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兀那：兀那，兀谁，意思是那、谁，但语气较强。兀，兀的，犹言这。
[53]流觞曲水：宜于游宴的曲水。流觞，古代人在修禊日把装酒的杯子（觞）放在水上，顺水流下去。
[54]太湖山石：太湖石堆叠的假山。
[55]也曾飞絮谢家庭：意思是说自己像谢道韫一样有诗才。
第三出 肃 苑[1]
【一江风】（贴上）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2]，画阁里从娇养。侍娘行，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花面丫头十三四[3]，春来绰约省人事。终须等着个助情花[4]，处处相随步步觑。”俺春香日夜跟随小姐。看他名为国色，实守家声。嫩脸娇羞，老成尊重。只因老爷延师教授，读到《毛诗》第一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悄然废书而叹曰：“圣人之情，尽见于此矣。今古同怀，岂不然乎？”春香因而进言：“小姐读书困闷，怎生消遣则个[5]？”小姐一会沉吟[6]，逡巡而起。便问道：“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7]？”俺便应道：“小姐，也没个甚法儿，后花园走走罢。”小姐说：“死丫头，老爷闻知怎好？”春香应说：“老爷下乡，有几日了。”小姐低回不语者久之[8]，方才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个小游神吉期[9]。预唤花郎，扫清花径。我一时应了，则怕老夫人知道。却也由他。且自叫那小花郎分付去。呀，回廊那厢，陈师父来了。正是：“年光到处皆堪赏[10]，说与痴翁总不知。”
【前腔】（末上）老书堂，暂借扶风帐[11]。日暖钩帘荡。呀，那回廊，小立双鬟[12]，似语无言，近看如何相[13]？是春香，问你恩官在那厢？夫人在那厢？女书生怎不把书来上？（贴）原来是陈师父。俺小姐这几日没工夫上书。（末）为甚？（贴）听呵，
【前腔】甚年光！忒煞通明相[14]，所事关情况。（末）有什么情况？（贴）老师父还不知，老爷怪你哩。（末）何事？（贴）说你讲《毛诗》，毛的忒精了[15]。小姐呵，为诗章，讲动情肠。（末）则讲了个“关关雎鸠”。（贴）故此了。小姐说，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书要埋头，那景致则抬头望。如今吩咐，明后日游后花园。（末）为甚去游？（贴）他平白地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16]。（末）一发不该了。
【前腔】论娘行，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17]。春香，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贴）为甚？（末）你不知。孟夫子说的好，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18]。但如常，看甚春伤？要甚春游？你放春归，怎把心儿放？小姐既不上书，我且告归几日。春香啊，你寻常到讲堂[19]，时常向琐窗[20]，怕燕泥香点涴在琴书上。我去了。“绣户女郎闲斗草[21]，下帷老子不窥园[22]。”（下）（贴吊场[23]）且喜陈师父去了。叫花郎在么？（叫介）花郎！
【普贤歌】（丑扮小花郎醉上）一生花里小随衙[24]，偷去街头学卖花。令史们将我揸[25]，祗候们将我搭，狠烧刀[26]、险把我嫩盘肠生灌杀。（见介）春姐在此。（贴）好打。私出衙前骗酒，这几日菜也不送。（丑）有菜夫。（贴）水也不枧[27]。（丑）有水夫。（贴）花也不送。（丑）每早送花，夫人一分，小姐一分。（贴）还有一分哩？（丑）这该打。（贴）你叫什么名字？（丑）花郎。（贴）你把花郎的意思，个曲儿俺听。的好，饶打。（丑）使得。
【梨花儿】小花郎看尽了花成浪，则春姐花沁的水洸浪。和你这日高头偷，嗏，好花枝干鳖了作么朗！（贴）待俺还你也哥。
【前腔】小花郎做尽花儿浪，小郎当夹细的大当郎？（丑）哎哟，（贴）俺待到老爷回时说一浪[28]，（采丑发介），敢几个小榔头把你分的朗[29]。（丑倒介）罢了，姐姐为甚事光降小园？（贴）小姐大后日来瞧花园，好些扫除花径。（丑）知道了。
东郊风物正薰馨，崔日用
应喜家山接女星[30]。陈 陶
莫遣儿童触红粉[31]，韦应物
便教莺语太丁宁。 杜 甫
注释
[1]肃苑：打扫园林。肃，整肃，这里指打扫。
[2]一种：同样。
[3]花面：古代女性用花片贴在脸上作为装饰。
[4]助情花：据说是安禄山献给唐明皇的一种春药。
[5]则个：用在句子结尾，表示加强语气。
[6]沉吟：考虑、思忖。
[7]那：这里同哪，语尾词。
[8]低回：徘徊。
[9]小游神：古人出行要选择吉日，避免凶煞。所谓小游神当值的日子，被认为是吉日。
[10]年光：春光。
[11]扶风帐：指教书。
[12]双鬟：古代少女所梳发髻式样。这里指春香。
[13]近看如何相：走近些看看是谁。
[14]忒煞通明相：太聪明的模样儿。
[15]精：原指精深，这里意含讽刺，意谓奇怪。
[16]春愁漾：排遣春愁。
[17]出入人观望，步起须屏障：古代女子出外要把脸孔遮住，不使人看见，。
[18]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圣人，指孟子，他认为人性本善，做学问就是把丧失了的本性（心）重新找回来。
[19]寻常：平常，这里作常常解。
[20]琐窗：装饰得很好的窗子，这里指书房。
[21]绣户：闺房。
[22]窥园：汉代董仲舒在帷帐内专心治学，三年都不去看一眼园圃。
[23]吊场：一出戏的结尾，其他演员都下场，留一二人念下场诗，叫吊场。这里是一出戏中的转场，由春香的说白转到另一个场面。
[24]随衙：随班，就是跟随，侍候。
[25]揸：抓。
[26]烧刀：烧酒。
[27]枧：水管。这里作动词用，接通水管。
[28]说一浪：犹言说一下、说一番。
[29]敢几个小榔头把你分的朗：犹言怕只要几棒槌就把你打成两段。榔头，棒槌。
[30]女星：女星，二十八宿之一，主扬州。
[31]莫遣儿童触红粉：指不要让小儿女懂男女之间的事。
第四出 惊 梦
【绕池游】（旦上）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1]。人立小庭深院。（贴）炷尽沉烟[2]，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3]，宿妆残[4]。（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5]。（旦）翦不断，理还乱[6]，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7]，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8]菱花[9]，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贴）今日穿插的好。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0]，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11]。恰三春好处无人见[12]。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13]，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14]，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15]，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16]！（贴）是花都放了[17]，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18]，观之不足由他缱[19]，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20]。瓶插映山紫[21]，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22]。”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23]，张生偶逢崔氏[24]，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25]，后皆得成秦晋[26]。（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27]，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28]，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29]。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30]，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31]。（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32]。”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想）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33]。在幽闺自怜。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34]。（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35]？（生强抱旦下）（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36]，勾人悬梦彩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鲍老催】（末）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扇。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颠。这是景上缘[37]，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38]。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39]）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生）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旦）秀才，你可去呵？（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顾介）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痴睡介）（老旦上）“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儿怎的来？（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老旦）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孩儿适花园中闲玩，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旦）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旦）孩儿，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40]。（老旦叹介）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叹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偶到后花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41]，丰姿俊妍。于园中折得柳丝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42]。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教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绵搭絮】雨香云片[43]，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44]，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45]，坐起谁忺[46]？则待去眠。（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47]。”小姐，薰了被窝睡罢。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 说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 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 浑
回首东风一断肠。韦 庄
注释
[1]乱煞年光遍：缭乱的春光到处都是。
[2]沉烟：沉水香，一种名贵香料。
[3]梅关：即大庾岭，在南安府的南面，宋代在这里设有梅关。
[4]宿妆：隔夜的残妆。
[5]宜春髻子：古时立春那天，妇女剪彩作燕子状，戴在髻上，上贴“宜春”二字。
[6]翦不断，理还乱：语出南唐后主李煜《相见欢》词。
[7]晴丝：游丝，飞丝。
[8]没揣：不意，蓦然。
[9]菱花：镜子。古时用铜镜，背面所铸花纹一般为菱花，因此用菱花代称镜子。
[10]艳晶晶花簪八宝填：镶嵌着多种宝石、光灿灿的簪子。
[11]天然：天性使然。
[12]三春好处：比喻青春美貌。
[13]沉鱼落雁：形容女子美貌。
[14]泥：沾污，这里作动词用。
[15]姹（chà）紫嫣红：花色鲜艳之貌。
[16]锦屏人：深闺中人。
[17]是：凡是、所有的。
[18]啼红了杜鹃：开遍了红色的杜鹃花，这是从杜鹃鸟泣血联想起来的。
[19]缱：留恋、牵绾。
[20]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语本《木兰诗》：“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牀。”
[21]映山紫：映山红（杜鹃花）的一种。
[22]宜春面：指新妆。
[23]韩夫人得遇于郎：据唐传奇故事《流红记》，唐僖宗时，宫女韩氏以红叶题诗，从御沟中流出，被于祐拾到。于祐也以红叶题诗，投入沟水的上流，寄给韩氏。后来两人结为夫妇。
[24]张生偶逢崔氏：指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出自唐元稹《会真记》。
[25]偷期：幽会。
[26]得成秦晋：得以结成夫妇。
[27]及笄（jī）：古代女子十五岁开始以笄（簪）束发，叫及笄。
[28]没乱里：形容心绪很乱。
[29]腼腆：害羞。
[30]淹煎，泼残生：淹煎，受熬煎，受折磨：泼残生，苦命。
[31]隐几：靠着几案。
[32]阮肇到天台：用刘晨和阮肇在天台山桃源洞遇见仙女的故事，表示见到爱人。
[33]是答儿：到处。是，凡。下文的“那答儿”指那边。
[34]一晌：一会儿。
[35]早难道：就是难道，但语气较强。
[36]蘸：指红雨（落花）沾在人的身上。
[37]景上缘：景，影；与下文的想、因都是佛家的说法。景上缘，想内成，喻姻缘短暂，如不真实的梦幻。
[38]展污：即沾污、弄脏。
[39]鬼门：一作古门，戏曲舞台上演员上、下场用的门。
[40]消停：休息。
[41]弱冠：二十岁。古代男子到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人。
[42]南柯一梦：唐传奇故事《南柯记》，斜淳于棼梦见被大槐安国国王招为驸马，做南柯太守，历尽富贵荣华和人世浮沉。醒来发现槐安国不过是大槐树下的一个蚁穴，南柯郡即南面树枝下的另一个蚁穴。
[43]雨香云片：指梦中的幽会。
[44]步亸：脚步挪不动。亸，偏斜。
[45]不争多：差不多，几乎。
[46]忺：惬意。
[47]香篝：即薰笼，古代薰香用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