝,一愣怔的工夫便到了下班的时间,随着下班铃声的骤然而起,办公楼道里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左右隔壁科室里的人一起涌出来,敲打着饭盆说笑着下楼吃饭去了。我也饿了,感觉中整个胃沉甸甸地向下一坠,然后肚子便空了,一股胃气还搅得肚子咕咕咕地一阵叫唤。我试探着和殷南生商量,你看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吃饭去吧!殷南生没说话,一抹冷笑意味深长地在嘴角微微抽搐了二下,脑袋扭向了一边。我陪着笑脸说,我请客行不?咱们还可以喝点啤酒!我想大概是我故意作出的轻松姿态惹恼了殷南生,他突然大叫了一句,做你妈的大头梦!声音大得吓人,余音震得整个房间都是嗡嗡的,遭受意外惊吓的我没好气地说,可我饿了!殷南生说那好办啊!你只要把工资还我,你马上就可以下楼去吃饭!一句话堵得我半天喘不上气来。办公楼里彻底安静下来,感觉中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时间掏空了,只留下了我和殷南生两个人的呼吸在沉默中相互追逐并在暗中较劲,时间正循着寂静的纹理向上蔓延,偶尔能听见从隔壁某一间办公室里传出的一串电话铃声,因为没人接听数声之后它又停下了……

这件事的最后解决非常出人意料,那天殷南生守着我一直坐到下午,快下班时我已经近乎绝望了,这时一泡尿在小腹中逐渐被尿意点燃了,沉甸甸地挤压着膀胱,我坐在椅子上不停转换姿势以减轻膀胱中的压力,但是效果甚微——这的确和坐姿无关的。大概在我的小腹被一泡尿点燃的同时,殷南生也开始坐卧不安起来,很明显他也在承受着来自另一只膀胱中的压力,因境遇相似,我向他提议,我们一起上个厕所吧!殷南生没吭声,我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殷南生简短地吐出了一个字,不!这个回答让我很意外,我说你难道就不想上厕所?殷南生说想,可为了要回工资我得忍着!我听不懂了,说上一趟厕所并不影响你要工资呀!殷南生摇摇头说,这不一样,你想上厕所说明你快憋不住了,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机会,现在你只有二个选择,要么解决我的问题,要么就继续忍着!这通理论歪歪斜斜的,想不到天下居然有如此恶俗之人,他居然会以这种手段作为要挟对方的条件,甚至不惜以自己同样的痛苦作抵押,这算什么事嘛!我的小腹越来越涨,尿意像一枚钢针似的在体内东奔西突地,再迟一会儿它完全有可能从肚脐眼或者脚趾头上冲出来的。我略一寻思,觉得这样下去的确不是个事,即使我能受的了我的膀胱也受不了的,于是迅速拿了个主意。我问殷南生,上回扣了你多少工资?殷南生回答,三十二块五毛。我掏出一张五十的钞票果断地拍在桌子上,算我倒楣,你不用找了!殷南生眼睛陡然睁大了,看看钱又看看我,一颗脑袋跟装了轴承似的来来回回地转个不停,你什么意思?他问。我说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被扣了三十多块钱吗,我给你五十,现在我可以出去了吧?殷南生迟疑了一下,坚决地摇摇头说,不行!这不行!这种反应让我奇怪了,我说你还想怎么样?钱不是给你了吗?殷南生说,可这是你的钱!我没好气地说,这不一样吗?都是钱,都能从商店里买到东西!殷南生:我的钱是被财务室扣掉的,所以得从财务科里把钱拿回来,停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这是荣誉问题!如果换成另外一种场合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准会让人笑掉大牙,可在我们厂里这却是极为普通的一句说词。工厂就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有许多朴素的道理在工厂里却有着极为怪异的含义和解释,就拿扣工资这种事来说吧,工人们中间有一种根深堤固的观念,他们认为凡是被扣工资的人都是软弱无能之辈,而事实上呢,工厂里的领导们在此类对象选择上的确有欺软怕硬的嫌疑,对于一些老实巴交的工人偶尔犯下的诸如迟到早退这一类小错误动辄以扣钱或停职检查予以惩罚,而对于一些刺儿头的——每个工厂里总是有几个刺儿头的——性质更为严重的诸如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偷盗公物等极端恶劣的行为则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政策,在此情势下,一些工人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常常会为了一点芝麻大的由头大吵大闹甚至是无理取闹地吵上半天,而这其实和芝麻本身并无多少关系,他们只是想借机表演一番,欲以在领导们的印象中建立起一种强硬的形象,生怕一不留神教人看轻了自己,从此受尽欺凌和压迫,这一点在工厂里已经成为一种常识,只是我不明白而已,殷南生在被扣了工资之后的种种极端的表现便是这种心理使然,这也是即使我主动掏钱补偿给他他也依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原因所在。殷南生就这样拒绝了我的妥协,这一来我愈发地急了——膀胱中一泡尿让我不能不急,我说你究竟想怎么样吧?殷南生一指桌上的电话机说,你要真想解决问题就给财务科打个电话吧,让他们把工资还给我。我说你当我是谁呀!我让他们把钱给你他们就给你了?殷南生无赖地说,那随便你!说着话架起了二郎腿不理我了。我忍了一会儿,暗自掂量一下膀胱的压力,不得以之下还是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财务科的号码。在膀胱重压之下,我拨打电话时手都是颤抖的,话筒时不时地从耳朵边跳开,忽上忽下的。我本来的打算是跟财务科的人商量一下自己送五十块钱过去,然后让财务科用这五十块钱付给殷南生,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了。电话响了两声之后通了,是一个女会计接的电话,喂,找谁?我说你好,我……!我还没说完女会计已经叫了起来,你是王厂长?我一愣,问你怎么知道?女会计咯咯咯地笑着说了一句,王厂长,你的嗓音可是很独特的耶!我说你真的听出我是谁了吗?女会计肯定地说,当然!我又开始疑惑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一顶草帽的原因使得自己连嗓音也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顶草帽也太神奇了。电话那头的女会计问,王厂长你有什么事吗?我说你们科长在吗?女会计说科长下午去银行办贷款了,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好了!我说你知道殷南生工资被扣的事吗?女会计说知道啊!你忘了,这事当时你就是交待我办的!我说对对,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样,现在殷南生同志对自己的错误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态度很好,被扣掉的三十二块钱的工资要补给他。女会计说那好,下个月造工资表时我帮他加上去好了!我说别等下个月发工资了,现在我就让他去领吧!女会计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那好,你让他来吧!

殷南生的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解决了,通过这件意外的变故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有关草帽的秘密。谁能想到呢?一顶普通的草帽竟然具有如此的神力,它竟然可以改变一个人,不仅改变他的容貌,甚至也改变了他的内心……公平一点说在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殷南生也不是那些笨鸟,而是我。在此之前没人会想到一个刚刚参加工作、在别人眼中没有任何地位可言的青年工人,有一天摇身一变忽然成了副厂长了,从此言行举止中处处洋溢着一副趾高气扬小人得志的浅薄架式,说起话来都是嗯啊哈儿地,如果不是这一顶草帽,这辈子他可能都不敢这么放肆地跟别人说话,除非他找揍!接下去几天里我也没心思干活了,一会儿称上厕所一会儿借口去医务室看病,或者干脆一声不吭溜到王厂长的办公室里去了。我在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半天,除了偶尔接个把个电话之外什么屁事也没有。每当我静静坐在办公桌前大转椅上,眼看着窗户外面似曾相识的工厂景色,内心中便油然生出一丝恍惚的美感,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与作为工人的生活拉开了距离,此时的我就是厂长,王副厂长。遗憾的是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仅仅数天便被中断了,原因依然出在施楠身上。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里闲得无聊,忽然想起了施楠工作安排的事,顺手打了一个电话到钢筋车间找到施楠,让她到厂部办公室来一趟,说领导有重要的事情找她。施楠问我是谁,我说你来了就知道了。施楠说你不告诉是谁我也不知道该去哪个办公室呀?我说你到办公楼308房间吧!过了大约十分钟左右施楠来到了办公室,看见我的一刹那她惊愕地愣怔了一下,王……厂长!我说你坐,坐吧!她生硬地坐下了。我说小施啊!最近工作怎么样啊?施楠抬起脸疑惑地重新打量了我一番说,挺好的!我说你来单位有三个多月了吧?施楠回答,再过一个星期就满四个月了。我故作姿态地点点头,你的实习期是三个月吧?施楠点点头。我说你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有什么想法?施楠说听从领导安排。我故作姿态地说,对你的工作安排厂里的个别领导是有不同看法的,当然了,对这些意见我是不太赞同的,年轻人偶尔犯点错误也是难免的,重要的是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一番话把施楠说得垂下了脑袋,由此看来她还没从林大国一事的阴影中拔出身来。她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副楚楚可怜柔弱模样,看得我心都碎了,本来我还准备再往下接着跟她说说林大国的事的,这么一来也不忍心再伤害她了,话锋一转道,这一段时间我找个别持不同意见的领导交流了一下,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我们决定给你一次机会!施楠垂着的脸陡地抬了起来,似乎惊讶我的这种说话方式。我接着说,考虑到你在学校主持过学生会工作,对宣传工作这一块比较熟悉,所以厂部决定安排你到广播室工作,你看怎么样?施楠一脸激动地说,谢谢领导对我的关心,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希望!我说那好,你作好准备,下个星期就到广播室上班吧。施楠再次向我道谢,谢谢王厂长!我说不客气,不客气!接下去突然冷场了,这种冷场极不合时宜,我试图说一点轻松的话题以调节一下现场气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自从戴上草帽之后,我除了打打官腔之外,正常说话能力似乎都失去了,而施楠出于对我身份的敬畏也不敢主动说话,我们俩就突然僵在了当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房间里气氛压抑。我看了看施楠,她依然一副娇羞的模样,垂着脑袋,额头上的一缕秀发掸在眼前,光滑细嫩的颈项洁白如缎,看得我心旌摇荡,一股热流从小腹中升腾而起,我忍了片刻终究未能忍住,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悄悄走到她的身边,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施楠的身子一激灵,肩膀一硬撑住了我的手掌。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张开双臂一把把施楠抱在怀中,然后捧起她的脸一顿乱吻,一边吻一边说,施楠你真漂亮,你真迷人,给我一次吧,给我一次吧!腾出一只手就去解她上衣的扣子,本来柔软着的身体明显地一硬,施楠仿佛被什么触动了,身体一阵动弹之下寻找到一个空隙,奋力一把将我推开了。我根本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突然发起反抗,人一下就愣在了当场,施楠稳稳坐在椅子上,神情冷竣地打量了我片刻之后突然问了一句,你是谁?我的心咚地急跳了一下,慌不择句地说我是王……厂长啊!话一出口我便发现了不对,果然施楠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他!老实说你是谁?我说我真的是王厂长,我……施楠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冒充王厂长,你这个骗子!站起身来拔腿就往外走,我的身体和情绪还沉浸在那一份短暂的温存之中,实在舍不得让她走掉,在她经过我身边的一刹那,伸出一只胳膊想拦住她,却未曾想她一伸胳膊便把我推到一边去了。这丫头劲道不弱,只是刚才在我怀里的时候还软得像一团棉球似的怎么突然一下就变成一铁姑娘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施楠走了之后我躁动的激情逐渐冷却下来,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危险,此处看来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闪身出门准备离开,就在出门前的一刹那,我对头上的这顶草帽产生一丝担心,觉得它似乎会给我引起麻烦,但是又舍不得摘下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狠心把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扔在办公桌上。事实证明源于潜意识中这一突显的灵感救了我。出了办公楼走了没多远迎面就撞上了施楠和王副厂长,两个人急匆匆地往办公楼方向走着,王厂长依然保持着那一副怪异的打扮,我注意到他头上的那顶草帽与我扔在他办公室的那顶草帽其实还是有区别的,但是扣在头上时的感觉却是相同的,就是说如果这时候他摘下草帽把它扣在我头上,那么我依然会变成王厂长的,至于摘下草帽之后的他自己会成为什么东西我就不得而知了,相对于前面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其实已经不重要了。看到我施楠扭头和王厂长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站住了,王厂长向我招手,小于,你过来一下!因为心里有鬼我有点忐忑,不知是不是应该过去,站在原地没动弹,两个人再次向我招手,施楠甚至和我犯起嗲说,你快过来嘛!这个小骚货!我暗自骂了一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王厂长扳着脸问我,上班时间你怎么乱跑!我又是一惊,不知道他是不是掌握了我的秘密,愣愣地没有说话,施楠以为我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在旁边介绍了一句,这是王厂长!我看看他,说王厂长?怎么变样了?王厂长皱了皱眉岔开话题道,你跟我们走一趟!我问上哪儿去?王厂长不耐烦地说,叫你跟着你就跟着,那么多废话干什么?我就不吱声了,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往前走。看我似乎不大高兴,施楠便向我解释,有一个骗子冒充厂领导正在办公楼里行骗,我们现在要去抓他!我说骗子,怎么会有骗子?他能骗什么?施楠说你别多问了。我却不肯停下来,对她说,凭我们仨能打得过骗子吗?要不我们多找几个人吧,或者去报告保卫科!王厂长扭头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如果害怕你就别去了!我当然不会害怕,谁会害怕自己呢!于是跟在他们后面向办公楼走去。一路上不时有人主动和王厂长打招呼,以此看来王厂长的化妆已经失效了,他现在的这副样子已经成为王厂长的另外一种标志。既然如此那么他的这一份装扮还有什么必要呢?当然这话我只是自个儿琢磨着玩玩,并不会跟王厂长本人提出来的,也没必要。等我们爬上三楼冲进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里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在办公桌上扣着一顶半成新的草帽,王厂长直拿眼睛瞟施楠,神情中透露出一丝不满,似乎在埋怨施楠虚张声势捕风捉影,施楠则是满脸委屈,指着办公桌上的草帽道,那人当时就戴着这顶草帽。王厂长走过去拿起草帽看了看,还把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草帽摘下来与它比较了一番,然后没好气地说,这种草帽厂里到处都是,这说明不了什么!施楠急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刚要说话,殷南生大呼小叫地门口一头闯了进来。看到殷南生王厂长首先慌了,身体直往一边挪,似乎想寻机一溜了之。殷南生对他的这种意图浑然不觉,一脸谄媚地跑到王厂长面前,抖呵呵地叫了一声,王厂长你好!殷南生和善的态度大出王厂长的意料,但是出于本能他还是辩解道,我不是王厂长!殷南生认为他是开玩笑,说王厂长你真有意思!也不深究,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圆骨溜丢的东西就往王厂长的手里塞。王厂长一边推一边警惕问,这是什么?你干什么?殷南生的脸上持续着那一份谄笑说,是鸟蛋,是我的八哥下的,送几个给厂长尝尝!王厂长被他搞得云里雾里的,因为不知道其中究竟而不敢贸然接受这些鸟蛋,两个人便一直推来推去的,最后殷南生都急了,说领导那么关心我,我送几个鸟蛋都不行吗?王厂长是个机灵人,尽管还不清楚原因但是已经察觉到这次殷南生是没有恶意的,轻推了两下后便接了下来,然后还故作关心地问,你的那些鸟还好吧?殷南生喜不择言地连声说,好好,他们十分感激王厂长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护!

我的厂长生涯终于因为王厂长的回归而被硬性地划上句号,即便如此在随后的数日里我仍心存侥幸希望能再有一次扮演副厂长的机会,哪怕一小时或者十分钟都行的。一天我另找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再次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一进门却发现王厂长已经端坐在椅子上了。他此时已经去掉一切伪装恢复到了本来样子,看见我还笑着问了一句,小于你找我有事吗?我尴尬地说没事,没事,转身跑走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过这方面的尝试。我终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特定位置的——厂长有厂长的位置,工人有工人的位置,经渭分明难以混淆;也许在某个时候,生活中的某个人会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暂时地离开自己的位置一会儿,但是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没人能代替他,也没人能完全覆盖他。

厂长终究是做不成了,但是生活却还要继续。人静下来之后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给施楠写的那份情书。连日来我沉浸在当厂长的新奇感受中,都没心思管那封情书了。算算时间那封信也差不多应该到了。施楠暂时还没离开我们车间,不过也快了,厂部已经通知了车间,施楠这二天也在忙着整理东西,看样子随时都可能离去。情势越来越紧迫了,而那封通过邮局邮寄的情书一直没有出现,我时时留意着厂门口的传达室前的信箱,有事没事都要去转悠一下,生怕那封信被别的什么人领走。大约过了二天之后那封信还是到了。它是在一个上午被一个邮递员连同一大摞报纸一起送来的。当时我正在传达室里和看门的老马聊天,同时在坐的还有几个其他车间的工人。这些人都是厂里为数不多有限的几个“准知识分子”,他们平时对国内外的新闻时事尤为关注,常常聚在一起对当前的国际和国内的形势发展品头论足,受这一共同的爱好驱使,他们每天都要来传达室等着看当天的报纸。那天上午大约十点半钟左右邮递员来了,他骑着自行车从大门闯进来,一拐龙头便来到了传达室的窗口下,刹住车,一只脚点在地上,腾出两只手拿出一大摞报纸和三四封各种信封的信件从传达室的窗户里递了进来,等老马伸手接过他便缩回手搭上车龙头,叮铃铃地按出了一串铃声,歪歪扭扭骑着车子走了。房间里的老马站在办公桌前,先放下报纸,将那三四封信拿在手中逐一看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一封递给我说,这是你们车间的,你给带去吧!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封信,黄色的信封和一张色彩艳丽的邮票,这是我在各种各样的信封和邮票中特意挑拣出来的。为避免嫌疑我还是问了一句,谁的?老马说施楠的。我不屑地说,她的?那让她自己来拿吧!老马也没勉强,把另外三封信合在一起交给我,请你帮我放到信箱里去好吧!我接过信走出来,把信放进了传达室外墙上的那个木制信箱里。放进去之后发现施楠的那封信被挡在了其中的一封信后面,于是又将那封信抽出来放在了所有信件的最前面。

当天下午施楠便拿到了那封信,这个下午副厂长没来——自从恢复原形后他就不大来我们车间了——施楠一个人在一边干活。这封信显然大出施楠的意料。在干活的中途她两次停下来看信,然后便不住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而我整个下午都处在紧张的状态,内心的感觉极其复杂,有一点甜蜜有一点慌张还有一点不着边际的渴望与幻想,但是脑袋却是不敢往施楠那边偏了,我感觉挺不好意思的,而且话也少了许多,我的师傅一直在逗我说话,我却连个屁都不肯放一个给她,这让她很生气,后来干脆另外支起一个工作架独自干了起来。一天就这么匆匆过去了,下午下班后我去浴室洗了个澡,再回到车间时其他人都已经走光了,施楠则刚刚收工——不知是不是乘最后的机会再表现表现,这一段时间她总是要比其他人晚一会下班。我换好衣服刚要离开,施楠从女更衣室走出来叫住我,嘿!你等等!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一颗心便嘣嘣地急跳了起来,我说你有什么事?因为紧张我的声音都颤抖了。施楠看了我一眼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问,这信是你写的?那一刻我居然笑了,很坦然地笑着问,什么信?我看看!伸手就要去拿信。施楠顿时疑惑起来,一收手避开了,心犹不甘地又追问了一句,这不是你写的?真不是你写的!我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一点听不懂啊!施楠不说话了,沉吟了片刻说,对不起没事了!我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好了。施楠坚决地说,没事了,对不起!

走出车间后我立刻就后悔了,悔得直想抽自己两嘴巴,我真是一个顶呱呱的蠢货,费了老半天劲搜肠刮肚地写了这么一封情书,最后却不敢承认是自己写的,天下还有比我更笨的蛋吗?更为可惜的是因为自己的矢口否认而丧失接下去的与施楠约会的可能,这是在那封信中约好的,时间就是接下去的这个星期天晚上。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尽晃动着施楠那温馨可人的笑脸,一直快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然后便做下了一个龌龊的春梦。我梦见施楠躺在我的小床上,柔情似水春情激荡,像一匹温驯的母马神情中充斥着怪异的渴望。我将她的两腿分开,伸出舌尖轻轻舔着她的隐秘之处,舔得她娇喘连连呻吟阵阵……

尽管初次上阵便由于自己的愚蠢而遭遇了挫折(我始终觉得这一次努力的失败是由于自己的愚蠢所导致的),但是我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内心中我依然觉得还有得手的可能,依据就是我与施楠同在一个车间,每天起码要有八个小时的时间要互相面对——所谓的男女久交必生情——这种优势也是别的任何一个潜在的竞争者所不具备的,只要她一天不离开钢筋车间我就有机会,尽管这种机会只是理论上的。

一天上午全厂停工半天开大会。那天在主席台上全厂工人看到了久违的副厂长,自从被殷南生和他的鸟耵上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在他身边赫然坐着另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施楠。这一局面让所有人都深感诧异,我们纷纷向先到场的人打听原因,也没人能够说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会议开场后首先由厂长发言,照例是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什么什么的,他的发言持续的时间不长,简短地发言之后便将话筒推给了坐在身边的副厂长。在我的印象中这是副厂长首次在职工大会上发言,他先对这一段时间的厂风厂纪的工作成绩作了总结性发言,着重表扬了以下一批工人,丁小松、胡长勇、殷南生、米洛阳等,当报到殷南生的名字时,会场顿起议论之声,人们一边小声嘀咕着一边将视线投向了殷南生所在的位置,在这样一种目光注视下的殷南生坐卧不宁,有人拿他打趣说,老殷,你什么时候和副厂长和好了?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还有人说,我说这二天天上怎么那么干净,连一根羽毛都看不见了!殷南生愈发地尴尬起来,嘴里言不由衷地说,嘿嘿,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矛盾!这时主席台上的发言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我们不得不打住话题重新将视线投向主席台。副厂长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语气严厉地说……现在还有一些青年工人在思想上放松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工作上不思进取整天沉溺于儿女私情,幻想着资产阶级的腐朽的生活方式……一扬手抖出一张纸,哗啦啦地……我这里有一封信,是我们厂的一个青年工人写给施楠同志的,说着话还扭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施楠,施楠埋头玩弄着手中的一支钢笔无动于衷……而我此时却像被一只蜜蜂狠狠蜇了一下,差点失声尖叫起来,副厂长手里攥着的分明是我写给施楠的那封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写给施楠的信怎么会落到副厂长的手里?台上副厂长的讲话还在继续,在这里我倒是想问一问写这封信的人,你平时的心思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纪轻轻的不好好工作,脑子里究竟在琢磨什么!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经厂部研究,一致决定将这封信公布出来,散会后我们将把这封信张贴到大门口;再声明一点,我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是要故意和谁过不去,我们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助这位同志尽早地认识自己错误,希望他迷途知返,早日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上来!副厂长以一句慷慨激昂的祝愿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同时也激起了台下雷鸣般地掌声。我能理解这种掌声的含义,工厂的生活单调枯燥,一年里难得发生件把两件让人心醉神迷的轶闻趣事,眼下发生的是最符合他们内心的审美需求也是最能挑逗他们神经的一件事了。台下的工人一边热烈鼓掌一边相互打听写那封信的人,一副生怕被一个秘密抛下的担忧的表情和被秘密抛下又返身追上秘密之后的喜悦和兴奋,一个个神情猥琐表情暧昧激动异常。

散会后人们一窝蜂地涌向大门口,人人都想在第一时间里知道给施楠写情书的那人究竟是谁,这一点对于他们似乎很重要。因为他们来得过于迅速,厂部一时还来不及将那封信张贴到允诺给大家的厂门口,工人们也不着急,一边聊着天一边耐心地等着,同时还有人正源源不断地地到来,看热闹的工人们将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严严实实。大约十多分钟后,厂部的宣传干事小高出现了。他一手捧着一瓶胶水一手攥着几张信纸来到了现场,看到现场聚集了如此众多的工人他吃了一惊,但是随即便高兴起来,他暗暗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堆起一层意味深长的笑意,像藏着一桩天大的秘密。看到小高,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埋怨道,小高你怎么才来呀!小高微微笑着也不答话。排开人群走到前面,拧开瓶盖用手指蘸着胶水往墙壁上抹,每抹湿一块便展开一张信纸贴将上去,贴上去之后再摊开手掌啪啪地拍上两下,以加强信纸与墙壁及胶水之间的粘合面并使之熨贴。不一会儿,我写给施楠的那封情书便完整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一共三页信纸。写信人的身份也在最后一页信纸上完全暴露出来。

接下去的一个星期里全厂都沉浸在一股亢奋的情绪之中,工人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大门口伫足片刻观摩一下情书,上班时一边干活一边相互讨论着情书的内容及遣词造句的水平,不时还借助其中的一二句话展开丰富的想像开一些龌龊的玩笑。没办法,他们就是有这种能力,有时一个普通的标点符号都能被他们渲染得色眯眯的。

亲爱的总统先生,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我已经很久没提于哑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居然没再提过他一句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内心也一直在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你,因为有些东西我至今也说不大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

事情是从一部电话开始的。我工作后不久,于哑巴就不再出去收破烂了,他老了,整天在外面奔波让他渐感力不从心。退下来后他还是闲不住,闲逛了一个多星期后突发奇想,花了一笔钱去电信部门申请了一个公用电话代办业务,半个月后我们家就多了一台电话机,每天一早于哑巴就把电话放到门前的窗台前供人使用,自己则守在电话机前摁摁计时器,收收钱。这是黄泥岗整条街上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电话。刚开张时几乎没什么生意,守在电话机前的于哑巴看见一个邻居就凑上去堆起笑脸跟人套近乎,忙什么呢?手势打得人眼花缭乱的。人家说我去上班,于哑巴就说来打个电话吧!那人说我干吗要打电话?推开他翻动着的手势匆匆而逃。接着又过来一个老太太,于哑巴又问,吃了吗?老太太警惕地说,我不打电话,我得去菜场,晚了就买不到菜了。于哑巴不死心,跟着她又比划了一段手势,打个电话吧,我给你优惠。老太太坚决地说,不打,没钱!拨开于哑巴夺路而去。刚营业那一阵于哑巴特别地郁闷,有时一连两天也没人来打一个电话。可是一个月之后情势突变,生意忽然就火起来了,那天上午于哑巴起来得稍晚一点,一打开门发现门口已经候着一群人了,看到于哑巴他们纷纷埋怨,你怎么才起来啊,我们都等了半天了!于哑巴睡得懵懵懂懂的,问你们有什么事?众人便说我们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打电话!于哑巴顿时来了精神,赶紧把电话搬出来。就从这天起生意就好起来了,每天从早到晚来打电话的人络绎不绝。世界上的事真有意思,没有电话的时候黄泥岗的人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什么,有了一部电话之后反倒觉得不够用了,人多的时候打电话还要排队,一个人如果抱着电话多说两句后面的人还不高兴,你能不能快一点!或者,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于哑巴特别喜欢人多,这可都是钱啊,虽然每个电话按三分钟五毛钱收费,即便如此一天下来收入也很可观,每天最少也有二三十块钱,多的时候能有三五十块,人轻松,收入也比他收废品时强多了,于哑巴对此很满足,连带着对电话本身也产生了感情;他不明白这么一个黑乎乎傻模傻样的玩艺如何能给自己带来如此的好处?没人的时候他会偷偷拿起话筒翻来覆去地琢磨上半天,兴致上来还作出一副打电话的架式冲着话筒呲牙咧嘴表演一番,感情细腻表情丰富,我真怕他哪天一不留神真冲着话筒呱呱说出话来。因为是公用电话,经常会有人打来电话要找我们的某个邻居。只要电话铃声一起,那怕他离得很远也会飞奔过来一把把电话抢在手中。打电话来的人大都知道接电话的人是个哑巴,也不跟他寒喧,一二三四五,把要找的人一说,于哑巴搁下话筒就去叫人了,屁颠屁颠的。到了晚上于哑巴就把电话搁在自己的床头,有时我想打个电话他都舍不得,这么晚了还打什么电话,明天再说吧!他总是不愿意让人碰他的宝贝电话的。从这一个电话开始我发现于哑巴有点不正常起来,我隐隐觉得他似乎对我隐瞒了什么,具体是什么却一时说不大清楚。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果然出事了,那是一个雨天,雨下得很大。晚上八点钟不到我们就睡了。我睡得很沉,大概夜里二三点钟的时候,我突然被一声惊雷炸醒了,那个雷先是嗡嗡嗡地在天空上滚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声音闷闷的。在雷声刚滚动起来时我就警觉了,雷声滚动了足足有三十秒钟,然后在我的头顶嘎——喳一声炸响了,炸得我正常的呼吸咯地一声噎住了,人就醒了。屋外的雨水哗哗地往下灌着,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淹了一般。我被雷声吓得呼呼地直喘气,好一阵才恢复过来。等我平静下来重新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觉时,忽然听见房间里多了一种怪异的声音,那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是很奇怪的,我们家里一共只有两个人,其中只有我会说话,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可以说话的东西了,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但是又不象,那声音异常清晰和真实……侬勿要疑心,阿拉对侬的是一片真心的……伊啥里人侬还勿晓得?明朝侬去上海看看侬……这是纯粹的上海话,而说话的声音却很陌生,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我睡着了后家里又来了什么客人,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这么多年于哑巴从没带人回来住过,他似乎也没有亲戚或朋友什么的,起码他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些。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赤着脚悄无声息移到电灯开关处,然后一下拉开了开关。电灯闪烁而起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个令我不寒而栗的场景,于哑巴躺在床上,一条腿架在另外一条弓起的腿上,手里则抓着电话机正在说话,架起来的那条腿悠闲地微微晃动着。屋外的雨声或者是太过沉醉于电话之中了,他始终没发现我这边的动静,等电灯一亮起来后他啊地一声尖叫腾地一下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手里紧攥着电话机,整个人都傻掉了,脸上神色惊惶且恐怖……我们僵持了足足有二十分钟,谁也没说话,屋外的雨声继续,偶尔还能听到电话机里面一个女声在嚷嚷着什么。二十分钟后于哑巴终于坚持不住了,扔掉电话跳下床夺门而出——

于哑巴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后来再没见过他,他离开了,却给我留下了一道无法揭开的谜,他是谁?他为什么要伪装成一个哑巴?我后来作过种种假设,我想像他也许是个逃犯,因为犯了事而隐姓埋名地苟且于黄泥岗上,或者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为了完成一件构想中的作品而在此忍辱偷生……

这就是于哑巴留给我的最后一夜。

尊敬的总统先生,在前面我曾描绘过自己对工厂的最初的印象,在那一段描述当中我这样写道……轰隆轰隆运转着的机器,挥汗如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伴随着嚯呀嗨儿的劳动号子,还有那钻天的塔吊、半空中翻飞着起伏并落下的铁榔头、星光四溅的电焊枪、留着小胡子的师傅、大腹便便的厂长、油渍渍的工作服、操作平台上的红色按扭……在这一段描写中显然加入了我自己对工厂的善良愿望,但是随着自己在工厂的时间的推移,我不幸地发现真实的工厂并非如此,工厂里的大部分工人并不像愿望中的那样,那些工人在生活中得过且过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粗俗不堪一肚子的男盗女娼的家伙,平时里他们赌博喝酒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偷盗公物无恶不作,而对这一类的丑恶现象工厂的领导们大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因为他们自己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譬如那些稍有一点姿色的女工往往会在某个阶段成为某个领导或者某些领导的私有物品,领导采摘她们就像从自留地里拔一根蒜苗一样顺手。工厂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华丽的套子,你一旦失身于此,当初吸引你的那一份华丽便已经消失。遗憾的是我醒悟得太迟,在他们将我的情书公诸于众后我依然对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抱有幻想。那几天我拼命地找领导理论,希望他们能良心发现把那份情书从大门口撤下来。那时我还不懂什么隐私权之类的法律条文,只是出于一种简单的思维觉得以这种方式处理这种问题有失公允,对当事人而言也有点太羞辱人了,我认为领导们完全可以以一种更为恰当的方式处理这件事,譬如让我写一份检查或者扣掉我一个月奖金等等。对于我的申诉领导们根本不屑一顾,他们拿腔捏调地说,对你这种处分不是哪个领导个人的意志,是经过全体领导协商的结果,难道你认为我们都错了?再往下说他们就会耍赖,说你要是觉得我们这样做不对可以去上级部门反映嘛!话一说到这个份上我就没辙了,说实在的,那时的我根本就不清楚上级部门是什么地方,是市委市政府还是省委省政府抑或是党中央国务院?不管我如何努力,那封情书仍像旗帜一样悬挂在人生中最明亮也最显眼的工厂大门口,并为工厂里的全体工人和干部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在这封情书的刺激下,工人们的工作热情莫名其妙地高涨,原来他们干不了一会儿便要歇上一会儿,现在却能一口气干到下班,到月底一考核,厂部下达给各个车间的工作任务均有不同程度的提高,不仅如此,厂里其他方面的各项工作也有了重大改观,工厂里的迟到早退的现象不见了,小偷小摸的也基本上被杜绝,对于这一罕见的现象厂领导一开始还非常疑惑,他们习惯性地先从思想觉悟、奖金刺激等方面寻找根源,结果却发现并非如此,仔细一探究发现产生这一转变的根源不可思议地出在那封情书上,发现这一点后他们如获至宝,为了将这封情书的功效持续下去,厂领导向行政科下令要不惜一切代价将贴在大门口的情书保存下去,要一直保持下去。

就在这期间厂里还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变故。就在我的情书被公诸于众后,有一天我找到小郭。当时小郭在停车场上操着一把水枪在洗车,身上披着一件雨披,脚上套着一双雨靴,水泵的声音很大,将水枪充得力道十足,水流扫过的地方车身一片洁净。看见我小郭没有表现出以往的那一份亲密,甚至没跟我打一声招呼,只顾埋头洗车,就像没看见我似的。我几乎是喊着跟他说,小郭,我找你一点事!小郭扭头又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问,什么?我说我倒楣了,他们把我的信贴到大门口去了!小郭说我知道。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去跟高书记说一声把我的信撤下来。小郭头都没回地说了一句,不能!这种回答大出我的意料,我一愣,埋怨他道,你太不够朋友了!小郭扭头朝我苦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是不帮你,是帮不了你了!挥挥手,算了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等二天你会知道原因的!他的话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拒绝帮忙的态度是确定无疑的了。我一气之下掉脸走了。二天之后我果然知道了原因:高书记被调走了,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在这一事件中涉及到的另一方是我们厂的幼儿园一位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传说从这个女的刚工作不久就和高书记有了那种事,这种不正当的关系维系了很多年,即使后来女老师恋爱结婚生孩子也没断过。女老师的丈夫是隔壁冷冻机械厂的一名工人,在上下班的乘车途中我们经常会遇到。那是一个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些年来他对女老师与高书记之间的秘密始终没有察觉,这件事被曝光完全是因为女老师和高书记之间的矛盾所致。不知什么原因二个人中的某个人前一段时间忽然想结束这种关系而另一方不甘心轻易被对方甩掉,于是滋生出了矛盾,又经过一阵磕磕碰碰之后致使矛盾激化,这一份隐藏多年的秘密随之被彻底曝光。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并不是对这件事本身有多大的兴趣,我只是想告诉你们驾驶员小郭后来在工厂里的处境。

这么些年来小郭仗着高书记的庇护,在厂里呼风唤雨多少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但是随着高书记的离开小郭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在单位里厂长和书记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对头,两人各自有一拨追随者,平时二股势力相互钳制倒也相安无事,现在一方大势已失,另外得势的一方自然不会放过报复的机会。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长期追随厂长的二个人对小郭动手了。当时小郭一个人坐在一边吃饭,那二个人就坐在他后面的一张桌子,不知什么原因吃着吃着三个人就吵起来了。小郭倒也识相,见情势不对便欲起身离去,那二个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站起来就动手了。二个人有着明确的分工,一个主打,另外一个则伪装成拉架的从后面将小郭的身体连同他的两只胳膊死死地抱着,让小郭只有挨揍的份。小郭拚命地挣扎却始终不得脱身。当时在食堂里有很多人,一看有人打架全围了上去,其中也有一些平时与小郭关系很好的人,但是却没一个人上去帮他,连劝一句的人都没有。我当时正在后面吃着饭,突然见大伙儿一起往前拥,以为出了什么好玩的事,提着筷子嚼着半块红烧肉跟着凑了过去。等凑到近前一看是二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在揍小郭,我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小郭也看见了我,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种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那是一种夹杂着焦灼、哀怜还有些许期望和希冀的眼神,它全都是针对我的,我是想冲上去的,但是腿脚像是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心里则像冰一样冷,冷得我一个劲地想撒尿。小郭终于支撑不住了,视线最后在我的脸上绝望地瞥过,人就软了下去,晕厥了。

亲爱的总统先生,诉说逝去的情感是令人伤感的,当如烟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沉淀已经植入记忆作用并形成一个人性格中的一部分之后,这一份伤感便尤其让人无法忘怀。在后来的时间里我多次在梦中回到了那一场殴斗的现场,在一双令我羞愧终生的眼神的注视下,我渐渐止住了颤抖着的身体,一股勇气正从我的骨髓里升腾……几乎每一次我都是借助梦中的这一股力量最终完成了我内心的渴望……我排开围观的人群冲上去了,是的,我冲上去了,嘴里还嚼着一块红烧肉,我骠悍骁勇心狠手辣,只三二个回合便将那二个家伙打得屁滚尿流鼠窜而去了……

接下去我经历了一生中最为黑暗也是最为病态的一段时光。那一阵我精神萎靡神经衰弱,白天上班时也不干活了,常常一个人躲在一边发呆,还怕声音,有时身边某个人无端地跟我说一句话都会把我吓得忽地一下跳起来——我被生活吓着了。车间的师傅们对我倒挺好的,这一段时间以来从不要求我干活,私下里还埋怨施楠,挺好的一个小丫头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有人便安慰我说,那么一个女的不值得你这样,别想她了!他们都以为是施楠把我害成这样的,而不知道真实的原因其实是出自小郭。当然我自己是不会主动跟他们解释,也没必要。这个时期施楠已经不在我们车间了,她被调到厂部作了播音员,厂里有了什么会议通知或者上级领导部门有了什么精神指示都是通过施楠的声音播送出来的。那一阵厂部广播里整天充斥着施楠的声音,中午下班后施楠也不让它闲着,经常会播放一些轻音乐或者相声什么的。施楠离开一个星期之后,车间发奖金,其中有施楠的一份。我们组长将施楠的一份拿出来交给一个平时与施楠关系很好的工人,让他给施楠送去。这个家伙是个著名的二百五,走出车间时看见我正坐在一堆钢筋上面发呆,二五兮兮地对我说,嘿!跟我走!我说你去哪儿?他说你跟我走就是了。我就站起来跟他走了。我跟着他绕过浴室,穿过金加工车间,来到厂部办公大楼前。在即将进入办公大楼时那小子害怕了,他似乎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大了一些,停下来对我说,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我问为什么?他吭哧吭哧地说,我是给施楠……送钱……我看着他好久没说话。他慌了,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我突然笑了,说没事的,我跟你去!他愣了一下说,我……我……我说真的没事的,你放心吧!可能是我故作的真诚打消了他的担心(从这一点上看这人的确是一个二五),兴高采烈地领着我进了办公大楼,一边走一边不住打量我,间或还诡秘地一笑。他可能是在盘算着我和施楠见面时的美妙情景吧!播音室设在二楼,就在书记办公室的隔壁一间。房门是关着的,二五也不打话走过去嘭嘭嘭地敲起了门。房间里先是没有动静,我们还以为里面没人呢,正要离开里面突然传出施楠的声音,谁呀?二五说施楠我给你送奖金来了!房门裂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生动的脸,脸上本来堆着一层笑意,但是在看见我的一刹那笑意像被一把刀子削去了一般顿时消逝不见了,随即而起的是一份被冻僵了的尴尬。即使如此施楠依然死守在原地,没有一丝出来或者请我们进去的意思。凭感觉我觉得这里面有点不大对劲,也是灵感突现,我上前一步,伸手抵在门上笑嘻嘻地说,怎么?不想让我们进去参观参观?手上稍一用力将遮遮掩掩的房门彻底推开了。施楠没料到我会有如此的举动,在房门被我强力推开之后人还随着房门后退了一步,接着才彻底松开了。房门大开,首先呈现在我们视线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副厂长。看见我们的一刹那他尴尬地笑了一下,那种笑像哭一样难看。一笑之后迅速恢复了常态,对施楠说你有客人,我们等会再聊吧。说着话一头冲出房间快速离开了。丢下我们三个人窘迫地站在门口。最后还是施楠恢复得最快,后退一步说请进!请进!将我们彻底让进了房间。进去之后二五忙着掏钱给施楠,还不厌其烦唠唠叨叨地像她解释,你拿的是半奖,应该是七十六快五毛,上个月你休息了一天扣去二块九,实发七十三块一毛……我则在一旁暗暗打量房间,房间不大,只有八九个平方,门边有一排书架,上面排列着二排书以及一些唱片和盒装的磁带,窗户前放着一张工作台,上面有一套播音设备,还有一架麦克风。工作台靠内墙的一侧放着一张行军床,被褥齐全……

从办公楼出来之后二五神秘兮兮地问我,你说施楠是不是和副厂长有一腿。我笑眯眯地反问他,你说呢?二五说这大白天的,他们也太过分了!突然伸出一支胳膊搂着我说,你不跟她也挺好!那种骚货!我们一路走一边聊着,兴高采烈的二五怎么也没料到接下去会发生那么恶劣的变故,甚至在变故真正发生之前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们说说笑笑很快走到车间门口,这时我的身体忽然起了变化,先是右手无端地颤动了一下,像要脱离胳膊自行离去一般,我赶紧将它塞进裤子口袋,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我将左手也伸进了另一边的裤子口袋里,作出一幅悠闲状噘嘴吹起了口哨。二五没在意我身体的变化,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他似乎很为自己今天能导演出如此精彩的一幕闹剧而自鸣得意,脸上因此而多出一副浅薄的欢愉。看着眼前这张浅薄的嘴脸,我藏在裤兜里的右手抖动得愈发剧烈了,牵动着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二五也看出我有点不对劲,停下来问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说不知道……怎么了,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他说你掏出来看看。我说不行,我……二五说,你掏出来看看,真有什么不对我陪你去医院瞧瞧!他还以为遇到什么神奇的事情,有点迫不及待了。我的身体这时颤抖得快散架了,不得已之下我猛地将右手从裤兜里拔了出来,拔出来的右手还在无端地颤动着,径直朝着二五的脸庞就过去了,只听噼——啪二声脆响,我的右手掌在二五的脸上一正一反各抽了一巴掌。二五被打愣了,捂着脸勃然大怒,你妈的干吗打我?有病啊!我的右手一阵抽搐,收掌为拳,照着二五的脸又过去了。第一拳砸在他的眉心,第二拳直接捣在他的鼻子上。他踉跄后退了一步,一只鼻孔出血了。那只鼻孔先是被一股气流吹出一个红色气泡,一出现就爆了,接着顺着鼻孔淌出了一条血流,像一条红色的蚯蚓似的蠕动着径直流向了嘴唇。他脸朝下呸呸连唾了二口,抬起胳膊用袖子飞快抹了一下鼻子,一看见血人便失去了控制,嗷地怪嗥了一声,野兽似的埋头冲了过来,我改拳为腿,抬腿一脚直接踢在他的面部,踢得他哦地发出一声悲苦的叫唤,前倾的身体顿时直了起来,随即身体向后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沉重得犹如一座山峰坍塌了。我扑上去骑在他身上,左手摁着他的脖子,右手挥出照着他的脸部乒乒乓乓地一顿乱捶,捶得他躺在地上悲嗥不已,脑袋拨浪鼓似的左右扭动着,如果不是后来被人发现强行将我们俩拉开,我准把他揍成一个葫芦不可……是的,葫芦!

这一事件彻底地改变了我。循着这一事件的趋向我终于发现了生活中的更深一层的秘密,于是我迅速地在生活中沉沦下来了。我首先学会了抽烟喝酒,一段时间之后跟着殷南生的那些鸟学会了骂人,状态好的时候我能对着一个人一口气地不停顿骂上十六个小时骂词还不带重复的,能把一个人骂得痛哭流涕屁滚尿流心如刀铰生不如死,二三个月之后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架。与骂人甚至是调戏妇女相比我更喜欢打架,我喜欢那种笔直坚硬的感觉:面对着对手你血脉贲涨,全身贯穿着一股邪恶的力量,一双小眼睛火炭一样被血烧红,死死地盯住对手的眼睛,不畏强悍凶恶与软弱,当对方的肩膀一动,你就要立即出手,第一拳要准确、迅捷、坚硬地砸在他的鼻子上方的任何一个部位,要让他在一刹那头晕目眩,这份效果将削弱了他出拳的力量并使他对你的拳路失去判断,就算他能勉强递出拳头,那股力道也会在行进的中途突然衰落,即便能够如期抵达你的面部也终将成为强弩之末而显得酥软无力,挠痒痒似的充满一丝玩笑的意味,于是你的第二拳乘机而出,再次砸在他的面部,这时他基本上已失去了继续抵抗下去的能力和信心,像一枚肉粽子一般只剩下挨打的份了,紧攥着的两只拳头也松散开来,手和胳膊只顾护住自己面门,眼睛里掠过一丝绵羊般的软弱与悲悯。但是你这时不能有一丝一毫地松懈,简单地说作为一个男人你不能对自己的对手有任何一点的妇人之仁,如果这一次你放过了他,下一次你们俩的角色将倒转过来,所以你要鼓足十二份的力量继续对他施以打击,他越是乞怜你越是要下手狠毒,当他的面部已经被揍得麻木时,你应该将打击的目标迅速地转移到他的腹部,你必须果断更新他的疼痛,并以这一连串的疼痛击溃他的意志。于是你一拳掏中他的腹部,让那一份疼痛跟随你的拳头迅速移出面部,当他吃痛之下将双手转而下移捂住腹部时,你再狠狠地对他的面部施以重拳,就让那一份疼痛随着你的拳头在他身上像一只来回奔跑的老鼠一样上下蹿动吧,他护住脸就揍他的肚子,护住肚子就揍他的脸,要不了多久,那枚肉粽子就会像一摊烂泥一样贴着墙软软地瘫倒在地了……以上仅仅是单打独斗的策略,遇到打群架则不适用。就性质而言,单打的对象一般的情况下还只是对手,而群殴的对象则是真正的敌人;单打需要的坚韧、坚持,而群殴则需要灵活,除了下手要狠这一共同之处外,你还要学会审时度势见好就收,一旦占得便宜立即撤丫子走人,无论局势如何有利都不能恋战,因为不定什么时候一块半截红砖就会被某个影子一般出现的人拍在你的后脑勺上,或者被人将一把刀子猛地扎进你的后腰……进厂半年之后,我受邀参加过一次群殴,对方是隔壁冷冻机械厂的一帮家伙,起因是上午上班时我们单位的钢筋工小马在17路公交车上与冷冻厂的一个家伙为争一个座位发生了争执,两人当时就要动手,后来被人拉开了,下车时双方约定中午在17路车站一决高下。中午吃过饭后,小马花了三包香烟的代价约了十二个人准时赶到车站。冷冻厂的那帮家伙正三三俩俩地坐在站牌下抽着烟,一溜的男性,一色的浅灰色的工作服。那天中午天空碧蓝阳光充足。正是午休时段,紧邻着的数家工厂都歇掉了机器,周围一片沉寂,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双方的人数基本相当。走到近前那帮人中有人问了一句是构件厂的吗?我们反问是冷冻厂的吗?双方突然出手,先是一阵砖头雨满天飞舞,接着双方短兵相接。那天大多数人都带了家伙,主要是链条锁、细钢筋和半截红砖等等。我的武器是一条老式的大头军用皮带,被我系在腰间。我单打惯了,一直善用拳头,那根皮带只是防身之物。那天是以急风暴雨的混战为开场,一阵冲杀之后各自瞄上了一个对象,战局相对稳定下来。我瞄上的对手是一个胖子。以我的经验胖子是最好的练拳的物体,拳头打在肥肉上面绝对是一种享受,另外胖子的身体移动和出拳的频率都较常人慢半拍,应该是很好欺负的。那天的局面的确如我预料,一接上手之后我迅速出拳,乒乓两拳之后又是两拳,全打在他的面门上。胖子没料到我出手会如此迅捷,有点懵,手下意识地往口袋里伸,我猜口袋里不是刀就是喷砂枪,不敢怠慢脚步急踏一拧腰身砰砰砰连续击打着他的面部,他护疼了,双手抬起护住面门,我旋即转换拳路,左手在他眼前一晃,右手一个勾拳击中了他的腹部,他哦地一声脊背沙丘一样突然弓起,护着面门的双臂交叉护住了腹部,我右拳回收胳膊肘凸起,顺势向上一抬又击中了他的下巴,打得他脑袋啊地向天上一仰,接连遭受了两番重击的胖子受不住了,倒退二步身体摇摇欲坠。凭经验我知道他差不多了,一般的人这时应该瘫下了,但是胖子尽管一摇再晃却始终撑着不肯倒下,这一下激发了我的斗志,正要一鼓作气再施打击,身旁一道黑影一闪,腰突然就使不上劲了。一个猴子一般的小个子拎着一把刀远远地盯着我,脸色煞白。我不明就里再往四处一看,我们的人已经溜掉了一半,剩下的也都处在两三个人的夹击之下,不远处还有两个家伙正朝我这边冲来。我清醒过来,一拧身抽出大头皮带,朝着其中一个来人劈空抽了一皮带,阻得他身形一顿,然后斜冲而走,遇到有人阻拦就劈头一皮带,就这样冲出重围,摇摇晃晃地跑回了单位。传达室里老马看见我脸色苍白步履踉跄地还探头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我说好……象被捅了一刀!一个跟头栽到在地晕了过去,在倒下去的一刹那我看见眼前的阳光镜子般地在空中一闪。

亲爱的总统先生:我该怎么跟你说呢!我怎么才能跟你说清导致我的生活一片混乱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承认那个在生活中四处作恶的青年人就是我,我的本质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混帐,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变化其实都是因为小郭,仅仅因为那天在斗殴现场面对小郭求助时我内心中突然涌起的一份怯懦和软弱,我后来所有的一切努力仅仅是想向小郭证明自己并不缺乏诸如勇气、力量以及相关的一些东西——多么奇怪的一种心理。可是当我印证了这一切之后,小郭却已在生活中背过身去了。那次的事件不久,小郭就被厂长剥夺了驾驶员的工作下到混凝土车间做了一名保养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刚成形的预制板们浇浇水盖上草帘子。这种工作本来是给一些体弱多病的老工人和妇女们准备的,厂里似乎刻意要以这种方式来羞辱小郭,像个歹徒一般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一把将刚钻进驾驶室准备出车的小郭硬生生地拽出来废品一般塞进了保养组。此时的小郭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一声不吭地接受生活的安排。他后来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落落寡欢蓬头垢面,每天一上班就扛着一把叉子去现场挨个地给预制板们浇水、盖上草垫。在厂里谁也不理,就这样那些混蛋还不肯放过他,一有机会便找茬修理他——厂里有很多想拍厂长马屁的工人——小郭便三天二头地要鼻青脸肿一番。这样持续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小郭终于干不下去了,自动离职走了。后来据说他在外面替人开出租车,混得还算不错,但是我再没见过他。

虽然小郭后来走了,但是缘于小郭而起的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却没法终止。即使是在我挨了一刀之后也没有中断。来自生活背后的那一刀让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之后我痊愈了,但是后背上永远留下了一条伤疤。这道伤疤约两公分长,形状有点像一个颠倒了的逗号,一个近乎圆形的主体上方牵连着一条意外的划痕,极富滑稽的效果,从中可以看出行凶者在出刀的一瞬间突然涌起的一丝犹豫与坚定。这道伤疤犹如一枚荣誉勋章,沉甸甸地挂在我的皮肤上了,成为我非凡经历的证据。因为这一份“荣誉”的支撑,我后来在工厂里变得极其的嚣张和暴力,稍有不顺便猖狂发作,食堂里的菜烧咸了,澡堂里的水烧烫了,奖金拿少了,工资被扣了,这些都成为我发作的理由,一开始有人还看不下去,仗着自己的干部身份或者年龄的优势或者拳头的硬度出面说我几句,每遇到这时我更不打话,立即出手实施镇压,倘若他胆敢还手,我便拔刀相向。后来的我身上总背着一把刀子,不是为了杀人,而只是想提醒一些准备与我作对的人不要忘了我曾经在刀尖上打过一个滚儿,理应受到所有缺乏这种经历的人们的尊敬。这一意识来源于我对生活的理解,也来源于我内心中的一份勇敢与狡黠。一句话,从生活中挣得一份荣誉并不难,困难的是你如何面对和使用这一份荣誉。每当我朝生活亮出刀子时,那些义正辞严的人就会惊恐万丈,或垂敛别向或仓惶而逃,对于沉默认输者我总是轻易放过,但是对于那些企图通过逃跑而保存自尊的人我却不能容忍,我曾经拎着刀子将我们车间的一位老工人追得绕着厂区跑了三圈,因为他当着许多人的面口若悬河地批评我好逸恶劳好吃懒做,一开始我没吭声,他以为怕了他,越说越得意,呱呱呱呱呱地差点把舌头说掉到地上,我就不耐烦了,抽出刀子朝他猛扑了过去,他哇呀一声撒腿便逃,身体一蹦一跳地动作迅捷得像一只兔子。本来我并没打算要怎么他,只想让他停下口舌,可见他这么一跑我就来气了,拎着刀子一路狂追。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在厂里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无路可走了,一头钻进了保养组旁边的女厕所里。他自作聪明地还以为我不敢进去呢,我脑子不打转儿地追着他后背的衣摆闯了进去,当时恰巧有两个女工在如厕,突然看见闯进两个男的夸张得尖声怪叫,慌张地站起来就往上提裤子,提了一半又似乎意识到还有一个程序没有完成,僵硬地停在了中途,哈着腰半蹲半站地。我就当着那两个身姿怪异的女工面把老工人狠狠揍了一顿,揍到最后还不解气——我被他跑得气喘吁吁的心跳都快断了,这可是一份额外的付出,之前完全是可以节省的,如果简简单单地就这么放了他我感觉自己也太亏了,愤怒之下用刀子顺手在他的屁股上补偿性地又戳了一下……

我就这样混帐地活着,像一个泼皮似的在生活中频繁耍赖屡屡作恶。我不知道自己干嘛要以这副模样面对生活,一道伤疤只是借口,那么在伤疤背后又是什么?我不敢想下去,我现在离伤疤背后的东西太远了,已经回不去了!

自我有了一点恶名之后便不时有人请我帮忙打架,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请我去打人,请我的人自己并不出手,不仅不出手有时连面都不露。这主要是害怕暴露自己以及曝光自己对对方的仇恨。生活中的人们相互间积攒了太多的仇恨,工作上的失意、爱情上的挫折、还有因猜疑、嫉妒而引起的种种误会和误解。大多数的时候这份仇恨是隐秘的,它像种子一样被仇恨的双方精心设计和隐藏在了各自的内心深处并在暗中给予它细心地呵护和培养,如果偶尔在街上遇到,仇恨着的双方还会堆起一脸的笑意亲热地握手或拥抱,暗地里却恨不得一刀捅进对方的胸口或者一砖头砸在对方的后脑勺上……想想也的确可怕,生活中任何一点缘由都会引发出一个人对于另外一个人的恶毒的仇恨,更为可怕的是当你遭惹上了一份仇恨后却不自知,或者说你在生活中寻找到了自己对另外一个人的仇恨的同时却忽略了这个人对你的刀子一般的敌意。以上列举出的这一类仇恨还都是有迹可寻的,与此相比生活中还有一种仇恨是没有理由和原因的;两相比较,后一种则更令人恐怖。亲爱的总统先生,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马大爷,就是我们厂传达室的那个老头。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老实得近乎窝囊,平时无论见到谁都点头哈腰地套近乎,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他在生活中的这一姿态为自己挣得了一份好名声,无论是干部或者是普通工人都不大看得起他,同时也使得别人对他不存戒心。我和他之间的熟络是从给施楠写信那段时间开始的,那一阵为了察看信件我时常去传达室转悠,一来二去便和他熟悉了,当时我们之间那种交往仅仅局限见面时相互打打招呼而已,未曾料到的是马大爷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那次我帮小马和冷冻机械厂的人打架过程中被对方的一个人捅了一刀,冲出战圈一路跑到了厂门口后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那天是在门口值班的马大爷把我背到了医院从而救了我一命。从背离正常的生活轨道开始,我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已经不在乎了,道德、秩序、以及所谓的人情世故这些像盐一样生活必须品对我都已经失去了起码约束力,甚至连亲情温暖在我眼里也是油腻腻地充满了罪恶的,但是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及对于他所给予你的那一份救命之恩却另当别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义气吧,这也是我在生活中仅存的一点东西了。自那次以后我没事就来传达室串门,看看报纸或者聊聊天什么的。我甚至还想为马大爷做点什么以作报答,可仔细一端详却发现他对于生活的要求其实很有限,一日三餐外加一盒劣质的香烟,这些他完全能自给自足,超出这一定额的一些愿望同样也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譬如为他加二级工资,或者分他一套房子等等,后来我也就不作此想了,可有一天马大爷却主动向我提出来了。那天上午我在传达室看报纸,当时还有其他一二个人,临近中午吃饭时其他人陆续先走了。等最后一个人出门之后,马大爷悄悄地把传达室的门掩上了。我当时还感到疑惑,不明白大热天地他干吗要关门?关上门之后马大爷神情也起了变化,平时挺坦然的一个老头这会儿像噎了什么话似的在我身边转悠个不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就问马大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马大爷扑通一声便朝我跪下了,一下把我惊得从长椅子上跳了起来。嘴里惊恐地直嚷嚷,大爷大爷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嘛呀!马大爷神色凝重地说,小于,求你帮我一个忙!我说你有什么事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他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我心急火燎地随口胡乱允诺,你起来,我答应你!他跪在地上没动弹,仰头对我说,我要请你帮忙去揍一个人!我一愣,心中暗暗好笑,之前我一直以为他请我帮的这个忙会很棘手,不是找我借钱就是让我给他介绍老伴,没想到闹到最后却是这么一件屁事,一颗心顿时落回到了原处。我摇摇头,忍不住还是想笑,这样的结果我其实应该料到的,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帮别人做的事情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帮别人的,别人又怎么会来找我帮忙?我笑着说,大爷,这事好说,你快起来吧!他跪在地上又追问了一句,你答应了?我说我答应,我答应!等他起来后我问了他一句,你要揍谁呀?马大爷回答说,三车间的崔秀娟。我一听又愣了。我没料到他会让我去揍一个女人。我问,为什么要揍揍……她?老马说我不知道!这个回答让我很疑惑,看了他两眼,心里甚至怀疑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我追问,你不知道?你要揍人却不知为什么?你什么意思?跟我闹着玩呢!说着说着我就上火了。老马就急了,说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咽了一口唾沫略一思索后又说,我就是觉得那个女的讨厌,欠揍!我说你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老马翻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反问,有什么过节?我说譬如你想跟她睡觉一直没睡上什么的!马大爷一听便急了,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我说你别生气,男人想跟女人睡觉又没什么丢人的,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不想和女人睡觉的男人不是好男人!老马气愤地嘟咙了一句反正我没想和她睡觉!我想了想又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的?老马说从我第一次见她就有了。我问他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老马扳着手指数了数说,61年!我啊地一声,61年!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老马说我们是那年同一批进厂的,当时我们才二十出头。我说你第一面见到她就想揍她?老马点头,是,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想揍她。可……为什么呢?我绕来绕去始终绕不出来这个问题,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什么。老马还是那句话,不为什么,就是想揍她!我不耐烦起来,烦躁地说,总得有个理由吧?老马坚持道,没理由!我说那你跟我说说你们见面时都干嘛了?老马说也没干嘛,那天我们一群新工人来厂里报到,在劳资科里,一共有十多个人呢,其中有五六个女的,当时我就觉得那几个女的当中有一个特别不顺眼,她个头不高不矮,身子不胖不瘦,人长得不丑也不漂亮,穿着一件列宁装,头发扎了两根短辫子,特别爱说话,一屋子的人就听她一个人的声音,还喜欢笑,别人随便说一句什么她都会咯咯咯地笑上半天,像个浪货!反正就是让你觉得挺不舒服的,我当时就想揍她一顿的,可没敢。我说那后来呢,你们是不是后来吵过架什么的?老马断然否认,没有,我们从没吵过架!别说吵架,平时连话都不大说。刚开始的那一阵我们在厂里遇到了她还主动和我打打招呼,每次我对她都不理不睬的,后来她也就不理我了。我说61年到现在都快三十多年了,这么久的时间里你一直这么恨她?老马说嗡声嗡气地嗯了一声,神情茫然地说,我也不知这是中了那门子的邪,这么些年来每次一看见她就恨得牙根疼,就算有时看不到她可一想到她也恨得不行,有时睡着了还会梦见她……我心怀叵测地插嘴问,你们在梦里都干什么了?老马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什么也没干!一见到她我就走了。我说你当时就没想对她干点什么?老马说干什么?我说你干什么我哪儿知道呀!老马说每次都是这样的,只有一次我揍了她。我问你怎么揍的?老马说有一天我突然梦见她背着我在啃一根玉米,是那种生玉米棒子。她啃得有滋有味的,嘴里吧唧吧唧地直响,嘴唇上还沾满了玉米屑,样子邋遢得不行。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说了她二句,意思让她注意点,别那么恶心。她翻了我一个白眼,不理我,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使劲吃着,我就火了,走过去一把抢过那根已经被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狠狠扔在了地上,想想不解气,又伸脚在上面踏了两下。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哇哇扑了上来,用她那锋利长指甲在我的脸上连抓是抓的,抓得我脸上血迹斑斑火辣辣地疼,我就火了,照着她的脸就是一拳,紧接着抬起腿狠狠踹了她一脚,左手还抽了她一耳光,三下二下便把她揍得瘫在地上起不来了。我还不解气,最后又硬生生地从她的头上拽下了一大把头发……老马的这一番叙述充满了血腥味,中途不时根据叙述的重点配以一段手势以加强效果,脸上的表情在凶狠与狰狞之间不停地变换,整个人显得极其地怪异和恐怖,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不无厌恶地说,你怎么这么狠毒呀!老马被我说得醒悟过来,急忙收敛起自己的情绪辩解道,这是梦,不是真的!我说就算是梦你也够狠的了!老马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就哭了,抽噎着说,你们都不理解我,你们都不理解我,我只是在梦里揍过她这么一次,平时根本没动过她一根指头……我说你既然这么恨她干吗不自己动手真正地揍她一次?老马说我害怕!我说你怕什么呀?难不成你还怕打不过一个女的?老马说不是怕这个,我是怕别人知道我恨她。我说可你的确是恨她的呀!老马辩解道可没人知道这一点呀!今天我是第一次跟别人说。我不吱声了,因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停了一会儿我劝老马道,既然这么多年你都忍下来了,说明你对她的仇恨并不是不能克服的,那又何必非要揍她不可呢?老马似乎对我的用词不很习惯,克服?伸出手指拽了拽耳朵,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动手是因为我觉得反正我们是在一个单位,她迟早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的。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下个月就要退休了,退休以后说不定就再也见不着了,时间一长我怕会慢慢忘了自己恨过她,所以一定赶在退休之前狠狠揍她一顿!抬起头一脸渴望地问,你能帮我么?

我决定帮老马这个忙。尽管最后答应了老马的请求,但是真正实施起来依然感到压力重重。一段时间以来我揍过数不清的人,却还从没有对一个女人动过手,现在因为某种原因我必须对一个女人出拳了,还是一个年老体弱的妇女,在此之前我几乎都不认识她,这算什么事嘛!我后来去三车间玩过几次,也见到了崔秀娟。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话不多,显得很精干,人缘挺好,也没有背着人吃生玉米的习惯,真不明白老马为什么会仇恨这么一个人?三车间的工人中多是一些中年妇女,平时生活节俭惯了,每天中午一顿都是从家里带饭,中午就在炉子上热一热。和她们熟了之后有时遇到吃饭时我也跟着她们一块吃,崔师傅每次都把自己带来的菜分一半给我,吃完饭后一些人凑在一起玩牌,另外一些工人便坐在一起聊天。崔秀娟从不参与牌局和打盹,一吃过饭便单独坐在一边打毛衣,每遇到这时我就凑过去和她聊聊天。我旁敲侧击地问她对老马的看法,每次说到老马她总是一番很善良的说辞,你说老马呀!他可是一个好人,也挺可怜的!我问为什么说他可怜?她说老马和我们是一拨进厂的,其他人工作不久就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有了正常的生活,可是老马却一直独身。叹了一口气,真不知他这么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说崔师傅!你和老马之间有没有为什么事情吵过架?崔秀娟说没有啊!你怎么会问这个?我接着说你知不知道老马可恨你了!崔秀娟微微一笑说,你别瞎说!他怎么会恨我!我们平时都不怎么说话。我说他就是恨你,恨得要命!任凭我怎么说崔秀娟总是不信,从她嘴里我也打听不出他们之间究竟是否真的发生过什么。随着我跟崔师傅接触加深,我就愈发地下不了手了,而老马则越来越着急,一见到我都要催我好几遍,最后我只能躲着他,上班下班都不敢从大门口进出了,每天都是翻窗越墙地进出工厂。时间一晃一个月过去了,终于熬到老马退休的那一天,同时退休的还有崔师傅等一批同时参加工作的老工人。临退休前一天厂里为他们开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会,就在那天的会场上,隐藏在老马体内三十年的仇恨病毒一样地发作了。在会议的中途他突然起身朝着崔师傅冲了过去,一伸手拽住了崔师傅的头发……当时在场的人都懵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许多人还以为老马是和崔师傅开玩笑呢,后来是被崔师傅惨叫声惊醒过来的,好几个人一起冲上去搂腰抱腿想把老马拉开,却怎么也拉不开他。他像疯了一样,手里死死地攥着崔师傅的一把头发,一张被仇恨扭曲的脸阴森而可怕,嘴里还愤愤地念叨着,她吃玉米!她吃玉米!最后从崔师傅的头上硬生生地扯下了一大把头发,疼得崔师傅当场便晕了过去……这事发生后我特别难过,不是为崔师傅,而是为老马,想想一个公认的“好人”被一段自我繁殖出来的仇恨活生生地折磨了三十多年,自身也的确够痛苦的!

亲爱的总统先生,请允许我再回头说说我的工厂吧,说一说那一份养育我的工厂时间。

在工厂时我和所有的工人一样每天清晨迎着朝阳进厂,中午倚着阳光打盹,下午则赶在太阳下山前离开。这也就是说在工厂的时间里我们独独缺了一份黄昏和一份黑夜,这也是许多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工人最后在记忆中却搜寻不到工厂的黄昏景象的原因,我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撞上了工厂的那一份美丽病态一般的黄昏的。这一切是由一个谣言引起的。

那一阵厂里无端地流传着一个谣言,谣言中传说我要打一个人,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传说中要被我揍的工人叫张小泉,16岁,半年前刚进厂参加工作,是顶职进厂的,他爸爸是我们厂的锅炉工,因为一次突发的事故重伤致死,为了照顾在苏北家乡务农的这一家人,张小泉就被破格获准顶替进厂参加了工作,进厂之后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在锅炉房烧锅炉。此前我对张小泉几乎没什么印象,大致知道厂里有这么一号人。小伙子长得憨了巴唧的,人倒是挺勤快的,闲暇时会执着一把大扫帚在厂区里扫扫地或者主动为厂部办公室的头头脑脑们打打开水什么的,常常受到厂领导的表扬。就是这么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不知听什么人造谣说是我要揍他,然后人就不对劲了,平时挺坦然的一个人整天提心吊胆地,也不扫地和打开水了,甚至都不敢随便外出遛达,生怕被我碰上。这一则谣言最后越传越邪唬越传越真实,最后全厂人都知道我要打张小泉了唯独我自己却还不知道。

一天下午临近下班时罗小宾来找我。小郭离开之后,我在工厂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其中有殷南生、老马等人,当然也包括罗小宾。那天罗小宾把我拽到一边递了一根香烟给我问,你和张小泉怎么了?我当时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手里玩着香烟说,没怎么呀!你什么意思?突然明白过来,自作聪明地对罗小宾说,是不是那小子跟你炸刺了?奶奶的,我帮你去收拾他!罗小宾急忙摆手,别胡扯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真要揍张小泉?我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好好的干吗要揍他?罗小宾说我哪儿知道啊,全厂的人都这么说,我说谁他妈这么造谣!罗小宾说张小泉都快被吓死了,铺盖卷都打好了准备回老家不干了。我说有这么严重么?罗小宾说这还有假!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你真没想揍他?我说没有,绝对没有!罗小宾说那好!今天下班后你别走,张小泉要请你吃饭。我说他请我吃饭干吗?罗小宾笑着说,他想试试你是不是要揍他,如果你吃请他就放心了,如果你拒绝他就相信你是真的要揍他,准备连夜逃跑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觉得这孩子有点傻。

晚上的饭局很简单,张小泉在食堂里打了三四个菜,又到外面买了一只盐水鸭(南京的一种特色卤菜)和一瓶白酒,然后我们就在他住的集体宿舍里吃了起来,作陪的还有罗小宾和殷南生以及另外二个平时能够得上话的人。这二天殷南生死了一只名叫二子的鸟,心情很郁闷,喝酒也不顺,第一口就被呛了一下,然后就一直在咳嗽;那个傻小子张小泉明显地缺乏请客的经验,酒菜上桌人往那儿一坐就没动静了。张小泉长得倒是细皮嫩肉的,头发乌黑闪亮,嘴唇的两角刚刚产生了浅浅的一层的胡须;他很少喝酒吃菜,静静地坐着,我们要是不和他说话他也绝不敢主动跟我们说话,只有罗小宾在里外张罗,不停地让张小泉给我敬酒,张小泉每次的敬酒都很实在,一举杯便一饮而尽,还口口声声地地称我为于师傅,让我以后多多关照什么的!话说的挺老成,其实论年龄我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不过这种态度令我很受用,在他之前还没人称我师傅呢!我也就大大咧咧地受了,还以一种极其江湖的口吻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我们那天是下班后开吃的,当时天还大亮着,太阳灿烂地候在西天上。张小泉的宿舍的房门和一扇窗户都是朝向西边的,夕阳便顺理成章地从窗户和门洞里倾泻而入,水似的打在桌子上,也打进桌上的杯盘碟碗之中,丁当作响,阳光抑或是酒精的作用。酒过三巡后大家的酒兴才完全地燃起来,也可能是酒把每个人的喉管喝宽敞了,再往下喝酒时便跟灌水似的,在燃烧的酒精作用下每个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许多,还抢着说话,叽呱叽呱也不知说的什么,其中只有张小泉比较沉默,只是他这是候也已经不对劲了,别人随便说一句什么话他都要嘿嘿嘿地傻笑一阵……一会儿一瓶酒就干了,张小泉歪歪倒倒地又下楼买了一次酒。第二瓶酒下到一半时天忽然就黑了,几个人坐在一起相互都看对方有点不对劲,但是又都说不清具体的原因,直到其中的一个人下意识地拉亮电灯后大家才发现原来是天黑了。电灯闪烁而起的一刹那,我的尿急了——肯定是被灯点亮的,我这时候已经晕了,脑袋发沉全身发软,只有尿器硬得跟棍子似的。尽管尿意急迫我也懒得动弹,脑子里还荒唐地在考虑等会儿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来撒这泡尿,又想世界上如果有一种装置能让我坐着不动便把尿撒到很远的厕所里就好了,顺着这一念头我的思维里又出现了一根长长的塑料管以及在管子里流动着的一股尿流,它们正在一股压力之下向着管道的尽头奔流。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厂里的大喇叭忽然响了,是一首轻音乐,我咦了一声,说广播怎么这时候响?是不是快到上午上班的时候了?罗小宾他们哗啦一下笑了起来,我不明所以地问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笑着指责我道,一看你就是一个只吃饭不管事的家伙!我问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坏坏地笑着也不答话。最后张小泉告诉我说,厂部办公室每天都要有一名干部值夜,今天可能是施楠当班,每次她值班时都会把广播打开放点音乐相声什么的。最后补充道,你不住厂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我百五聊赖地说,是啊,我的确不知道。因为说到了施楠,接下去我就不说话了,其他人受我的情绪影响也有点愣怔,只有吃饱喝足了的殷南生可有可无地连续打了两个饱嗝,我的尿意肿胀的小腹却有点撑不住了,我说我要去撒泡尿。摇晃着站起来,张小泉讨好地说我扶你去吧!我推开了他,不用,我没事!

张小泉的宿舍是在二楼,上楼的楼梯修在宿舍外面,是一个简易的铁制楼梯。我从楼梯上一路下来,行到中途时一直被沉甸甸的尿意压迫着的膀胱意外地跳了一下,整个小腹像被针扎了似的一痛,我一下站住了,差点要了我的命,我感到自己只要稍一动弹就会为世界引发一场水灾,那一刻尿意激烈得像要从喉管里溢出来似的,而我这时已经对自己的彻底绝望了,并不期望在今后时间里还能幸运多得到一间释放尿意的厕所。我站在楼梯的中段解开裤子,内心绝望地就想将这泡尿就地撒出来算了,可这时一直放着音乐的广播突然停了,周围一下静得可怕,夜空上繁星点点,清新异常的空气刺激着我紧张地呼吸着,慢一慢都会停止了似的;夜幕下的工厂像被掏空了,白昼里的那些机器、钢筋、水泥板还有来回奔跑着的汽车、挥汗如雨的工人都已经被一只时间的黑手掏空了。我们被偷了,我被偷了,世界被偷了,白昼被偷了,黑夜偷走了我们存放在白昼中的一切;这是工厂的另一面,是我认识之外的另一家工厂……广播再也没有响起,我渐渐止住了颤抖,重新系好裤子下楼了。绕过开水房,穿过篮球场,摇摇晃晃地一路走进办公楼。楼道里黑乎乎的,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地关闭着。我摸到楼梯口沿着楼梯向上攀登,因为酒精的作用,脚步比平时显得沉重,咚咚咚地响声撞着黑夜。爬上二楼,楼道里有了灯光,是从一间办公室通气窗上透露出来的,将那间办公室门前映出一片长方形的光块。那正是施楠所在的广播室。我走过去伸出手嘭嘭嘭地拍起门来。房间里传出施楠的声音,谁啊!我不吭声,继续敲门,门开了。施楠一手捧着一只茶杯一手扶着门站在我面前。她的头发散着,戴着一根色彩鲜艳发带。看见是是我施楠明显地一愣,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杯子慌乱地喝了一口水,但是却忘了杯子里的水早已经被喝完了,端起杯子后只喝到了一口空气,于是愈发地慌了,避开我的注视,作出一副倒水的架式转身进了房间,空着的一只手还隐秘地将房门带上了。是一扇逐渐闭合着的门坚定我的愿望,就在房门即将完全闭上的一刹那,我一步踏出去用肩膀顶住了它。施楠扭转过脸惊讶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也不说话,伸出手将房门推开闪身硬挤了进去。施楠强作镇静地厉声喝问,你想干什么?我说我想跟你讨一杯水喝!施楠态度生硬地说我这里没水!说完之后有补充了一句,我刚喝完了。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的眼神掠过一丝慌乱,说那……我下去给你打点水吧。攥着杯子绕过我就要拉门出去。我一把把她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身体紧张地一颤,色厉内荏地呵斥了一句,你想干什么!我也不打话,顺势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啊——!像一根遭遇意外力量作用的弹簧似的,剧烈挣扎起来。这根弹簧的力道不弱,或许也是我酒喝多了的缘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她制服,还被她利用我的一个破绽挣脱了出去,好在我反应很快,一个错步又重新将她抱住了。在搏斗之中那满腹的尿意影响到了我的发挥,动作稍大一点膀胱里都会哗哗直响,而施楠的反抗又极具力度,如此一来我们之间渐成势均力敌之势,我制服不了她,她也逃不脱,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而我和施楠之间仍呈胶着状态,加上我尿意急迫心里便火急火燎的,接下去的动作便大了许多,在与施楠的一次交错中她的身体触到我背后的一件硬硬的东西,咯得我的腰部微微一疼,老半天我才想起那是一把刀子。这是我平时背在身上必备物,以前只是在打架时才用到,现在见情势紧急也不管了,反手一把抽出了刀子,然后迅速地将刀刃紧紧按在了施楠的脸上,别叫!否则我划了你!施楠的挣扎像断了弦的钟摆顿时停顿了下来,人僵硬地站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把她拦腰抱起来扔到那张小床上,然后开始褪她的衣服。先从上衣开始,然后是鞋子、裤子直至内衣内裤,每剥下一层,她的身体都会无端地颤抖一下,在脱到内裤时她又有了反抗的意思,攥着茶杯的手死死地挡在腹部间,嘴里冷冷地说了一句,王厂长一会儿要来的!我一亮刀子,少废话!她就又把手挪开了。接下去她再没有任何的反抗,躺在床上像一具木偶似的任凭我肆意摆布,唯一坚持着的是她手里自始至终都死死地攥着那只茶杯,在褪下她最后一件衣服后我曾试图要将那只茶杯从她的手中剥离出来,但是未能成功,她将茶杯攥得铁一般紧,任我如何威胁努力都不肯松开。最后我也懒得管她了,我的身体已经被欲望完全地发动起来,我也就放弃了努力,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

亲爱的总统先生,我必须向你坦白,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初的性事(但是我潜意识里却似乎觉得自己对这事很熟悉,而且每一次行到最后总有一种一头扎进去的冲动),非常不凑巧的是那天就在我刚刚进入她的身体还没来及充分体验到性事本身的那一份乐趣就被走廊上的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听见脚步声施楠身体一紧,小声地说了一句,是王厂长。果然走廊上有人开始喊起施楠的名字,施楠!施楠!施楠在我的身下应了一声,哎——!声音轻松清脆得不行。我这时已经没了主张,悄声问施楠,怎么办?施楠说快,快藏起来!我说藏哪儿?施楠还没来及回答,脚步声已经近到了门前,嘭嘭地敲了两下门,快开门我的小八哥!施楠说来了,来了!身体便动弹起来,意欲将我颠覆下来。这种时候我哪能轻易地放了她,双臂一用力将她箍得更紧了,我不管不顾地拉开架式埋头苦干,三二下便将施楠发动起来,施楠双手呼地一下抱紧了我,右手中的那只茶杯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然后随着我的动作便劈里啪啦地拍打着我的背部,一种奇怪的节奏,我顺应着这一份节奏前进,每一下都能激起施楠的一生呻吟,施楠被自己抑止不住的呻吟吓坏了,一埋头张嘴咬住了我的肩膀,将那一声声的呻吟整个地咬进了我的肉里。门外的王厂长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一丝不对,更急了,使劲地拍门,嘴里一阵大呼小叫,施楠你在干什么,快开门呀!快开门呀!施楠咬着牙不肯开口,双臂紧紧地搂着我,顺应着她内心的愿望我便愈发地卖力动作,没费多少劲便将施楠送到了快乐的极致。她先将一口气憋了足足有一分多种,身体剧烈地左右扭动,就在我以为她快死过去的一刹那,她扭动着的身体突然间绷得笔直,一仰头甩开嘴唇仰天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嗯——啊!这是一种由胸腔始发经由鼻腔一番过滤之后再从口腔里迸发出来怪异之声,稍有一点经验的人都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样的特定情景下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所以声音一起首先把我吓了一跳,吓得我差点从她的身上滚下来。心想这下完了,门外的那个人肯定也听到了。门外的王厂长果然着急起来,拍着门一阵大呼小叫,施楠你快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撞了!施楠仍然坚持沉默,门外的王厂长停顿了片刻,果真踹起门来,嘣嘣嘣地。他的力气很大,三五下之后房门便被踹得吱吱地叫唤起来,即将裂开似的。我见情况不对只得加快频率,一番激烈的冲刺之后我也顺利地抵达了快乐的巅峰,这时房门在经过一番猛撞狠踹之后终于坚持不住了,随着外面的人最后一脚重踹,呼啦咔地一声缓缓地开了,我再想起身躲藏已经来不及了,我憋着一口气沿着那施楠身体中提供的那一条狭小的通道向着内部拚命挤着,想挤进她的身体中暂时避上一避;一下、二下,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深处挺进,最后呼拉一下整个人全陷入了她的身体之中,在完全进入她的身体的一刹那房门也被彻底洞穿了,王厂长像一头愤怒的狮子疾冲而入,冲到床前照着施楠扬手就是一巴掌,但是一看见施楠那动人的裸体这一巴掌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了,嗨——地喘了一口粗气胳膊软软地垂下了,然后便困兽一般地在房间里东翻西找地折腾起来,期间两次伏下身躯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察看,当然他什么也没找到。床上的施楠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找什么?王厂长愤愤地回答,找人!施楠说找人?找什么人?神情中一派天真。王厂长就火了,指着施楠的鼻子说,你少跟我装蒜!你不把那人给我交出来我跟你没完!施楠一脸无辜地说,你说什么呀?交什么人?王厂长说,男人,一个男人!施楠脸阴沉下来,你有毛病啊!我这儿那来的男人?王厂长脸胀得通红,你以为我是白痴啊!你……你……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理解,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施楠脸色一变,说你今天给我听着,这么久以来我们一直偷偷摸摸地,从一开始你就说离婚,到现在半年过去了你却连个屁都没了,老实告诉你我已经受够了,自己家里留着一个外面再占着一个,还整天地疑神疑鬼的,天下有你这种男人吗!一见施楠发火了,王厂长满腔地不快和怀疑顿时化为乌有,他端起一副笑脸哄着施楠,你看你看我又没干吗?你干吗发那么大的火嘛!施楠说你还没干吗?深更半夜地跑过来又是撞门又是砸窗地不说,还口口声声找我要男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说着话眼泪便下来了。女人就是有这种本领,关键时候总能以一把眼泪扭转不利局面化被动为主动的。我在施楠的身体里一个劲地想笑。这一招彻底把王厂长治服帖了,垂头丧气地说,我那是跟你闹着玩呢!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伸出胳膊就要去搂抱施楠,施楠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别动我!王厂长嬉皮笑脸地说,我的小八哥真生气了!来来来,让亲哥哥抱抱!施楠一扭身避开了他的搂抱跳下床开始穿衣服。处于满腔欲火中的王厂长脸上就挂不住了,沉着脸说,你什么意思?施楠说我今天不舒服!王厂长这时忽然发现了异样,两眼紧盯着施楠的腹部说,你肚子是怎么回事?施楠低头一看也吓了一跳,本来平整光滑的小腹无来由地凸了起来,她的反应倒也快,说我怀孕了!王厂长呼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是……我的?施楠噘着嘴哼地一声,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故意把这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的,让人听起来更像是在赌气。王厂长果真上当了,一把将施楠抱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高兴得像个孩子。施楠沉着脸说,我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的……王厂长微笑着伸手刮了施楠一个鼻子,好了我的小八哥,就算是别人的我也认了!施楠忽然就哭了,抽抽噎噎地。王厂长说你又怎么了?好生生的哭什么?施楠抽泣着说我害怕!这可怎么办?我怎么怀孕了呢!王厂长说没事的,没事的,等二天去医院做个手术。施楠一把推开他,我不做!王厂长问那怎么办?施楠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王厂长吓得一哆嗦,说你疯了!这事可不是闹这玩的!施楠说我为什么不能把孩子生下来?王厂长说现在不是时候,你可别太任性!施楠反正我们俩是要结婚的,怕什么!王厂长说要结婚起码也要等我把婚离掉吧!施楠哼地一声,这么久了你都没离,我看你根本就不想离!两个人无聊地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起来,一会儿吵闹哭泣一会儿喜笑颜开,我在洞口听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看样子王厂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去,我决定利用这个时间四处看看。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女人的内部构造呢!我离开洞口向深处摸索而去。脚下的道路狭窄,也没有路灯,经过一段如夜的黑暗之后我我进入了一片异样光亮之中。这是我记忆中的某处大街,商场、天桥、车流以及道路两旁的广告牌,所处的位置与形状与我的记忆基本吻合,唯一的差异来自光线。记忆中的光线暗淡且浑浊,使得眼前的景物也陌生了许多,散落在大街上的行人也面色模糊神情暧昧,似有着丰富的欲望。我在大街中央的天桥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天桥上下了大街拐进了一所幼儿园。铁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一群孩子正在一个年轻的老师带领下做游戏,我站在外面看了很久,将孩子们一个个地辨认了一番,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小家伙。小家伙模样邋遢鼻孔中还拖着鼻涕,这副模样让我很亲切,他似乎就是我的儿时,但是也不敢确定。但是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的猜测。在游戏的中途,两个孩子突然起了争执,拖着鼻涕的那个孩子伸手飞快地打了身边的另一个孩子一下,被打的孩子哇哇哭了起来。女老师急忙跑过去问,你们为什么打架?鼻涕虫理直气壮地说,是姚树先骂我的!老师问他骂你什么?小男孩说他骂我爸爸是哑巴。说我不是小哑巴,是杂种!老师转而对姚树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同学呢!虽然他不是哑巴,但是我们不能嘲笑人家,我们应该更加关心他,你说对不对?姚树同学不知所措地连连点头。老师说好了,去给认个错吧!姚树便走上前去了对小男孩说,以后我再不骂你了!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鼻涕虫突然扬起手啪地一声又打了姚树一个嘴巴。姚树再一次嚎啕大哭起来……小男孩的这一不可理喻的举动让我也很厌恶,在别人已经认错道歉的情况下还那么不依不饶地,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狠毒?我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转身离开了。接下去我进入了一所学校。正是深秋的课间,校园里空荡荡地,只有风中的落叶在地面上喳喳地翻滚。在一间教室的外面我无意发现了一个学生,他踮着脚在窗户外面贼一样地朝教室里探头探脑,窗户玻璃的中央部位有一明显凹点,从这一凹点中看过去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成了身长腿短脑袋尖细的怪物……窗户外面的小家伙显然是被课程遗弃了,他在教室的边缘朝着课程拚命地吐舌头拽耳朵做足了鬼脸、但是并没有多大的效果,教室里的学生庄稼一般面朝黑板的方向,在黑板的下面,一个年轻的老师专心致志地讲课。他们处在无声地对抗之中。窗户前的孩子首先沉不住气了,他被那无声地力量击溃了,突然张嘴哇呀怪叫了一声,似乎想以此硬性引起教室里的老师对自己的关注,但是还是没人理他,似乎是为了对抗他这一突兀的尖叫,教室里随即响起了一阵读书声:A,B,C,D,E,F,G,朗朗的读书声灌满了校园,淹没并遮蔽了整个秋天和一个人的学生时代……从小巷里再拐出来时已经是秋天了,在大街的一个十字路口我跟上了一个胖子。当时我和另外一群人被一盏红灯阻隔在街道的这一边,从另外两个方向拐过来的一溜车流顺序而过。这时从我们后面串出一个胖子,甩开等候着人群脱颖而出。他利用汽车与汽车之间那有限的间隙一点一点地朝着大街对面逼近,一盏红灯和车流也无法使他停下;他的后背上背着一个大网兜,网兜里装着五六个圆滚滚的足球,像五六个乳房似的,晃得我心慌。我犹豫了一下,跟上了他走了。胖子对付汽车似乎很有经验,每一步都准确地踏在行驶中的汽车的关节处,眼看着就要撞上汽车了,一个滑步便错过了,在成功避开了一辆中巴后,他还扭头朝我笑了一下。我喜欢上他了。我们穿过大街的一刹那,那一盏红灯也转换成了绿灯。上了人行道后胖子回头朝我说了一句话,我认识你!我说是吗?他点头,语气肯定说,你是个作家!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们一起踢过球!我笑了,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他回过头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肯定地说,没错!你就是那个会踢球的作家!我想他是认错人了,我不可能是什么作家,记忆中只写过一封情书,就是后来被公示在了工厂门口的那一封,其他再也没写过什么了,至于足球我倒的确挺喜欢的,虽然自己没踢过,但是看得比较多。亲爱的总统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下面我想跟你谈谈足球。我知道法国是一个足球大国,在那里出现过方丹、普拉蒂尼、蒂加纳和鸡蛋(鸡蛋即齐达内,现为西班牙皇家马德里队员,世界上最昂贵的球星。法语中的齐达内的发音为“鸡蛋”)等众多的世界级球星,98年那届世界杯赛上,法国更是极荣誉地击败了包括巴西在内的多支强队,一举夺得了大力神杯,登上了世界足球运动的荣誉顶峰……不过今天我并不想和你探讨法国在世界足球运动史上的地位问题,这应该是国际足联那些技术官员的工作,我关心的是作为一项体育项目的足球为什么会在世界范围内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以至于让他们不惜精力、体力、金钱投入其间,足球水平的高低甚至已经不可思议地成为了衡量一个国家强盛与否的价值标准,因此我敢断定除了我们已经了解的赋予体育及游戏精神诸多要素之外,足球运动中一定还隐藏着另外一些暂时还没有被人类认识的因素,而正是这些未知的因素在吸引并持续着人类对于足球的热情,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以我的理解,足球运动其实是人类性行为的体现。是满足人类自身欲望实现自身性价值的一种性模拟游戏。为什么这么说呢?你让我慢慢分析给你听。一场足球赛是九十分钟,这应该是一个健康人的性爱的标准时间,当然阳萎以及有性冷淡倾向的人不在这一标准之列;再从足球比赛的过程分析,比赛开始前的热身是性爱的前奏,术语称“前戏”,也就是性爱双方的相互调情。比赛开始意味性爱的开始,进攻的一方是男性角色,防守的一方就是女性角色;后卫的倒脚、中场的组织、前锋的突破,无一不暗合着性爱整个过程的逐一细节,冲撞、紧逼、快速突进、灵巧过人、合理分球、激烈地呼喊并呼呼喘气,等到前锋完成突破形成射门时,高潮便到来了,那一刻无论是射门的球员还是场外的观众群情激奋,好象顷刻间所有人都射精了一般……在各个位置的球员中,前锋无疑是最受人们喜爱的角色,他们是男性的化身,象征着突破、征服、力量和刀一般的锋利和坚韧,守门员则是最容易遭受责难的,他们在这一轮的比喻中扮演的是女性的角色,高接低挡逆来顺受柔情似水任人宰割,倘若有人胆敢试图改变这一命定的角色,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前哥伦比亚国家足球队曾出现过一名绰号“疯子”的守门员依基塔,在球场上他总有出格之举,常常轻率地弃门而出客串起后卫甚至前锋的角色,有时能从后场带球一直杀至对方的禁区。在94年那届世界杯上就因为他的一次轻率的带球突破被对方的球员将球断下迅速反击而被破门,他的这次失误导致了哥伦比亚队在这次世界杯上的提前出局,回国后哥伦比亚的贩毒集团差点杀了他。在现实生活中,倘若一个女人想在性爱的过程中扮演男人的角色总是被认为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也是必然会遭到男性的报复的,依基塔的表现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那天我跟在五六个乳房似的足球走了很久,后来如果不是施楠喊我我肯定会被这个胖子带出命运的。喂,你还在吗?快出来!当时我和胖子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边缘,这时突然听到施楠的声音,我一惊赶紧离开了——我从施楠的身体钻出来时全身上下都汗湿了,我四下看了看问施楠,他走了?施楠说走了!看着我奇怪地问,你在里面干什么了?出了这么多汗?我说刚才我差点被一个胖子拐走。施楠说胖子?你怎么会被胖子拐走?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胖子用五六个足球引诱我跟着他走了很远,都快到郊区了!施楠问他想干吗?我说我也不知道,他的好象说我以后会是一个作家。施楠就笑了,说你是不是生病了,尽胡言乱语的!我说作家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就是整天坐在家里写几个字吗?施楠说得了,得了!你自个儿好生做梦去吧!见她的兴致不高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我问施楠,现在几点了?施楠说快十二点了。我说啊都这么晚了,我得走了。三下二下穿上衣服就要走。施楠冷冷地看着我,你就这么走了?我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吧!施楠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挺自在的,半夜三更地闯到我的房间里做了那件事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被她说糊涂了,问我做什么了?施楠急了,口不择言地回了一句,你做了什么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你让我以后……以后怎么做人啊嗯——!她哭了。我说你别哭,咱们有话好好说!说你妈个屁!施楠暴躁之下突然骂出了一句粗话。我没料到平日里那么文静的一个姑娘居然会骂出这种脏话。忍住气耐心地对她说,刚才的事呢都是我不好,我喝多了,头脑有点不作主……施楠大喝一声,放屁!头脑不作主怎么知道要和我干那事的!我被她骂得火起,硬硬地说了一句,那你说怎么办?施楠说你既然做了事就应该对我负责!我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试探着问,负责?怎么负责?施楠一口吐出两个字,结婚!我脑袋嗡地一声顿时乱了。我说婚姻大事我……我们还是要慎重……施楠侧着脸问,你想怎么慎重?我说我们应该冷静下来仔细考虑清楚……施楠说你干那事之前怎么不冷静下来先考虑清楚?我无言以对,讪讪地说不出话来了。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和她结婚,这一点你们都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如此便宜的事情会在今夜幸运的降临在我头上。沉默了大约三二分钟后我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俩结婚那王厂长会同意吗?施楠的脸刷地白了,眼里突兀地涌上了一层泪水,她歇斯底里里大叫起来,你流氓!滚,你给我滚!我不知她为什么会对这句话有如此剧烈的反应,口中喃喃说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清楚王厂长会不会同意……施楠突然将攥在手中的茶杯脱手朝我砸了过来,我根本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一道黑影挟着风势破空而至,我下意识地一低头,茶杯飞过头顶,咚地砸在墙壁上哗啦一声碎了,一看没有击中我,她又随手操起一只闹钟砸了过来,然后是饭盆、勺子、枕头、书本……一边砸还一边大叫,滚!滚!眼泪劈里啪啦地直往下掉。我一看不是事瞅准一个机会抱头鼠窜而去了。

亲爱的总统先生,后来我才逐渐了解了施楠发火的真正原因。施楠是在半年前进厂参加工作的,同时被分配来的还有她的十来个同学。在一群学生娃中间从事学生会工作的施楠无疑是最为成熟一个,进厂后很快便适应了新的生活,与工人们混得烂熟,人缘好得不行,而她的哪些同学则整天抱在一块儿很少与厂里其他工人交往,这一来更显得施楠出众的处事能力,那一段时间大伙对施楠如众星捧月一般,施楠随便往哪儿一站,不超过三二分钟身边便很快聚集起一帮人,但是麻烦也随之而生,接下去许多工人像约好了似的追求起施楠来了。事情是由一群老工人挑起来的,没多久他们就开始为自己的孩子向施楠提亲,这一来深深刺激了厂里为数众多的青工们,为了不让施楠这一资源从自己的生活中无端流失掉,他们也迅速地加入了战阵,向施楠展开了猛烈的进攻。在这方面施楠整体表现应该说还是不错的,略略花了一点心计后便退去了大部分追求者——劝退和吓退的各半,但是她对形式估计也有失误,那就是对林大国的死缠烂打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和防范措施,最后导致了林大国在一天的中午从厂部办公楼上意外失足摔死了。这一突兀的变故任谁也没能料到,但是这笔帐却牢牢地记在了施楠的身上,施楠也由此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大跌,从一个人见人爱的天使迅速转变成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魔鬼,人们对她退避不及,再遇到时连一句话都不愿跟她说了,大家以一份统一的情绪孤立着施楠,似乎想以这种方式争取他们一直期望在施楠身上得到的某一种东西,这一来便给一直在暗中觊觎施楠良久的王厂长提供了机会。那一阵因为一只鸟的原因王厂长被殷南生追得四处躲藏,不仅自己的办公室不敢呆了,甚至连自己本来的面孔也不敢轻易示人,整天以一副假面出现在人们面前,时而是一副乡镇企业家的模样,时而又成一个举止萎琐的农民工的角色,他以一副不停变换的面容逃避着来自殷南生的一份辨认与追踪,这一举措卓有成效,有很多次在路上和食堂和殷南生不期而遇时,殷南生愣是没认出他来,这一点让他很得意。让王厂长始料未及的是在他和施楠的接触过程中,他那每天一换的容貌也起到了关键作用,施楠首先是被他那副不停变换的面容蛊惑,继而才是被他的厂长身份的所震慑。加上当时周围环境的压力使得她对王厂长的主动接近便很依赖,有时王厂长出现得稍稍晚一点她都会生气,王厂长也很体贴施楠,每次都鼓励施楠要自强不息要在逆境中振作自己,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温暖着走到了一起。时间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与施楠同时进厂的那一批学生娃经过三个月的实习后被陆续调进了办公室,领导们有意无意地拉下了施楠,只将她晾在钢筋车间里不管了。林大国的意外身亡让她的名声扫地,也使她的人生境遇降到了最低点,这一点施楠自己也知道,所以对这样的决定不敢有任何的不满表示,只能在暗地里向王厂长哭哭鼻子,王厂长自然也明白施楠的用意,只得出面去找有关的领导疏通并与有关的部门协调,最后终于成功地将施楠调到厂部办公室做起了播音员。进了办公室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施楠和王厂长的“蜜月期”,施楠单独拥有和使用着的工作间更为他们的偷情提供了便利条件,只要情绪一上来两个人关上房门就干,从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是上班还是下班时间。好在一般的工人平时不来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干部除了厂长和书记之外就再没人能管得了这位背景雄厚的王副厂长——他在西安当兵时曾做过一位领导的警卫员,现在这位领导已经调到中央主持工作了,每天的报纸和电视上都有关于这位领导人的报道,而这位领导与我们这位厂长的一张合影就常年累月地挂在他办公室的墙壁上,处于这么一种雄厚的背景下的王厂长又有谁还敢说什么?别说是普通的干部工人,就是厂长和书记对他们的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这两个狗男女做起事来便显得有恃无恐的,有时上午刚刚上班,播音室里便折腾起来,先是床架咯吱咯吱地一阵乱响,然后是男声和女声交替的呻吟,到关键时刻呻吟声便被不住地放大、增强窜出房间弥漫了整个走廊,即使如此深受这种淫秽之声折磨得一些人也只敢小声地对身边人说上一句,听听!小喇叭又开始广播了!但是接下去始料不及的变故再次出现,施楠对于王厂长每天一换的容貌产生了依赖,每次作爱前都要王厂长化上妆才予以放行,可随着后来与殷南生的和好如初,王厂长对于化妆的热情却一去不复返了——既没有必要也没有了兴致甚至连化妆的技艺也大打折扣。有时心急火燎地找到施楠,却被施楠推三阻四地非要他化上妆才可作爱。王厂长一开始也不在意,认为这是小女孩的刁蛮顽皮习性使然,无论内心是如何地心急火燎表面上也要装出一副乐呵呵地样子顺应着施楠的要求,可是时间久了便不耐烦起来。化妆这种事很花时间,普通的化妆起码也要一二个小时,而一二个小时之后当初的内心里燃烧的那一份欲望也差不多冷却下来了,所以后来王厂长就不想再化妆了,但是不化妆施楠却兴奋不起来,以前每一次王厂长都以一副假面跟他作爱,甚至每一次的假面都不一样,有时是满面皱纹的老头,有时面孔白嫩的青年,有时又是胡须满面的汉子,但是不管面容如何变换,施楠的意识里始终存着王厂长本来的一副面孔,这潜意识里存在的面孔便成为她内心中或者两个人之间一切行为甚至是每一个细节和动作的抵押品,并且她也习惯了这个抵押品处于暗处的本质,一旦王厂长将它用于了表面反而让她觉得不大真实了,发展到最后只要王厂长不化妆她就没法和他干那事,无论王厂长如何哀求威胁甚至用强都难以让她就范。对于施楠而言与一张真实面容下的王厂长作爱让她感觉像被陌生人强奸似的不可忍受。她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很病态,也努力尝试过改变,有二次在王厂长没化妆的情况下咬牙和他干起来了,没二下便恶心连连,一张嘴便真的吐了起来,秽汁污水喷得王厂长满脸都是。对于施楠的这一病态反应王厂长也束手无策,最初那一阵他以为施楠是因为对他已婚的身份不满而引发出了这一病态反应,也信誓旦旦地说要和自己的老婆离婚和施楠结婚什么的,这一招倒是奏效了,但是时效却很有限,一二个星期之后就失效了,还从此留下了话柄,惹的施楠后来一没事便催他离婚,王厂长自然不愿意,和每一个男人一样,他对家里一个外面一个的格局很满足,一个也舍不得少,所谓的离婚也就是随口说说漱漱嘴顺便暖暖施楠的心,真要让他离婚是万万不可的。两个人后来便经常为此大吵大闹,一来二去之后双方都把离婚与否当作导致双方矛盾激化的症结所在了,而真正的原因却被忽略了。施楠对王厂长的感情便迅速淡了下来,在这种心理的作用下还无端地对他生出了一丝怨恨,暗地里有了与他分手的打算,只是苦于寻求不到一条合适的借口和途径,而我便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闯进了施楠的身体,所以那天我一提王厂长施楠就一榻糊涂地炸了。

接下去的一二天时间里我一直处在一份恍惚之中,我对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有点不大敢确定了,我真的把施楠睡了吗?顺着记忆中残留着一丝痕迹我找到罗小宾向他求证那天晚上是否真的跟他们一起吃过饭。罗小宾对我的问题很诧异,说你不会要赖人家张小泉的那一顿饭吧!我说没这想法,我只是对那天晚上的事情有点记不大清了,想问问你?罗小宾也没往深处想,随口说那天你当然吃了张小泉的请了,这你可别赖!我说我们吃饭时都干吗了?罗小宾说喝酒吃菜说话,除了这还能干什么?后来什么时候散的?罗小宾说后来你说要去上个厕所,下楼去了,再没回来!我问那我下楼后又去哪儿了?罗小宾笑了,说你糊涂了!你去哪儿我怎么知道?我态度暧昧地向他征询,你说我下楼之后会不会去找什么女人睡觉了?罗小宾哈哈大笑,这没准,这没准!哈哈哈!二天之后的中午我在食堂吃饭时还遇到过施楠一次,当时她和我在同一个窗口打饭,排在我身后三五个人之后,我打完饭转身离开时和她冷不丁地打了一个照面,看见她的一刹那,我慌得手一哆嗦,差点把一盆饭菜翻掉,施楠则跟没感觉似的,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便抹过脸去了。我依然无法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什么。那天中午食堂的菜单上列着这么几样菜名,萝卜烧肉、西红柿炒鸡蛋、青椒土豆丝……

转眼又到了星期四。这是一个大雾的天气,能见度很低,大街上所有的汽车都开着大灯,车行缓慢,道路因此比平时显得更为拥挤。进了单位后天气突然转好了,天空先是突兀地亮了一下,接着太阳就出来了,从天空铺陈下来的阳光里还夹着一股湿润的成份,软软地落在厂房、楼顶以及车间门前的一堆钢筋上。似乎是受太阳的感染,我一直昏沉着的大脑似乎也清醒了许多,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四,是施楠值班的日子,一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的心无端地慌了……车间分配给我的工作是扎钢筋模型,仍然是和我师傅搭档。今天我师傅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干活时那块手表不时地从袖口里露出来,浅绿色的表面晃得我眼花。我张嘴问了她一句,师傅,现……现在几点了?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回答道,九点十四分。我哦了一声继续干活,隔了不久我又问了她一遍,师傅现在几点了?她打量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手表说,九点十八分。接下去的十分钟之内我毫无道理地又一连问了她四次时间,最后终于把她问烦了,她狐疑地看着我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想跟我借钱?我连忙说没有!我没想跟你借钱!又不满地嘟咙了一句,我干吗要借钱?她说那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埋头干活不再理她了。她不会知道我其实是在盼着下班,我甚至希望今天的时间能跳过中午直接逼向黄昏,但是这一天地球转得尤其地慢,有很长一段时间太阳悬挂在头顶好象已经停止了移动,火辣辣的阳光烤得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烦躁不安的,但是我强忍着没再向她打听时间。中午下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是漫长而枯燥的一个下午,我在这一份时间里迅速地衰老着,感觉自己的头发已经斑白了才闻到下班的钟声。钟声使得工人们从紧张的工作中松懈了下来,他们收拾起工具,换下工作服三三两两说笑着走了,我磨磨蹭蹭地故意落在了所有人之后,我师傅是最后一个离开车间的,当时我还在水龙头前洗着手。她临走之前跟我交待道,小于,走的时候别忘了锁上车间门。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她看看我,似乎对我一整天的反常纳闷。工厂里安静下来了,白昼里喧闹的现场和车间已经被一派沉寂覆盖,黄昏像一把扫帚缓慢地划过天空,光线一层一层地暗淡下来,黑夜像一群饥饿的野兽静候在辽远的天际,随时准备着一声呼哨过后扑向人间。我很快换好衣服,这时才五点半左右,我看距离自己等待着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便端着饭盆去了食堂。我这会儿其实并不饿,只是想借此消磨一会儿时间。晚上在食堂里就餐的人不多,大多是一些住在厂里的单身职工,成家的工人差不多都是自己开伙,一般情况下并不会来食堂。我打了二份菜,一份是猪肝炒洋葱,一份是韭菜炒鸡蛋,等菜打进盆里后我才发现我居然打了一份猪肝,我从来不吃猪肝的。我坐在一张空桌子上心不在焉地一边吃着饭一边支楞着耳朵留神着周围的声音;我第一口吃的是一块鸡蛋,第二口吃的一块猪肝,就在我的牙齿咬入猪肝的内部的一刹那,厂里的广播响了,是一首非常熟悉的轻音乐,我咬着猪肝长舒了一口气,我最后往嘴里狠扒了两口饭菜后起身离开食堂。在食堂门口我稍稍站了片刻,晚风轻拂下的黄昏呈现出一种老照片一般的伤感气质,从广播里散发出那一股软绵绵的轻音乐更像是一种气味。对于工人们而言,每天的黄昏时分他们的心都是空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给他们那用钢筋水泥铸成的心脏带来别样的感触。我伸出耳朵最后辨别了一下漂浮在空气中音符,扭头朝着它的发源地走去。我一路上走得很小心,尽量不遇到别人,像个贼一样悄悄地摸进了办公大楼,上了二楼,施楠已经在播音室的门口等着了,看见我的一刹那她笑了,甜蜜地笑了。她的整个人陷在黑暗之中,惟有她的笑是黑暗中最明亮的。

后来的每个星期四晚上就成了我和施楠的约会时间。为了避人耳目,下班之后我不能立刻就去找施楠,我一般先去食堂吃个饭,或者去浴室洗把澡,以此来消磨时间,要等天完全黑下来——这时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左右——厂区里闲逛着的人逐渐稀少下来之后,广播就会骤然响起。广播里的节目大多是一些相声或者流行歌曲什么的,这一类的节目和我自然没有多大关系,与我产生联系的只有一首萨克斯管演奏的乐曲:《回家》。这是施楠规定下的暗号,只有听见这首乐曲我才能去她的房间,如果这首乐曲不出现我就不能去她那里,哪怕她的房间失火了我也不能去!当时施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好在每个星期四晚上这首乐曲起码要在广播里出现一次,对于我而言一次便已经足够。想想真有意思,在此之前我在音乐上的能力几乎为零,唯一的能耐也就是抻着调儿哼上二句流行歌曲什么的,还只能是二句,超过二句就得改唱为念了,为此常遭到周围人的嗤笑,但是《回家》这首萨克斯曲对于我却是一个例外,我只听了三二次便记住了,平时闲来无事还能用口哨吹出它的旋律,其节奏、音准以及对一些细节的处理与原作的水平不相上下,对于这一份突如其来的能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或许是爱情的力量吧!令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是这首曲子后来还被植入了我记忆深处,形成了我身体激素中的一部分。在结束了和施楠的关系的三个月之后我又有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老工人的女儿,人很朴实,对我百般顺从,我们第三次约会我便软硬兼施地把她弄上了床,等上了床扒光了她的衣服我却发现了一个令自己伤心疾首的事实,我不行了。下身的那玩艺儿牛皮糖似的软软地耷拉着,这令我大惑不解,这一情景以前从没出现过,以往和施楠在一起时还没怎么样呢它便已经强硬起来了。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当时我的内心欲望极其强烈,依照经验这一份欲望可以完全将下身那玩艺儿刺激得跟铁一般坚硬的,但是此时此刻还就是不行,任我如何努力——哄它拨弄它甚至诅咒它全不管用,它自始至终坚持着一副孬种模样。老工人的女儿一开始还故作羞涩地侧卧一旁保持着处女的姿态,等了半天看我这边迟迟没有动静也慌了,转过身来帮我一起拨弄它,想把它机器一般地发动起来,她的动作一开始挺温柔的,拨弄了半天看没有效果动作便粗鲁了许多,幅度越来越大下手越来越狠,感觉像对它有着万般恨意,要将它连根拔起来似的,她后来还用别的方式逐一尝试了一番,其中包括用乳头摩擦,然后又将它含在嘴里吮吸,把自己折腾的一头一脸的汗,但是我那玩艺儿纹丝不变,最后她愤愤之下甚至对我的人品也产生了怀疑,停下手质问我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有病?我委屈地说,没有啊!前一阵还好好的!她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应该告诉我真相,这种事是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的!我着急地说,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病!她将视线缓缓移到我的下身,轻微地哼了一声,鱼一般地滑下床沿三下五除二地套上衣服就走了。隔了一个多星期,她妈妈知道了这件事。老太太生怕自己的女儿婚后守活寡,一天下午特意把我叫到她们家。那天老太太拽着我说了半天的悄悄话,仔细地询问了我“病情”的来历、期限等问题。我们谈话时厨房的炉子上一直在炖着一剂中药,药味浓烈,薰得整个房间都是苦苦的药味,也不知道这一家里谁生病了。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老太太给我下了任务,这种病不能拖,要抓紧治疗!我连声附和说是的是的,我下个星期就去医院!老太太说,别等下个星期了,我这儿已经为你配了药了。起身进了厨房,把炖在炉子上的药罐子端下来,用一块抹布垫着手,提起药罐倒了满满一碗药汁,然后端出来放在我面前。这药是我特意找人给你配的,效果很好的,你快喝了吧!我的嘴里立刻变得苦涩起来,我不以为自己是需要这碗药水的,即使事实证明这一阵我的身体的确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障碍但也并不表示一定就是病,可是面对老太太这一番好意我也不忍拒绝,硬着头皮将那碗药水喝了。从那天之后我每天下班都要去她们家一趟,吃药,这种药又苦又涩,闻一下头都疼,但是当着老太太的面我还不能不喝,每次呲牙咧嘴地喝下去之后老太太都要关心地问一声,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好一点?好象我喝下去的是立杆见影的春药!每次喝了药之后我的小腹中都热乎乎的,这种热乎劲有时能持续一个晚上,到了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我下身的那玩艺无一例外地总是直挺挺硬梆梆的,这让我对药效也深信不疑起来,所以面对老太太的问询我总是满怀信心地回答,挺好的!挺有效果的!老太太听了就很高兴。二个星期之后老太太掐指一算时辰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一天晚上留我在她们家吃了一顿饭,饭后借口晚锻炼拽着老伴出去了,把自己的女儿留给了我。等他们出去之后我拽着他们的女儿在房间的大床上试了一把,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挺正常的,刚一搂住她的腰我下身那玩艺便迅速地硬了,在她欲拒还休的亲密配合下我们很快褪下了各自的衣服滚到床上里去了。人刚一上床,一直坚挺着的家什却一点一点地松软了下来,老工人的女儿在这方面尤为敏感,发现情况不对,伸手便将它捞在手中,似乎想掌握住它最后的一点坚硬不使它轻易流失,但是它还是不可遏制地软了。等确定它已经无可救药了之后老工人的女儿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一看情形不对,也顾不上许多了,强行脱开她的掌握跳下床飞快地套上衣服逃走了。从此再没去过她们家。随后的半年时间里我一直生活在自己的软弱之中,半年之中再没敢碰过任何一个异姓,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遭遇到那首萨克斯乐曲《回家》后这种局面才被打破。我清楚记得那天是7月39日,星期三,是我们单位发薪日。下午我领到了盼望了一个月的工资,一共是五百块钱。我很早就想买一双皮鞋了,上个月逛街时我在鼓楼百货商店看中了一双皮鞋,本来准备等发了工资就把它买下来的,可是没曾料到四车间的老杨突然结婚,那个月的工资有一半被当做彩礼送出去了,所以买鞋只好被延续到了这个月。下班后我径直去了鼓楼。等到了鼓楼天已经黑了。在路过一家夜总会的门口时我被一位站在门口的拉客的小姐拦住了。这家名为“吉祥”的夜总会座落在鼓楼大钟亭的下面,门面很小,门脸的四周布置了一溜蜘蛛灯,闪烁的灯光犹如一只爬行着的昆虫;门口还挂着一只大喇叭,里面正放着一首软绵绵的乐曲。正是萨克斯演奏的《回家》。一听见这首乐曲我就走不动了,我分明感觉到了自己身体某个部位在悄悄地变硬。我站了下来。门口的那位小姐本来并没有打算拉我入伙——某种职业的敏感使她一眼便判断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可以一掷千金的豪客,但是看见我突然站下来,出于职业的惯性仍然热情地向我招呼道,老板,进来坐坐吧!我说不不不,我还有事。嘴里说着脚却迈不开步子,我下身那玩艺硬梆梆地顶着裆部让我难以动弹,这一变故让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那长期软弱的下体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坚硬?小姐见我嘴上说不脚下却纹丝不动便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更加起劲地招呼我道,先生,进来坐吧!我们这里小姐都很漂亮的!一边说着话一边凑了上来,像老朋友似的挽住了我的一只胳膊,一使劲带着我便向里面走去。我那坚硬的下体紧紧地抵着裆部,微微的疼痛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浅显的快感,处于这种状态下的男人显然是不具备抵抗能力的,我像一个俘虏似的随着她缓慢地向前挪着步子。因为坚硬的下体的干扰,我的行走显得很笨拙,我想自己大概就是那种所谓见了女人便走不动路的男人吧!为了不使行走的动作对下体产生更大的磨擦,在行走的过程中我必需时不时地要哈一哈腰,委屈一下自己,以便为下体和裆部之间多争取一点额外的空隙。身边的小姐察觉到了我的异常,瞥了一眼我的下身忍不住笑了,我则像一个伸手即被逮住的贼一样脸迅速地热了起来,羞忿之下停下脚步不肯随她再走。小姐显然还不知道她无意中的一笑已经深深刺伤了我,笑吟吟地对我说,别急,等会有你使劲的时候!我黑着脸说,我不进去了。小姐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嘴贴着我的耳边悄悄地说,没关系的,来这儿的很多人都这样的!这更是一句屁话,我也懒得理她,站着没动弹。小姐这下慌了,她生怕失去我这个即将成为她顾客的对象,急忙转换口气说,这有什么呀?这是人的自然生理现象,又没什么丢人的!一拽我的胳膊,走吧,跟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下想想也的确如此,这的确没什么丢人的,它就是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真有意思,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还需要一个三陪女来告诉我,难怪现在的城市里的三陪生意如此之好,原来这些三陪女们在表面的业务之外还额外承担着对男人进行的观念教育的责任,这恐怕才是她们深受男人欢迎的真正原因。

夜总会设在地下,进门之后我们下了很长一截楼梯才正式进入大厅,夜总会果然是一处名副其实“地下场所”。大厅的一侧是服务台,服务台对面是一排沙发,上面坐着一溜的年轻女性,一个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一看到有人进来眼睛刷地全亮了,直勾勾地盯着我,像一群被饥渴了千万年的女妖怪。一个男性服务员迎上来,领着我的小姐跟他耳语了二句,服务员引导着我们穿过大厅进入了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的两边全是包间,包间的门紧紧关着,从里面隐隐透出一丝歌声。服务员把我们领进其中的一个包间。包间很小,光线暗淡色彩迷离,散发着一种幽幽的绿色,很暧昧的一种氛围。包间里有一排沙发,沙发前是一张茶几,与沙发相对的一套音像系统。我们坐下后又点了必不可少的瓜子和饮料,服务员似乎嫌我点的东西的价格太低,皱了皱眉,转而面朝向了小姐,小姐哗啦啦又点了一瓶红酒和一个果盘,我有点心疼刚要说话,小姐转脸朝我微微一笑一伸手按住了我的大腿,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轻柔地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亏的!我也就没好再说什么。服务员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为我们送来了点的东西,最后离开前极为规范地说了一句,请二位慢用!顺手将包间的门带上了。他一离开我和小姐便迅速地抱成了一团。就这样,在和施楠分手了三个月之后,我终于迎来了一次成功的性爱。那位小姐果然没有食言,在性事的过程中尽心尽力,一点都没偷懒。

我的性能力就这样被一首乐曲恢复了。后来每当我与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时总要有《回家》这首乐曲的辅助才能行性事,否则便跟一个废人一般。这种局面一直持续至今。这首乐曲对我而言犹如毒品一般,伤害着我的同时又让我对它无限依赖。大概是在我和施楠分手半年之后,这首乐曲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洪水泛滥般地流行起来了,那一阵城市里几乎每一家的电台和电视台都在播放这首乐曲,弄得满大街都是如泣如诉的《回家》,有时我走在大街上或者和朋友们在饭店里吃饭稍一不留神这首曲子就冒出来,只要音乐一起,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具美妙的女性身体,这女的大多数时候是施楠,偶尔也会变成诸如巩俐、关芝琳以及后来的章子怡、周迅等一些当红的影视明星,总之音乐中的她们一丝不挂玉体横陈……每当这时我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下身那活儿不分场合不由分说地立刻变得硬梆梆的,像根棍子似的跃跃欲试……那个阶段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过大约一年之后这一股热潮退了,萨克斯管演奏的《回家》最终被一首歌唱珠穆朗玛的流行歌曲代替,我才逃过了一劫。

我和施楠的约会都是在极其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前前后后一共持续了三个多月,始终没被别人察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副厂长对施楠的移情别恋难以接受,他像一只猎狗似的在我们周围转悠个不停。后来他可能从空气中嗅出一丝可疑的气味,有一阵没皮没脸地死命缠着施楠,白天上班时间倒还知道收敛一些,可一到了星期四晚上轮到施楠值班时就胆大妄为起来,经常幽灵一般地窜到施楠的房间里涎着脸要和施楠发生关系,有好几次我在外面等着广播里出现施楠的信号,左等右等渴望中的那首乐曲却迟迟没有出现,最长的一次从五点钟下班一直等到十点,广播里一晚上都在放着侯宝林的相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住了,偷偷摸进了办公楼,刚爬到二楼就看见施楠的房门大敞着,施楠在房间里厉声呵斥,出去!你给我出去!然后就听见副厂长低声下气地哀求道,我们来一次吧,就一次!最后一次!那一阵副厂长是我和施楠最大的担心,我们都担心被他撞破我们之间的秘密并为此遭到报复,毕竟他是厂长——尽管是副的,与我相比施楠还怕她和我秘密一旦曝光会使自己的名声受损,所以我们基本上都避着他,即使如此也经常会被他突然撞上。副厂长每次出现总是在我和施楠意乱情迷的紧要时刻,遇到副厂长来了,我便钻到施楠的肚子躲上一会儿,等他走了再出来。随着副厂长对我们越来越频繁地滋扰,我开始微微有点不安起来,我开始怀疑自己和施楠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点不够正常,我们每次见面总是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作爱。这当然不是问题,问题是我们之间除了作爱好象就没有其他可做的事情了。我曾向施楠提议以后作一些改变,譬如以后不一定非要将约会的时间定在每个星期四的晚上,平时也可以见见面一起逛逛街看看电影吃吃饭什么的——这可是每一对恋爱对象都必须经历的程序,但是施楠一口拒绝了,她的理由是我们俩之间才刚刚开始,还不到公开这种关系的时候,再说这一阵副厂长盯她很紧,万一被他发现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对她的这一借口我不是很认同但是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在内心中暗暗憧憬着有那么一天,我和施楠轻松惬意地走上大街并能不断地遇到熟人,我们会热情与他们打招呼,如果对方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如果他们还带着自己的孩子,我们也愿意逗逗那个属马的孩子——假如他(她)恰巧属马的话——我们会毫不吝啬地夸他漂亮聪明,长大之后一定能出人头地等等……可是这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我和施楠每次的见面都局限在她的小房间里,房间里除了我们俩还有桌子板凳和床这些没有生命的物品、见面时说不了两句话就相互拥着滚到床上去了,好象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当然作爱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和每一个男人一样我对它存有天然的好感,我只是不想把两个人的关系(男女关系)仅限定在这一点上;这种事是男人都会,施楠并不是非我不可的。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有点沮丧。尽管这一份爱情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认它的确为我带来了许多快乐,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改变了我。以前隔不了三二天我就要跟别人打上一架,这几乎成了我身体内部的某种生理需要,如果二三天之中不打架我身体里就跟钻进一千只蚂蚁似的又痒又疼,整个人耷头蔫脑地全没了一丝生气和色彩。但是自从和施楠好上了之后我像被换了一挂心脏似的突然对打架丧失去了兴致,不是不想打架而是整个就想不起来要打架。我沉浸在一股爱情的气味之中,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人也变得和善宽容了许多,即使偶尔跟别人发生了冲突——生活中冲突总是免不了的——我也一笑置之。对于我的这种突兀的转变很多人很疑惑,私下里他们常互相打听,咦,他最近怎么了?好象不大对劲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在他们看来我这一番突然的转变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谁也没想到我的转变其实是因为爱情。

我和施楠如此这般地厮混着,每次广播一响我的眼前便浮现出施楠的身影,后来的日子里我完全被广播钳制住了,它几乎主宰我全部的感情的起伏和走向。除了音乐施楠还经常广播中播放一些相声作品。她自己比较偏爱侯宝林的作品,有一阵广播里尽是一些《关公战秦琼》、《醉酒记》等几个名段子。我清楚记得我和施楠相互勾搭的那天广播里放的就是《关公战秦琼》,可是不久施楠又喜欢上侯先生的公子侯跃文的相声了,接下去广播里几乎每天都在放候跃文的作品。想想也真是可怕,从侯宝林到侯跃文,期间起码要相差三二十年的时间吧,可能正是这种变化引发了我的错觉,我和施楠在一起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三个月,但是最后留下的种种惊心动魄的复杂感受却似过了三十年一般,这与广播里播出的相声跨度一致。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我每个星期四的晚上都要跑到播音室去和施楠鬼混,在肉欲的一次次地满足之中,漫长的三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在我和施楠分手的那一天,我看着面前深爱的女人,惊奇地发现与二三十年前的相比她居然没有一点变化,依然是那么年轻、漂亮、诱人,我不清楚时间是在那一点上偷停下来的,使她得以成功地保持自己青春的容颜直到三十年之后的今天。事实上某种变化在一个多月之前便已经产生了,但是沉浸在爱情中的我并没能在第一时间里意识到这一点。变化首先从厂区的广播开始的。我在前面曾经告诉过大家,每个星期四晚上施楠都会在广播里放一首萨克斯乐曲《回家》通知我去她那里,她规定必须是在听到这首曲子之后才能去她的房间,我每一次也都是按章行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出格之举。想想也真有意思,和施楠在一起的那一段时间我幸福温驯得就像一条无限忠诚的狗或者比无限还要忠诚的木偶,施楠牵一下我就动一下,她每牵一下我就必须跟着动弹一下。可即使如此也没能维持住我们之间的爱情。那个星期四的晚上下班后我先去浴室洗了一把澡,顺便在食堂里吃了晚饭,然后回到车间的更衣室里耐心地等着施楠的召唤。厂区里的广播一直在响,却始终没有出现期待中的那首音乐。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广播突然停止了,像断电似的吱地一声将一首歌曲掐断在前奏部分,那是一首男声演唱的情歌,感觉中歌手刚刚运足了一口气还没来及张嘴……我满心指望着广播还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响起,一段熟悉的旋律依然会从大喇叭里传遍整个厂区。但是它终究没有再响,我在空旷的车间里一直等到凌晨三点多钟,最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个原本充满幸福愿望的星期四就这样被忽略了过去,在煎熬中转眼又到了下一个星期四,当天晚上广播一直在响却始终没有我需要的那首乐曲出现,然后又是一个星期四,等到第四个星期四过去后我终于知道施楠哪边已经出现问题了,但是会是什么问题呢?我寻找一切机会和可能接近施楠,在食堂、浴室门口等公共场所频繁出现以期能堵到她一次,当面向她问个明白。但是施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有时下班后拎着大包小包地去浴室洗澡,远远地一看见我站在门口立刻转脸就避开,我如果一直站在原地她就一直不再出现,后来似乎是为了避免和我照面她都不怎么在厂区露面了,整天蜷缩在办公楼里,而我明明知道她在里面却不能冲进去找她,那么地无奈。

隔了没多久,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遍了全厂——施楠要和王厂长结婚了。这个消息让全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人们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吧!这两个人怎么会搅和到一起了?此前很多人都不知道王厂长与施楠之间有这么一层关系,接下去还有另外一个疑问,王厂长不是结过婚了吗?知道内情的人就回答,离了!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这样,王厂长为了施楠毅然决然地和老婆离婚了,原本纠结在施楠内心中的不快随着王厂长的离婚而烟消云散,这也是她后来对我一直避而不见的原因。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和施楠之间最后竟然会演变成这么一种结果,由我和她开始,最后却由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结束,我则被结果排除在自己的爱情之外了;事情发生之前没人提醒我,之后也没人来向我解释原因。发现这一点后我都要崩溃了,接下去的数日里人昏昏噩噩的,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有时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干嘛要来到世上……似乎是刻意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一个星期后王厂长和施楠闪电般地行了婚礼。婚礼是在一家大饭店里举行的。因为是厂长结婚,有许多工人都主动送礼祝贺,为减少不必要的繁琐,最后干脆由每个车间的车间主任代收礼金,然后由车间主任代为邀请参加婚宴。那天我们车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去了,有一二个没出钱的工人也受到了邀请。

婚宴一共有二十多桌,宾客大部分是厂里的工人和一些中层干部,席间新郎和新娘频频起身向客人们敬酒,每到一桌便激起一阵哄笑声,一桌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荤话,还不时制造一些额外的借口灌他们俩的酒。王厂长和施楠都是好酒量,酒到杯中便一饮而尽,平时真看不出来他们竟有如此的酒量。转了一圈后两个人便来到了我们这一桌,两个人挨个和我们碰杯,施楠面色平静,与我碰杯时还非常得体地轻轻说了一句谢谢,端着酒杯的手迅速地滑向下一个人。这么一阵以来这是我距离施楠最近的一次,她身着一袭婚纱,脸上的妆也上得重了,与平时相比,她身上还额外多出了一份艳俗之美。一杯酒喝下去后,王厂长又把自己和施楠的酒杯满上,先对车间主任说,施楠在车间时受你很多照顾,多谢了!和施楠一饮而尽。他们离开后,坐在车间主任旁边的二五突然一脸坏笑地转向我说,施楠怎么也不单独敬你一杯?一句话惹得一桌人全笑了起来。二五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这一玩笑,跟着众人呵呵地一阵傻笑。我的右手短促地一跳,剧烈地颤动起来,脸色也迅速地黑暗了,眼睛死死盯着二五……桌上的人止住了嬉笑,有心想帮我们园园场却又找不出恰当的说辞;毕竟眼前的这一切并不完全局限在我和二五之间,它还牵扯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此时正披着一袭婚纱站在新郎的身边……所有人都看出了其中的危险,唯有二五却浑然不觉,他起身朝施楠所在的方向高声喊了一句,新娘子快过来!这一番做作的表演再次引得全桌人的一阵爆笑,我的右手抖动的愈发厉害了,牵动着整个右半身都在微微颤动,车间主任看出了不妙,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说,小于,来咱们喝一杯!另一边的一位老工人则拚命地向施楠摆手,施楠一看便收回了脚步,新郎正忙着和一些人说话,也没在意,我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端起面前的酒杯和主任一饮而尽。二五后来也看出了端倪,没再惹我。一桌的人轮番地邀我喝酒,似乎想以此牵扯住我,喝到最后我醉了,醉得一榻糊涂,当场就吐了。在呕吐之前,我先是不明原因地接连打了三四个嗝儿,身体像发生了气阻一般,每打一个隔儿身体便剧烈颤抖一下,舌尖下面稠液泉水地往上冒,压都压不住,舌头都酥软了,然后从胸口——不是胃部——忽然翻腾起一股力道,它向下卷起储存在胃里的食物,呼地一声从嘴里扔了出来,污液秽汁喷在了酒桌上,全打在那一干还未吃尽的菜肴杯盘之上,我呕心沥胆地狂吐不停,一桌人都手足无措,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后我舒服了一些,眼前晃动着嘴脸却变得奇形怪状的了,它们像失去了身体的连接,像一幅幅飘浮在半空中的图画,嘴巴一张一合地却不发出声音,这可真有意思,我看着看着不由得呵呵呵地傻笑起来,这一笑更是把他们搞得没了主张,我一边笑嘴里一边鼓动他们说,把新娘子给我叫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我说你们别怕,去叫她,我要亲她一下!主任看不是事,附在我的耳边说,今天是厂长的大喜之日,别胡闹!我根本没听清他的话,一根筋地嚷嚷着,我要新娘,我要新娘!主任终于发现我是醉了,向其他的人使了眼色,三五个人起身围拢过来,两边胳膊一拽把我一下架了起来向门外走去……中途有一个穿这婚纱的女人跑过来问了一句,他怎么了?架着我的人就说,喝多了!我则对穿婚纱的女人说,你去给我把新娘子叫来,我……要吃了她……嚷嚷着被人抬走了,这几个家伙并没有对我负责到底,他们把我架出饭店后随随便便地把我扔在了路边一家商场的大门口,然后又回到饭店继续吃喝去了。那天夜里我在大街上昏睡了一夜,早晨五点多钟的时候我被冻醒了。大街上空旷寂寥,街灯在微微展开的晨曦中勉力地支撑着盘旋在灯光上方的最后一抹黑暗,我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旁边就是一滩呕吐物,在空气中散发着阵阵酸臭味。我的脸对着它,一动不动,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滩垃圾,恶臭扑鼻,或者是一挂鼻涕,被人们哧地一声擤出来,随手扔在了地上。黎明前的大街上空旷异常,偶尔有一二个行人从我身前经过时也是掩鼻疾行,生怕沾上这份气味似的。最后的意外出自一个黑人。他从人行道上一路走过来,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斑点狗,那碎片一般的点点白色在黑夜的街头音符一般地跃动着,走过我身边时黑人和狗吃惊地朝我连连张望。黑人长得很精神,脸型周正身材挺拔,肤色像被上了一层釉似的充满了健康的光泽,两只眼睛在他的肤色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墨绿色的意味,亮晶晶的煞是动人,脸上倒是残留着一缕稚气,看样子也就十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不过总的来看这种品种的黑人在世上并不多见,印象中除了乔丹等少数几个混蛋之外再无别人。他上身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脚下蹬着一种厚重的高帮皮鞋,给人的感觉像个艺术青年,而被他牵在手中的那只斑点狗则像个哲学家,等黑人一停住脚步,它便盘着后退坐在了地上,扬着狗眼冷冷打量了我一会儿,又起身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它先在我的脑袋上嗅了嗅,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耳朵,它的舌头湿漉漉的,舔在耳朵上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象在提醒着我什么,让我别忘了,千万不要忘记……可我却累了,累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躺在地上任由它舔着,连姿势都懒得换一下。斑点狗舔了两下便停下来,它后来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向前持续地挣扎着,似乎打算绕到我的屁股后头去,但是这一次却被它的主人制止了。他朝小狗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抖了抖绕在手上的橡皮绳,斑点狗朝我最后看了一眼,轻轻晃了晃尾巴跟着它的主人走了……

我的爱情终于被一条小狗结束了。这一次的打击对于我而言是毁灭性的,它几乎摧毁了我在生活中刚刚建立起来的有关爱的信念——我原以为通过爱是可以在生活中建立起自己的尊严并划出自己的领地的,可是未曾料到生活却以一种近乎玩笑的方式摧毁了这一切。那一阵我连呼吸都很艰难,总觉得呼吸道里咯着一枚异物,一种怨愤使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正是这种对生活的刻骨仇恨重新激起了我右手的病变。在此之前我并没意识到我的右手已经在生活中生病了。在施楠结婚后的半个月左右,一天午休时车间里的一群人坐在一起聊天,我坐在一旁独自抽烟,这一次打击使得我在生活中麻木了许多,平时都不怎么和别人说话,因为我的这一态度别人也不怎么搭理我,在他们眼中好象没我这个人似的。香烟抽到一半的时候,夹着香烟的右手无端地颤动一下,我以为是右手累了,下意识地将香烟换到了左手上,可右手的颤抖却并没因香烟的转移而消失,香烟离手之后仍然微微地颤动着,一下强似一下。当时在我的身边有一个工友在打盹,脑袋一会儿滚向一边,一会儿又滚向另外一边,内部像有一个自动装置似的,睡得脸上油腻腻地,嘴角还挂着一条口涎,像一条蚯蚓。我的右手忽然便对这张脸产生了极度的恨意,一只手突然攥成了拳头,失去控制了一般就要朝那张脸打了过去。我被右手无端的举动吓了一跳;自从和施楠恋爱以来我再没和别人动过手了。我憋着一股劲将不住弹动的右手压下了。但是右手并不死心,玩命之徒般地在暗中继续挣扎,我渐渐感到有点控制不住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作出一副很无聊的样子走了出去,正在聊天的众人停顿了一下,等我走出去后又继续聊了起来,没人发现我的异常。车间工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地面上散落着一地的钢筋。机器也停下了,吊车上还有一捆钢筋悬挂在半空中。这是装卸工们的杰作,他们总是这样,不管活干没干完,反正下班铃声一响立刻就撒腿走人,如果遇到周末这一捆钢筋有时能在半空中吊上一二天,这肯定是规定所不允许的,事实上以前也发生过吊车上的钢筋意外坠下砸死人的悲剧,我们车间上一任车间主任便是为此下台的,那一年全车间还被扣了年终奖金,可是装卸工们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我注意到连接这捆钢筋的钢丝绳有一段被严重磨损了,最外围的几缕钢丝已经断了,泛起了毛边,也就是说这一捆悬在半空中的钢筋其实已经很危险了,钢丝绳随时都可能断裂而导致这一捆钢筋坠落下来。这时一直颤动着的右手毫无预兆地突然向上弹了起来,我本能地就想拒绝,但是晚了一步,它抢在我的意志之前带动起胳膊已经向上伸了出去。它的目标显然是我头顶上那一捆钢筋,可即使加上胳膊也还是太短了,连够了数下也未能如愿,那一捆钢筋悬挂在半空之中,像悬挂在枝头上的果实一般结实,这愈发刺激了右手,它暗暗调动起两条腿的力量,疯了似的一蹦一跳地够着那一捆钢筋,我终于察觉了右手的险恶用心,它是准备把这捆钢筋拽断然后借它的坠落之势砸死我,意识这一点后我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想赶快离开,双腿却不听使唤了,它们已经被右手牢牢控制住了,仍在一蹦一跳地配合着右手的努力,意欲把右手送上愿望的高处。在双腿的带动下我身体中的绝大部分都已经背叛了我的意志,大脑、腰腹包括眼睛等都已经归顺了右手,唯有一只左手还保持着对我的忠诚,在意志已经无力对右手的疯狂举动进行任何约束的情况下,我的左手开始了对右手的干扰,每次身体跃起右手向上刚一伸出,左手立刻飞出一掌,啪地一声便将右手打得偏离了方向,使它的一次努力便浪费了。我在那一捆钢筋下面一遍一遍跳跃,右手不断地向上伸出,左手则不断地击打着右手,毫不夸张地说那天正是由于左手的努力才使我幸免于难。我在那一捆钢筋下蹦蹦跳跳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到上班的铃声响起,右手才停止颤动恢复了平静,这时我已经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了,瘫坐在地上呼呼直喘气,陆续而来的工人们看见我这样以为我是病了,纷纷跑过来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右手平静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犯了一次病。当时在干活的中途我跑到休息室喝了一口水,出来时正好路过切割机前,那三个负责下料的操作工都没在,切割机正哐当哐当地在空转着,切口一咬一合地,每次一咬合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的右手激动地一跳,立刻又颤动起来,在右手的驱动下我紧张地扫了周围一眼,周围的人都在紧张地忙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右手愈发地疯疯癫癫起来,一颤一颤地便往刀口下递。这时候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左手首先察觉到右手病态的企图,就在右手一动之际,左手及时伸出死死一把攥住了右手手腕。右手使劲要往刀口上送,左手则将拚命地将右手往旁边拉扯。左手的力道显然不如右手,争执了一会儿后便落了下风,右手一使劲带动着左手一起向刀口伸了过去……正在这关键时刻三个操作工回来了,看到这惊险一幕吓得大喝一声,你干什么!疾冲上来一边一个把我死死抱住了,我一边挣扎一边继续将双手往切割机的刀口下递,右手那颤动着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合三人之力都控制不住,最后干脆带动他们的六只手一起向刀口递了过去,这三个家伙吓得魂都没有了,失声尖叫,周围的人听到叫声一起跑出来,看见这情景大惊失色,涌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我拽开了,其中的一个人赶紧把切割机关掉了,切割机哐当一响停下了,这时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切割机被关掉的一刹那,我的右手突然甩开其它的手的掌握,突起一拳狠狠打在那个关掉切割机的人的面部,一拳便将他打倒了。这是自从和施楠好上之后我第一次打人,这一拳不仅让周围的其他人同时也让我自己愣怔起来,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所有的目光都是冷冷的,那个被打的人更是一脸地愤恨,坐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我,两眼直欲喷出火来一般,而我的右手还在不住地颤动着……

从这天起我的右手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方式,它再也不自寻短见了,每次一旦颤动起来便就近找个什么人揍上一顿,绝大多数人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挨揍的,被揍了之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就这样我在生活中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起点,当初因为爱情而收敛的恶行随着爱情的破灭又迅速回到了我的身上,并且比原先更加地不可理喻。以前打架总还需要一个借口和理由的吧,可现在这一切统统不需要了,右手的颤抖就是理由,当然这一点别人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看来我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恶棍,一个恃强凌弱无恶不作的混蛋。对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任何的解释都会被认作是一种狡辩,尽管恶行全来自右手的自主行为,但是它毕竟是长在我身上的,是我身体中的一部分,如果非要说它的行为跟我的意志无关任谁也不会信的。事实上打人不仅仅给右手也的确为我的内心带来了莫大的安慰,一段时间打下来之后,我的右手颤抖的毛病居然渐渐地痊愈了,它后来只是在要打人的时候才会出现颤抖的症状,而一直与右手誓不两立的左手也与它和好如初了,两只手在对待打人态度上极其地一致,往往右手一出左手立刻跟进,组织严密配合默契像二个兄弟。

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还有一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数月之后在一次下班后洗澡时,为争一个浴位我失手打了一名厂里的老劳模,本来这也不算什么的,我既没有把他打伤,也没让他出多少洋相,争得了他的浴位之后便洗了起来,可这名劳模却咽不下这口气,那天他穿着一条内裤浑身湿漉漉地冲出浴室,在厂区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最后在麻将桌子上找到了保卫科长,正期待着一张“红中”的保卫科长一听他告的人是我,头立刻大了,说你跟他较什么真呀?他有病你也有病!也不管他,埋着头一心一意摸牌、叹息然后打出一张刚摸到手的“白板”。老劳模的怒火愈发旺了,威胁说你要不管我可就报警了!保卫科长再次伸手摸牌,一边摸牌一边回他,好啊,好啊!我正愁没法治他呢,你如果能走走后门让警察把他铐进去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啪地将牌拍到桌子上,“红中”!哈哈哈!老劳模气得掉头就走。他先回了一趟浴室,想把自己的衣服穿上然后再去报警,谁知到了浴室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也被人偷了,衣服口袋里还有他刚领到手的当月工资。这一番变故对老劳模本来就很脆弱的神经无疑又是一次重创,内心中的愤怒使他丧失了起码的理智,他竟然褪掉身上最后一条内裤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地跑了出去。从这天起老劳模就不肯再穿衣服了,整天都是赤裸裸的,也不避人,无论是在车间干活还是去食堂打饭都是一丝不挂的。老实说他的裸体很难看,一点也比不上他穿上衣服时给人的感觉,而且身上赘肉堆积,肤色灰暗,皮肤也松松垮垮的,只有臀部细嫩白净的呈现出一条内裤的形状,十分地醒目。老劳模显然是妄图以这一极端行为引起厂领导对他不幸遭遇的关注并寻求一份理想的结果。滑稽的是在坚持裸体这一极端行为的同时,他对工作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认真和负责,干起活来依然跟以前一样地玩命,哪里有艰苦哪里就有他,苦活累活脏活样样抢着干,除此之外饭量也很正常,情绪似乎也稳定,午休时仍然会找人下下象棋什么的,只是衣服无论如何是不肯穿了,好在当时正值夏天,不穿衣服其实也顺应了人的内心和身体本身的需要,同时还省却了每天洗衣服的程序。对此感到不适应的是厂里的那些女工。一个厂就那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的确有点不大方便,年龄稍长一些的妇女倒没什么,有时在路上遇到了,她们还敢跟劳模开二句玩笑,哟,师哥!家伙不小呀!但是年轻女工们却对此无法容忍,当时我们厂里有不少未婚的年轻女工,有十多个还是像施楠那样刚进厂不久的学生,对于这么一种年龄的女性而言,任何一个异性的裸体都是有毒的,也是她们的视线和心里无法承受的。有一个名叫杨锋的女学生因为一天中午在从食堂打饭回来,正巧遇到迎面过来的老劳模,无意中她瞥见老劳模的私处,随即便咯地一声被什么噎住了似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身体一个劲颤抖着,然后一头栽倒在地。厂里立即派人将她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了……除了杨锋这一事件之外后来还闹出一个丑闻。有一个绰号为“骚货”女工逢人便说老劳模有二次乘她一个人的时候突然出现,一边诡笑一边朝她抚弄家伙……因为这个女工本身的名声并不好,所以大家对她的话也不是太相信,但是接连出现的这些事情终于是让不愿置身其中的厂领导们有些坐不住了,他们考虑到这件事对厂里正常的工作气氛以及对老劳模本人名声的不利影响——毕竟老劳模是厂里的一面旗帜啊——没办法只得去找老劳模做工作,希望他能先把衣服穿上,并向他保证厂里一定会处理我的,但是老劳模却提出如果要想让他穿上衣服必须答应他二个条件,一是把我抓起来,二是让我赔他三百多块钱的工资。这两个条件对于我和厂领导而言自然是不现实的,尤其是第二个条件。我每月的工资才五百来块钱。厂领导无奈之下只好转而做起了我的工作,希望我能去给老劳模认个错,赔点好话什么的。老实说老劳模不穿衣服这一非常的举动的确也给了我很大的精神压力——我再不是一个东西也还不至于到了连人类正常羞耻感都不顾的吧。所以厂领导一找到我说起这事我就答应了,爽快得让他们直觉得跟拣了一大便宜似的,喜孜孜领着去了钢筋车间。当时正是午休时间,老劳模正和一群工人在打牌——当然是赤身裸体的——看见我们进来他理都不理。厂长走到他身边陪着笑脸说,老童啊!小于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然后就示意我说话,我上前两步将在路上厂长教的话刚要说,老劳模突然发作了,他操起手边的一只茶杯恶狠狠地朝我砸了过来。我完全下意识地一偏脑袋,只觉一道黑影电闪而过,那只茶杯力道十足地砸在了身后的墙壁上,粉碎了。一股热血呼地涌上头顶……我不得不承认,多年的混帐生活惯坏了我,使我在生活中受不得一丁点的委屈,我右手一颤顿时就要发作,老劳模似乎也被自己下意识的举动吓坏了,呼地站了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把扫帚,作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我注意到他下身那玩艺不合适意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又动弹了一下,即将勃起一般,一旁的厂领导以及在场的工人们迅速冲上来将我与他隔开了。

这是厂里为我和老劳模之间所作的唯一的一次斡旋,也是我在厂里那些年来厂里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接下去事态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大概在半个月之后,一个市报的记者听到了风声,在经过一番秘密的调查之后写出了一篇通讯登在了报纸上,标题就是《恶棍逞凶,劳模裸身》。文章一出舆论大哗,一位市里的领导看了文章后拍案而起,责成有关部门尽快解决问题,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们不能让劳模们流汗流血又流泪!我于是倒霉了。有一天下午下班后刚出厂门便被埋伏在大门口三个便衣警察摁倒在地,这三个警察的技术动作准确、干练、有效,让我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先把我拖到警察局痛煸了一顿,关了不到二个星期便以一个荒唐的罪名判了我三个月的劳教,那个罪名浅薄无聊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你们。他们判我的是流氓罪。好象不穿衣服的是我。三个月后我出来了,可单位却又追加了我一个留厂察看处分,期限一年,也就是说如果在一年内我再有类似的错误,将直接被开除出厂。而实际上他们定的这个处分是多余的,我回到厂里仅仅一个星期不到就因为别的原因被迫离开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干着活,厂里的广播忽然响了,你们绝对想不到从广播里传出了什么,居然是一首乐曲,一首要命的乐曲——《回家》。随着萨克斯那如泣如诉如呜咽一般的奏响,我的整个人都傻了,下身也跟着不要命似的嘣嘣嘣地一阵急跳,硬了,我扔下工具疯了一般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厂部办公楼,爬上二楼来到施楠的办公室。办公室门虚掩着,我没有敲门一头闯了进去。施楠正坐在话筒前发呆,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请把门关好!我依言把门关上了,然后人就站在当场呼呼地喘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我说三天前。她看了看我,在里面还好吗?我说挺好的,卖弄口舌般地又补充了一句,比在外面强!施楠却没有笑,看着我忽然问,你今天怎么会来?我说我听见了你在广播里放的乐曲了!她幽幽地说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一阵激动,走前二步向她伸出双臂,她脸色一沉,轻声喝道,你站住!我就站住了。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她忽然笑了一下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结婚后过得好不好?今天的施楠怪里怪气的,我不知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是问了她一句,你过得还好吗?施楠笑着说,好啊,挺好的!他对我可照顾了,平时烧饭整理家务都是他做,不无埋怨地,你看我都变胖了?说着还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我说你看来挺幸福的!她夸张地说,是啊!我说那就好!咽了一口唾沫说,你要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她笑吟吟地说,别着急呀!你还没恭喜我呢!我诧异地问,恭喜你什么?她的笑意愈发灿烂起来,轻声细语地说,我怀孕了!我的心咚地一跳,接着又短暂地一软一疼,差点没被她蹂躏得哭起来,我忍住火没好气地说,好吧,我恭喜你!恭喜你了!转身就要开门。她在后面大喝一声,你不许走!我扭过脸厌恶地问,你还想干什么?你还想怎么作弄我?她说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而且已经有四个半月了。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我怀孕已经四个半月了,而我结婚才三个多月。我转过身不明所以地愣在了当场,我感觉到她的话里有话,但是却又把握不住其中的真实意思,吞吞吐吐地问道,你是说……你是说……她冷着脸说,你明白了?我点点头又赶紧摇头,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你的……孩子!我啊地惊叫了一声,人还是被吓住了,全身上下有节奏地哆嗦着,嗒嗒嗒地。施楠问你很高兴是吗?我却哆嗦得连个声都吭不出来了,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高兴还是紧张,整个人像飘浮着似的悬在半空中浑不着力,内心一片虚幻。施楠把我的无语当做了默认,突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我,我的哆嗦像过电一样迅速带动起她的身体,嗒嗒嗒地颤抖起来,她抱住我的脸嗒嗒嗒地一阵热吻,口中喃喃地道,我爱……你,爱……你!因为哆嗦的缘故,她的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的。我说你想……怎么样?施楠说我要和他离婚再和你结婚,然后再生下我们的孩子!正打着哆嗦的我被吓得一下子停顿下来,什……么?施楠的脸紧紧贴在我的胸前继续着自己的陶醉,我要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们今后的生活会非常幸福的……还毫无根据地预测道,你会是一个好父亲的!一想到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要整天捧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小动物在房间——不,是在生活中——走来走去,不停地为他(她)换尿布逗他(她)说话哄他(她)睡觉,还要忍受他(她)异想天开的傻笑以及毫无道理的嚎啕大哭,想一想我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真不明白她凭什么认定我会是一个好父亲呢?就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难道仅仅因为这我就必须成为一个“好”父亲,宽容大度耐心细致纵有天大的委屈万般无奈也必须咬牙挺住,像一位深处绝境的将军,率领一心想叛变另嫁他人的妻子和不谙世事的儿子在生活中忍辱负重并幻想能绝境逢生,而不管哪个孩子究竟是瞎子、聋子、瘸子、弱智或者侏儒?那怕他是一泡屎我也要……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不,不行!这不行!沉浸在对未来美好憧憬中的施楠不解地看着我,你难道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要或者不要似乎都不符合我的愿望,施楠还在步步紧逼,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好不好!她的语气极其温柔,刻意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贤惠的小妻子模样似的,只是这种刻意的温柔反而让我觉得更像是一个阴谋,我忍了忍终于没能忍住,一把拽开房门拔腿便跑,施楠愣了一愣跟着紧追而出……

我们就此展开了一生的奔跑与追逐,我在前面没命地逃跑,施楠则在后面玩命地追赶,一路上引来数不清的看热闹的人,看着副厂长新婚媳妇在光天化日之下狂追着一个未婚青工,所有的工人和干部都觉得有趣,有好事者还出主意说要把王厂长也找来看看。看来施楠今天真是豁出去了,面对着如此心怀叵测的人群竟然不管不顾地对我穷追不舍,一开始我凭借着性别的优势还能与她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绕着厂区跑了两三个来回之后我的体力便被消耗得差不多了,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时女性的韧劲发挥出了作用,施楠一点一点地缩短了与我之间的距离,好几次她的呼吸都直接打在我的耳根部位。我想如果继续在厂区里奔跑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她活捉的,此时正好跑到大门口,我不及多想一头撞出大门跑向了大街。施楠紧追了两步后终于在门口停下了,对着我的背影大叫,你这个流氓,等着吧,我会把孩子生出来的,你等着吧!你这个流氓!畜牲!

我就这样得罪了世界上所有的儿童。我溜出工厂,跑上大街,窜出记忆,像一只兔子一样仓惶而逃,生活中四处都晃动着孩子的身影,商店门口、游乐场中、大街的天桥上,他们藏在年轻母亲的大裙子下,猫在街道边广告牌的后面、挂在树梢上,飞在半空中,他们守着生活的每一个出口处,只为逮到他们的父亲——哪个贼一样的脸上还长满了粉刺的青年人,只为捉住我……我在生活中奔跑着、躲避着,巧妙地骗过各种盘查,最终登上了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火车。这一趟列车目的地不明,但是乘客很多——真不敢相信生活中竟会有如此之多和我相同命运的人。我上来时车厢里已经人满为患了,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人头,人挤着人人贴着人,连相互间的呼吸都是臭的;座位已经没有了,走道上也塞满了人,后来上车的人为了争取到稍理想一点站位臭虫一般地在车厢里钻来钻去四处寻觅,所至之处搅得人群晃动不已怨声一片;有一些不堪拥挤的旅客干脆在座位底下铺上报纸睡到下面去了,另有一些人则爬上行李架,猴子似的蜷缩在行李架上,一颗脑袋不停地东张西望,悬在半空中腿脚还悠闲地晃当起来了。车开出半个小时后车厢里的车厢里才渐渐安静了下来,而隐藏在旅客之中的一些小贩子这时开始活跃开来,他们在车厢里不停穿梭,向所有的旅客兜售着一些稀奇古怪小商品和食品,指甲刀、方便面、啤酒、矿泉水、香烟以及蚂蚁什么的。卖蚂蚁的人是个老人,穿一件灰色的褂子,车厢里太过闷热,他的胸前被汗水浸湿了一大块,脸上也满是汗水,走不了两步便用手抹一把脸。他端着一个大腕一路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问周围的人,先生!要蚂蚁吗?大多数人都不理他,偶尔某个人对他手中的蚂蚁表示出的最大兴趣,也就是探头在他的碗中看上一眼,连价格也不问随即又缩回了脑袋。老人一路走过来,走到我身边后便停了下来。先生要蚂蚁吗?我摇摇头,他说买一只看看玩玩吧,看样子你的路程不短,这一路上也没什么消遣的,有一只蚂蚁也可以打发打发时间。我朝碗中探了探头。这是一只西北人吃面用的那种大碗,一只红蚂蚁像一个冒号似的停在洁白光滑的碗底。随着端碗的手停下来,小蚂蚁开始动作起来,它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登着,没攀上多高,脚下一滑一个跟头又翻落回到了碗底。老人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怎么样?有意思吧!我摇摇头,说这有什么意思!老人说十块钱一只,很便宜的,你就买一只吧!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着,一边说一边突然朝我隐秘地打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一现即逝。我再想细看手势已经消失了,老人已经扭头和另外一侧的一个旅客搭讪起来。我对眼前这个老人警惕起来,刚才他那看似无意的手势恰巧是一句哑语,留意那个行李架上的人。我抬头装作无意地看了看行李架,行李架上那个家伙果然在盯着我看,我们视线刚一接触他又把脸转向了另外一边。那位老人还在跟我身边的人讨价还价,眼睛则不住朝我所在的方向瞥,我暗暗打出一个手势问他,你是谁?老人转过脸去,压在碗底的手迅速动作了一下回答道,我是你爸爸!我一看他果然是于哑巴。自从上次的雨夜变故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想不到我们爷俩今天会在火车上相见。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回答,没时间和你说,你现在很危险,车厢里人全是孩子装扮的!我问那我怎么办?于哑巴说,前面有一个弯道,火车进入弯道时车速会减慢,到时你就跳车,我掩护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他以八块钱的价格卖出了一只蚂蚁。收了钱之后他鱼一样继续向前滑去,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那个蜷缩在行李架上的人的下边。火车距离弯道还有一截路程,我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旅客,发现其中大部分人果然是孩子装扮的,而且大部分是我在工厂里的同事,其中有施楠、殷南生、罗小宾、小郭、甚至包括厂长、书记、保卫科长等一干领导,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孩子,尽管利用各种手段把自己装扮成了成人的模样,真实面容中稚嫩的神情依然清晰可辨,只是他们自己却发现不了,神情中居然还隐约着些许的自得,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化妆能力。看着他们我突然伤感起来,为他们浅薄的自得,也为他们被现实僵化了的心。生活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他们不久前都还是成人呢,怎么突然一下全变成孩子了?他们在时间里积攒下的年龄哪儿去了?又是谁窃取了属于他们的时间?还有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被生活童化了吗?并且身体和内心都沾满了现实的毒素?

火车终于进入了弯道,车速一点一点慢了下来。我装着晕车的样子,站在原地干呕了数声,作出一副急欲呕吐的样子,趁着周围的人闪身避让的之际,一手捂着嘴快步移到一扇车窗前,将脑袋伸出车窗,坐在座位上的三五个人纷纷掩住自己的口鼻,趁此机会我一纵身跃上窗台,一个跟头翻了下去。在跃下车窗的一刹那,那个坐在行李架上的家伙感觉到了不对,奶声奶气地大喊了一声,他要逃跑了!他一叫我就听出来了,他是保卫科长。他还在行李架上拼命地叫喊着,于哑巴这时已经游移到了他的脚下,突然向上伸出胳膊一把把他从行李架上拽了下来,我乘机翻下了车窗户。尽管车速很慢,但是从半空落到落到地面上时整个人还是被一股惯性挟着连滚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在一堆砾石中停下了,右腿还被一根废弃了的铁轨重重硌了一下,差点没折了。我原本还想躺在地上多歇一会儿的,一抬头就看见无数个孩子正从车窗中饺子一般地鱼贯而下,我不敢耽搁,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那群孩子哇哇地嚷嚷着追了下来……

我在生活中奔跑着、躲避着,因为伤腿的拖累,许多次都差一点被孩子们捉住,关键时刻我故伎重演,从街边的一个小摊贩手中买了一顶草帽扣在了自己的头上,所有的追逐者顿时失去了目标,没头苍蝇似的来回奔跑寻找着,焦急之下相互间还埋怨起来,有两个孩子更是话不投机,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唉,这些孩子!我戴着草帽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他们愣是没认出我,无巧不巧的忽然一阵大风吹过,呼地把我头上的草帽吹跑了,一个孩子一转眼看见了我,一声尖锐的唿哨响过,无数的儿童身形闪动呈三面将我逼在了当场。我前不能进后不得退,百般无奈之下一扭头看见身后是一家商店——一家古怪的商店,我不及多想,转身一头扎进了商店,孩子们大呼小叫地紧追了上来,最后还是被商店的门卫拦下了,然后一个个踮着脚尖心犹不甘地朝商店里探头探脑的,我得意地朝他们挥了挥手,轻松惬意地逛起商店。

现在我要揭开谜底了。我闯入的是一家成人用品商店,主营性用品。店面很大,从避孕套避孕药到各种各样的性商品琳琅满目。商店里的顾客并不多,不多的几个顾客中真正来买东西的就更少,大多数顾客都在闲逛——他们或许也和我一样是为了逃避孩子们的追捕而一路逃到这里的吧!其中只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正在一节柜台上买一个性模拟器具,他在向营业员询问此类产品中哪一种产品的质量更好。营业员是一个二十多岁男性,他向中年人介绍说在同类产品中进口的要比国产的好,但是价格却要比国产的贵了近二倍。哪个中年人问,怎么会贵这么多?营业员说首先进口的要比国产的更耐用,其次它的体感很好,是国产的产品比不了的!中年人问你说的体感很好指的是什么?营业员回答说,你使用的时候会发现哪种感觉仿佛对方是一个活生生的二十多岁年轻漂亮的女性。中年人问真有你说的这么神?营业员说那当然,要不价格怎么会这么高!中年说那好,我就要进口的!营业员说一共是五千零八块钱。中年人眼睛都没眨一下,一边掏钱还一边和营业员说,你们这可为我解决了大问题了。你不知道自打两年前我妻子出国后我一直很孤独。营业员笑着说那你应该早点来我们这里。中年人说在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卖,前二天和单位的一个同事聊天时才从他那里知道的。营业员点好钱后开了一张发票给中年人,说请稍等一会儿!转身去了柜台后面,再转出来时手里牵着了一个漂亮姑娘。姑娘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年龄,穿着一件连衣裙,胸口开得很低,暴露出一条深陷的乳沟和洁白的肌肤,脸上笑吟吟地。营业员对中年人说这是莉莉小姐,又对莉莉小姐说这是蒋先生!女孩子柔声细语地向中年人问了一声好,中年人惊呆了,一脸激动地问营业员,这……这是……真人……营业员说,你为她出了钱,她就是商品!你可以带她回去了。中年人唉唉了两声,喜孜孜地牵着莉莉小姐的手离开了。营业员最后叮嘱了他一句,如果遇到质量问题请在一个星期之内来换货。中年人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说不换了,不换了!惹得身边几个的顾客一阵讪笑。中年人离去之后另外几个顾客围着营业员又七嘴八舌地问了一些问题,似乎都有购买的愿望,但是却对昂贵的价格无法接受,纷纷说这价格太贵了,你们应该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把价格降下来。营业员则表示这不是他能作主的,还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大家如果要便宜的也有,从柜台里摸出一个充气的塑料小人说,像这样的每件只要二百块钱,够便宜了吧!几个顾客一起摇头说这和前面的货根本无法相比!其中一个还说,如果这样那还不如去找个洗头小姐呢!营业员知道他们不会买也就不再和他们废话了,埋头整理起货柜来。众人还围在柜台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刚才的那个中年人和他买走的货物,纷纷说这五千多块钱他花得值,否则以他这样的年龄那能玩到这种年龄的!正嘘叨着,商场里的广播突然响了,各位顾客请注意!各位顾客请注意!据保卫科报告,商场里溜进来了一条狗,有伤人的可能,请大家注意自我保护。保卫科即将按楼层展开搜捕,希望大家配合!就在大家面面相觑之际,一条小狗沿着楼梯从二楼跑了下来,后面追着三五个身着保安制服执棒持棍的小伙子,在下楼梯的过程中,小狗似乎被地上的某个物件绊了一下,差点被紧跟在后面的一个保安一棍子打到。这一棍虽然没打着小狗可还是把它吓得个半死,腿一软栽了跟头,嗷嗷惨叫着在地上迅捷地打了一个滚儿,一头钻到了旁边一节柜台下面不见了。几个保安围着那节柜台东捣西戳一阵敲打,想把小狗吓出来,折腾了老半天却始终不见效果。小狗好象在柜台下面耗子一般地打了一个洞逃走了。我问身边的营业员,你们这儿怎么会有小狗?营业员说这狗以前是一个黑人留学生养的,那小子常领着它来我们这儿买性,上个月黑小子毕业回国了就把这条狗抛弃了!小狗却认识了我们这儿,一没事就往我们商店里跑,把它赶走了没一会儿它又溜进来了,保卫科长都快被它气成疯狗了。正说着话小狗突然从柜台下面钻了出来,这一回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斑点狗,它跑动起来时身上那碎片一般的斑斑点点便如细碎的音符似的有规律地跃动着。我认识它,是的,我认识它!小狗再次冲出包围圈,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商场里四处奔逃,那些保安后来也聪明起来,他们不再幻想速战斗速决了,而是改变策略和小狗玩起了持久战。数名保安一起散开,每人各守住一个方向,小狗每跑到一个方向,把守那个方向的保安便手起一棍把小狗再赶回来。他们显然想以这种方式先消耗掉小狗的体力,等它筋疲力尽的时候再一拥而上将它乱棍击毙。小狗果然上当了,数次一折腾之后它渐渐有点力不从心起来,动作和反应也迟钝下来,好几次都差点被乱棍击中,尽管如此它仍然在勉力支撑着,在不大的空间里辗转腾挪,寻找一切可能的求生角度和出口,我忽然发现这条小狗其实和我挺像的,它此刻的处境就是我在生活中的面临着的境遇,甚至表现出来方式都是相同的,首先我们都是被别人抛弃的,它是被它的主人抛弃的,我则是被爱人抛弃的;其次我们都处在被追逐之中,它面临的是商场保安的围剿,我则是处于孩子们的追捕之中,可我们在生活中究竟犯下了什么错误而使得生活要对我们如此地穷追不舍?我不知道,相信那只小狗也不比我知道得更多,那么追逐我们的人知道吗?对此我说不准。经过一番挣扎,小狗终于支撑不住了,在向一个方向突破时因为躲闪不及,被一个保安一棍子抡在腿上,小狗嗷嗷嗷地一阵叫唤之后瘫倒在地了。散在四处的保安们一起扑上去,朝着小狗狠狠地抡起了了棍子。我的呼吸忽然变得异常急促,随着右手无端地一抖,我大喝一声便冲了上去……

我从那些保安的棍子下救出了那条与我有着相同命运的小狗,为此我的右手腕还被结结实实地砸了一棍子,当时我其实可以缩手躲开的,但是我一旦缩回胳膊那一棍子便会落到小狗的身上,所以便生生地受了,然后棍子便狠狠地砸在我的手腕上,卡嚓一声我的手腕当即便不能动了,我就地一滚伸出左手一把将小狗抱在了怀中,保安们手中的棍子便抡不下去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朝我喝,你干什么?找死啊!我坐在地上对他说,对不起!这条小狗我要了!中年人问这狗他妈的是你的吗?我说不是。中年人就说不是你的你护着他干什么?赶紧给我让开!我说我挺喜欢它的,求你们把它给我吧!中年人说这狗他妈的整天往我们这儿跑,我们逮了它有半个月了,今天说什么都得把它废了!我说求你们照顾一下,我保证以后它不会再来骚扰你们了!中年人看了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是谁呀?我们干吗要听你的!我说我是来买东西的,要不这样,这狗算你们卖给我的。中年人犹豫起来,问你准备出多少钱?我赶紧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摊在地上数了数,加上毛票和硬币不过三十多块。我对中年人说我只有三十多块钱!中年人皱了皱眉,说算了算了,你带走吧!不过我可跟你说清楚,如果下回再让它跑到这儿来我们就不客气了!我说不会了!不会了!中年人又哼了一声说,那你带着它赶快离开!我唉唉应着,拼凑起最后一点力气弯腰将小狗抱起来,在小狗入怀的一刹那,我内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动,好象我抱起的是自己的儿子,或者抱着我自己。小狗伸出舌头胆怯地舔了一下我的脸,看我没有拒绝终于放心大胆地舔了起来,一边舔一边狺狺有声,好象在诉说着对我的感激……我抱着小狗向商场门口走去,那一群孩子还聚集在门外,但是我已经不再担心了,就算前面是火海刀山此时也已经不会再让我退缩……我预料的危险其实并没有出现,看到我出来,门前的孩子们蠢蠢欲动,这时意料不到事情发生了,我怀中的小狗忽然朝着孩子们狂吠起来,它在我的怀中拼命地挣扎着,脖子向前不住伸缩着,凶狠得像要跳下来嘶咬他们似的,孩子们害怕了,先是一点一点向后退着,我前进一步他们就向后退一步,最后终于坚持不住了,哇呀齐声惨叫了一声抱头鼠窜而逃。原来世界上的孩子都是怕狗的,这一点真让我始料未及!

亲爱的总统!我后来给这条小狗取了个名字,叫贝乙,因为我听说它原先的主人是个法国留学生,所以专门跑到一所大学找到一个法语系的老教授给它取了一个法国名字。听那个法语教授说,在法语里“贝乙”是国家的意思,而我真成了一个国家的主人。刚开始时贝乙听不懂中文,我还缠着老教授学了好一阵法语,都是驯狗用的词汇。说实在的法语挺好听的,即使是驯狗用的词汇也跟音乐一样富余韵律和诗意,现在我已经能够用法语和贝乙交流了,我想这可能也是我和法语天定的缘份吧!说起来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和贝乙在一起已经快八年了,在生活中我们相互依存狼狈为奸,我为它抵御来自人的打击,它则为我驱赶世界上所有的儿童。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不再对生活存有幻想,既不信任工作也不渴望爱情、我所有的愿望都寄托在这一只小狗的身上,只想和一只小狗相依为命,并准备对它负责到底!至于我的右手的毛病一直没有痊愈,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整个右手便会不停地颤抖,怎么都忍不住。有一天它忽然抓起了一枝钢笔,呼啦啦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写起小说来了……

也许今后我真能成为一个作家,不过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2002年7月39日 星期四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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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霸道!”“你不喜欢我霸道吗?”“你是我的。”欧阳浩是A市最大集团旭日集团的董事长,现年三十岁,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智过人,被誉为商界鬼才。一次偶然他不得已找了一位挂牌女友,没想到之后他竟深爱上了这个挂牌女友的双胞胎姐姐,但当他准备向她求婚时,却发现她是自己的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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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老大,我真没想到是你...”“恩,我知道。”“那之前我在游戏里骂你的话...”“留着在绩效会上说吧。”“???”【又名《我万万没想到每天骂我彩笔的帮会大姐是我手下员工》】
  • 繁星落城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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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队友在同一所大学是什么体验?MYS最强辅助考入M大第一天就在全校“出名”!诶等等,说好的装作不认识呢?你们属骗子的?!年少轻狂的青春,你总会遇见一个人,让你觉得人间值得。——祁星未来的路很长,一个人走太孤独,所以,我来陪你吧。——忆千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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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家祖先曾经对萨满神不敬,惹得萨满神发怒,降下诅咒,为了躲过诅咒,珣梦从小就被迫装疯卖傻,直到皇上指婚,她嫁给雅朗阿贝子爷,期盼嫁人后她可以逃过佟家的宿命。但贝子爷架子忒大,一见她就横眉竖眼,她索性装傻到底,天天整得他气到七窍生烟,让他知道大清傻格格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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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炎大陆,诸雄争锋,龙蛇并起。他偶得大道经文从而彻底镇压体内火鼎,恢复实力重归天才神坛,入门派打压天才,闯龙潭历练升级,王者降临,天下无神。
  • 大气宗师

    大气宗师

    人生于天地间,全凭一口气!气为君,血为臣,血不足可补,气不生则死。人有五气,宗气,卫气,元气,阴气,阳气,又称五行之气,活之根本。
  • 兼职葬仪师的死神

    兼职葬仪师的死神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安息。持证职业的来自乡下的葬仪师如是说。
  • 游戏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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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本书内容为传统网游类型,可以不带大脑阅读。本书情节极度YY,狗血情节一箩筐,保证超爽。本书不收费……各位的票就不要浪费在本书上了,上传本书不是想去的什么成绩,只希望有人能真正读一下我的书,给我留下宝贵的书评,不管好坏,老猪在这里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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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21世纪最有天分的杀手,却被爱人亲手送入黄泉。一朝穿越,她变成了一颗果子?整座山的妖都知道,小果子是最废柴的妖怪,也是最任人欺凌的妖怪!谁知道刚穿过来,就被人给黏上了。黏在身边还不够,收她为徒还不够,每天还在想着怎么把她洗洗干净吃掉!天知道那个惊才绝艳的师父大人究竟看上了她什么?家族势力?平民一族。金银财物?身无长物。当然这只是表象,当重重迷雾一步步揭开,她携手他,走向世界的巅峰!他,昭遥山最有天赋的弟子,一见面就被她压在身下?还好还好,小果子味道不错,收做徒儿不错,当做老婆就更好了。早晚有一天,一定要把她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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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学院高材生黄子韬意外摔下楼梯后失忆,重新认识了外冷内热的游泳选手吴亦凡,并产生了异样的情愫。认识了吴亦凡后发生了越来越多的事情,而吴亦凡也并非是黄子韬所认识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