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叶回到了属于她一个人的地方,她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无力的倚在有些斑驳破旧的宿舍门上。
周末的林场没有几个人,职工都回家了,他们要在周一的早晨才会来。场部后院、西院的几户人家已露灯火,那温馨的灯光像一缕缕钢针刺得杨玉叶心疼。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杨玉叶在这不足十平方的天地里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毕业后杨玉叶独自拥有了这片空间,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这也是杨玉叶曾经梦寐以求的。
杨玉叶家的孩子多,杨玉叶只有和姐姐共住一室,姐姐杨金枝大她三岁,高中入学恢复考试制度的第一年,杨金枝考上了高中,她是班上多年的学习委员,也许成绩好的缘故,入学不久的杨金枝又当上了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有两个,她负责文科科目,另一个男孩负责理科科目。如今的男孩已是美国一著名大学的教授,杨金枝却成了躬耕的农民,对农活乐此不彼。她是高一就辍学的,上初中的杨玉叶看到一群女同学劝她回去上学,杨金枝只是哭,她没有回去。袁好说:她太要面子,因为她带的中午饭是黑的掺了地瓜面的煎饼,别的村庄的孩子多数吃上了黄黄的玉米面煎饼,怕被耻笑的她只能和同村生产队长的女儿偷偷躲在一旁吃。多年来袁好这样解释了女儿的辍学原因,杨金枝不做任何解释。
杨玉叶升入高中后,在尖子班读书,任课的语文老师忽然有一天问她:“杨金枝是不是你的姐姐”杨玉叶说:“是”,又问:“她在做什么?”,“在家”,“她也是我的学生。”杨玉叶望着中年女老师的背影,她想追上去问老师她为什么辍学,但她没有。杨金枝为什么辍学?也许只有杨金枝自己知道。
辍学的杨金枝成了家里的劳力,那时杨玉叶的哥哥杨如意在乡镇企业上班,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地里的活成了杨金枝日复一日的作业,农闲时手里钩钩织织,哼着时下的歌曲,看书的杨玉叶心烦,只好跑到门外的龙溪河边上野外作业,杨如意看到她在膝盖上写字,搬来石头给他支起了书桌,桌面是一块长条大理石,是杨玉叶的父亲杨树林与他的哥哥从十公里外的东山上用独轮车推来的,给奶奶修坟用,不知为什么迁坟时没用,那十几条大理石竖在大门外的河边十几年,成了孩子们攀爬的乐园。坐在河边的石桌前读书、写作业,抬头望望一河的绿色,春去秋来,杨玉叶竟也觉得心怡。
一天,放学回来的杨玉叶发现那堆石头没了,袁好说给哥哥盖房用了。
杨树林推来石头的那座山如今已成了双泉市最大的大理石开发基地,老板是西班牙人,双泉著名的八景之一“卧看东岭晓月明”也因满山的石料开发变得满目苍夷,风景不再依旧。
那时的杨玉叶好想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读书学习、幻想未来、自由自在的傻傻地笑。
大学毕业前夕,杨玉叶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小屋,醒来记忆依然清晰,小屋掩映在绿树丛中,静谧,诗意。如今的杨玉叶看着这样的小屋,静,静的杨玉叶的心掠过丝丝凉意,门框上方五彩的“梦窠”两个大字,昭示着杨玉叶曾经有过的满足。
生活的经历之于人,与其说是顺其自然,不如说是刻意追求。冥冥之中主宰命运的不是神,是沉淀于心的潜意识。
在校时,杨玉叶痴迷的受教着老子,信奉着老子归于自然的洒脱,于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拒绝了要分配她去乡镇工作,走向了黄河岸边。
第一次去看黄河是叶一平带她去的,初来的杨玉叶对黄河充满了向往,场部距离黄河岸边不到十里,叶一平骑着林场的三轮摩托载着杨玉叶来到大堤上,杨玉叶看到了母亲河的面貌,日月积淀的沙尘就像母亲宽阔的怀抱一样,并不是近在咫尺的黄色的河流那是母亲的**,滋养着黄河两岸无数的子女。
杨玉叶有些兴奋,她拉着叶一平的手跑下大堤,坐在河床上的沙土上嬉戏,叶一平竟有些羞涩,他静静地看着杨玉叶,直到她玩够了说要回去。
如今,杨玉叶想起黄河,再也没有了那时的激情。没有了叶一平的陪伴,杨玉叶觉得光阴黯淡了许多。
杨玉叶在梦窠读了柏杨的小说《旷野》,他的结语写到:“人们仍然往人多的地方挤,没有几个人走在旷野里的,除非自己甘愿”。
路不好重新走,叶一平告诉杨玉叶:“不是什么都可以试试看的”,这个貌似粗放而又不齿文学的非浪漫型的人,却对杨玉叶的生活帮助匪浅,他教给了她许多人生的经验。
小说终归是小说,文学终归是文学,都是虚幻的模拟生活,而现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叫你真哭,叫你真笑。
杨玉叶呆呆地坐在梦窠里,心里瘀堵的像要窒息。她在夜色中走入树林深处,任凭脚下厚厚的沙土弥漫着裤脚,杨玉叶想起了冰城的冬天,在那银装素裹的世界,脚下的感觉也是厚实,但却不沉重,清晰的脚印流在身后,待你回头望时,两行整齐划一、清晰的图案泛出的点点银光搔你的心窝,喜悦不自觉的升上你的心头,那时的杨玉叶纯净的就像树梢上的白雪,在那童话的世界里梦游。
天上的星星没有几颗,一轮弯月挂在远一点的树梢上,微弱的光够杨玉叶辨出树林的轮廓。杨玉叶靠在一棵硕大的杨树上,树干的斑纹硌着她的后背。
在这偏僻的林场里,杨玉叶经常到处走走,她很享受这种林中散步的感觉,她走在林中,望着满目的绿色,她能与她过去的记忆关联起来。
她的选择就是选择了绿色,就读的大学绿色是基调,到处都能看到她的神韵。校内校外,杨玉叶四年里几乎在绿色中穿行。
学校的南边是小林河,虽然水不是很清,却也是日夜流淌着,隔岸就是学校的实习林场,白桦林相拥着苍翠的松树一眼望不透边,紫丁香等花树点缀其间。杨玉叶坐在河边看风景看的痴迷,间隔不久独自一人漫步到这里静坐是杨玉叶不倦的作业。变换的风景画印在杨玉叶的记忆里,就像收藏。
初夏的冰城气候宜人,绿或深或淡地覆盖了树的枝头。杨玉叶坐在小林河边不无惬意。浑厚的歌声渐行渐近,循着歌声望去,树林的深处出现一个身影,他在唱《白桦林》,男生的行走如闲庭信步,杨玉叶欣赏着一幅画,她想着:如果音乐制作者把歌唱家的歌声用这样的画面衬托,那将会感染多少人。歌声戛然而止,杨玉叶看到了男生俊俏的脸,男生伫立在那里看着杨玉叶。杨玉叶起身走了,后面传来清脆的男声:“同学,你的书”,杨玉叶回头捡起地上的书落荒而逃。
后来,杨玉叶在学校见过他,他在教学楼主楼的大厅里布置系里的画展。杨玉叶知道了他是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擅长油画,人称“丹东美男”。当杨玉叶偷偷去看他的画展时,她在丹东男孩的一幅画前怔住了。绿色掩映着的小林河,岸边一女生抱腿坐着,醉醉地望着河对岸,脚边是一本厚厚的书在风中翘起几页。杨玉叶认得,那是自己。
那时还没有MTV,如今MTV流行开来,杨玉叶欣赏着制作精美的音乐画面时,都会想起那道风景。而那副油画让杨玉叶的心湖荡起的波浪久久都不能平静。
杨玉叶开始在林场散步是一个人的,后来,杨玉叶出门时,叶一平总是出现在她的后边,出现的距离渐行渐进,一起散步的路程渐行渐远。就在杨玉叶站立的这里,她与叶一平无数次驻足,面对面依着一棵树,聊着无数的话题。
对面没有了叶一平的影子,那棵树静静地陪着杨玉叶,即便是杨玉叶有万般的倾诉,它只会静静地伫立,无言以对。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