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杨文骢，受圆海嘱托，来送梳栊之物。（唤介）贞娘那里？（小旦见介）多谢作伐，喜筵俱已齐备。（问介）怎么官人还不见到？（末）想必就来。（笑介）下官备有箱笼数件，为香君助妆，教人搬来。（杂抬箱笼、首饰、衣物上）（末吩咐介）抬入洞房，铺陈齐整着！（杂应下）（小旦喜谢介）如何这般破费，多谢老爷！（末袖出银介）还有备席银三十两，交与厨房；一应酒肴，俱要丰盛。（小旦）益发当不起了。（唤介）香君快来！（旦盛妆上）（小旦）杨老爷赏了许多东西，上前拜谢。（旦拜谢介）（末）些须薄意，何敢当谢，请回，请回。（旦即入介）（杂急上报介）新官人到门了。（生盛服从人上）虽非科第天边客，也是嫦娥月里人。（末、小旦迎见介）（末）恭喜世兄，得了平康佳丽；小弟无以为敬，草办妆奁，粗陈筵席，聊助一宵之乐。（生揖介）过承周旋，何以克当。（小旦）请坐，献茶。（俱坐）（杂捧茶上，饮介）（末）一应喜筵，安排齐备了么？（小旦）托赖老爷，件件完全。（末向生拱介）今日吉席，小弟不敢搀越，竟此告别，明日早来道喜罢。（生）同坐何妨。（末）不便，不便。（别下）（杂）请新官人更衣。（生更衣介）（小旦）妾身不得奉陪，替官人打扮新妇，撺掇喜酒罢[8]。（别下）（副净、外、净扮三清客上）一生花月张三影[9]，五字宫商李二红[10]。（副净）在下丁继之。（外）在下沈公宪。（净）在下张燕筑。（副净）今日吃侯公子喜酒，只得早到。（净）不知请那几位贤歌来陪俺哩[11]。（外）说是旧院几个老在行[12]。（净）这等都是我梳栊的了。（副净）你有多大家私，梳栊许多。（净）各人有帮手，你看今日侯公子，何曾费了分文。（外）不要多话，侯公子堂上更衣，大家前去作揖。（众与生揖介）（众）恭喜，恭喜！（生）今日借光。（小旦、老旦、丑扮三妓女上）情如芳草连天醉，身似杨花尽日忙。（见介）（净）唤的那一部歌妓，都报名来。（丑）你是教坊司么[13]，叫俺报名。（生笑介）正要请教大号。（老旦）贱妾卞玉京[14]。（生）果然玉京仙子。（小旦）贱妾寇白门。（生）果然白门柳色[15]。（丑）奴家郑妥娘。（生沉吟介）果然妥当不过。（净）不妥，不妥！（外）怎么不妥？（净）好偷汉子。（丑）呸！我不偷汉，你如何吃得恁胖。（众诨笑介[16]）（老旦）官人在此，快请香君出来罢。（小旦、丑扶香君上）（外）我们做乐迎接。（副净、净、外吹打十番介[17]）（生、旦见介）（丑）俺院中规矩，不兴拜堂[18]，就吃喜酒罢。（生、旦上坐）（副净、外、净坐左边介）（小旦、老旦、丑坐右边介）（杂执壶上）（左边奉酒，右边吹弹介）
【梁州序】（生）齐梁词赋[19]，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20]。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21]。寻思描黛[22]，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右边奉酒，左边吹弹介）
【前腔】（旦）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23]，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24]，破题儿真难就。
（副净）你看红日衔山，乌鸦选树，快送新人回房罢。（外）且不要忙，侯官人当今才子，梳栊了绝代佳人，合欢有酒，岂可定情无诗乎？（净）说的有理，待我磨墨拂笺，伺候挥毫。（生）不消诗笺，小生带有宫扇一柄，就题赠香君，永为订盟之物罢。（丑）妙，妙！我来捧砚。（小旦）看你这嘴脸，只好脱靴罢了。（老旦）这个砚儿，倒该借重香君。（众）是呀！（旦捧砚，生书扇介）（众念介）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众）好诗，好诗！香君收了。（旦收扇袖中介）（丑）俺们不及桃李花罢了，怎的便是辛夷树？（净）辛夷树者，枯木逢春也。（丑）如今枯木逢春，也曾鲜花着雨来。（杂持诗笺上）杨老爷送诗来了。（生接读介）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生笑介）此老多情，送来一首催妆诗，妙绝，妙绝！（净）“怀中婀娜袖中藏”，说的香君一搦身材，竟是个香扇坠儿。（众笑介）（副净）大家吹弹起来，劝新人多饮几杯。（丑）正是带些酒兴，好入洞房。（左右吹弹，生、旦交让酒介）
【节节高】（生、旦）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25]。私携手，眉黛愁，香肌瘦。春宵一刻天长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灯昏玳筵收，宫壶滴尽莲花漏[26]。
（副净）你听谯楼二鼓[27]，天气太晚，撤了席罢。（净）这样好席，不曾吃净就撤去了，岂不可惜。（丑）我没吃够哩，众位略等一等儿。（老旦）休得胡缠，大家奏乐，送新人入房罢。（众起吹打十番，送生、旦介）
【前腔】（合）笙箫下画楼，度清讴[28]，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阮刘[29]，真佳偶。重重锦帐香薰透，旁人妒得眉头皱。酒态扶人太风流，贪花福分生来有。
（杂执灯，生、旦携手下）（净）我们都配成对儿，也去睡罢。（丑）老张休得妄想，我老妥是要现钱的。（净数与十文钱，拉介）（丑接钱再数，换低钱[30]，诨下）
【尾声】（合）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副净）江南花发水悠悠，（小旦）人到秦淮解尽愁，
（外）不管烽烟家万里，（老旦）五更怀里啭歌喉。
注 释
[1]迷楼：隋炀帝兴建的宫殿，这里借指媚香楼。
[2]“不教金线柳”二句：表示对新郎君的盼望。木兰舟，用木兰树做成的舟船。
[3]上头：即梳栊，妓女第一次接客。
[4]送衾枕：妓女被客人叫去宿夜，妓院的人要送衾枕去。
[5]文君酒：相传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以后，曾在临邛市上当垆卖酒。
[6]喷香兽：指制成兽形的香炉，香气从兽口中喷出。
[7]“这当垆红袖”三句：当垆红袖，指卓文君。相如，即司马相如，汉代著名辞赋家。
[8]撺掇（cuān duō）：本意为怂恿，这里作催促、准备解。
[9]张三影：北宋著名词人张先，他的三句名句中都有“影”字。
[10]五字宫商李二红：疑指元代曲家红字李二，他曾与马致远合编《黄粱梦》杂剧。五字宫商，指宫、商、角、徵、羽五音。
[11]贤歌：歌，歌妓；贤，宋元以来称呼下辈人所用敬语。
[12]在行（háng）：意即内行。
[13]教坊司：隋唐以来管理乐舞和乐户承应事宜的机关。
[14]卞玉京、寇白门、郑妥娘：皆明末清初时候南京名妓。
[15]白门：本是六朝时建康城的西门，后人往往以白门指建康。明代永乐以后，建康改称南京。
[16]诨笑：诨，打诨，中国古代戏剧里属于开玩笑性质的情节。
[17]十番：是一种音乐合奏，所用乐器随时间、地点而变更，也不限于十种。常用的有唢呐、笙、海笛、星堂、小锣、齐钹、胡琴、怀鼓等。
[18]不兴：不时兴、不习惯的意思。
[19]“齐梁词赋”二句：指没落王朝的文章风气与荒淫生活。
[20]迤（tuó）逗：勾引，撩拨。
[21]小杜扬州：小杜，唐末诗人杜牧，与李商隐齐名，为区别于杜甫，故称小杜。他曾在扬州过着诗酒风流的生活。
[22]描黛：画眉。
[23]“春情无限”二句：意指侯方域对香君极爱恋，怎肯把她当作一般侍妾看待。
[24]见惯司空：即司空见惯，指经常见到。
[25]玉倒：玉，玉山，比喻人的身体。玉倒即醉倒。
[26]宫壶滴尽莲花漏：莲花漏，铜壶滴漏的一种。中国古代宫禁里用铜壶滴漏来计时。
[27]谯楼二鼓：谯楼即城上鼓楼，二鼓是二更时候。
[28]度清讴：唱清歌，清唱。
[29]天台岫，逢阮刘：用阮肇、刘晨到天台山上采药遇到仙女的典故。
[30]换低钱：把成色差的钱换过。
第三出 却奁
【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惊好梦门外花郎[1]。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早来与侯兄道喜。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唤介）保儿，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末笑介）胡说！快快去问。（小旦内问介）保儿！来的是那一个？（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
【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2]。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好笑！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3]，并照菱花[4]，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生、旦艳妆上）
【沉醉东风】（生、旦）这云情接着雨况[5]，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末、小旦上）（末）果然起来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末）昨晚催妆拙句，可还说的入情么。（生揖介）多谢！（笑介）妙是妙极了，只有一件。（末）那一件？（生）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6]。（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着得下？（俱笑介）（末）夜来定情，必有佳作。（生）草草塞责，不敢请教。（末）诗在那里？（旦）诗在扇头。（旦向袖中取出扇介）（末接看介）是一柄白纱宫扇。（嗅介）香的有趣。（吟诗介）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付旦介）还收好了。（旦收扇介）
【园林好】（末）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须紧紧袖中藏。
（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更觉艳丽了。（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7]。（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
【江儿水】送到缠头锦，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8]，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9]，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10]，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皆出怀宁之手[11]。（生）那个怀宁？（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
【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12]，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13]。秦淮妙处，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生）请教。（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14]，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只为救护东林，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15]。近日复社诸生，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16]？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旦怒介）官人是何等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隄防旁人短长[17]。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18]，名自香。
（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19]。（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向末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贤奸不问青黄[20]。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21]。（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末）正是 “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兴尽还。”（下）（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到底可惜。
【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娇痴模样，辜负俺辛勤做老娘。
（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
（小旦）花钱粉钞费商量[22]，（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湘君能解佩，（旦）风标不学世时妆。
注 释
[1]花郎：指卖花人。
[2]黑甜共一乡：共同熟睡。黑甜乡指熟睡中的境界。
[3]丁香：本意为丁香结（丁香的花蕾），这里指衣服的纽扣。
[4]菱花：古代的镜子是铜制的，一面磨光，另一面铸成各种图案，最普通的图案是菱花，因此以菱花作为镜子的别称。
[5]云情雨况：指男女交欢之情景。
[6]金屋：极华贵的房子，典出汉武帝愿金屋藏娇之事。
[7]尤物：本指特殊的人物，这里用以指称有特异姿色的美人。
[8]流苏帐：流苏，丝绦一类的装饰品。流苏帐是用流苏装饰四周的帐子。
[9]马督抚：即马士英，当时任凤阳督抚。
[10]萍水相交：以浮萍在水面漂流，比喻偶然相遇、交情短浅。
[11]怀宁：指阮大铖，他是怀宁人。
[12]“东洛才名”二句：比喻侯方域才名大，文章出众；东洛才名暗用晋左思写《三都赋》故事。西汉文章，指西汉时代一些伟大作家如司马迁、司马相如的作品。
[13]争看坐车郎：相传晋潘岳貌美，每坐车出游，都引发妇女围观。
[14]赵梦白：赵南星，字梦白，明末大臣，因得罪权宦魏忠贤而被贬死。
[15]水火：表示彼此不相容。
[16]操同室之戈：同室操戈本指兄弟间自相残杀，这里指同类人自相攻击。
[17]旁人短长：旁人的评论。
[18]布荆：即布衣、荆钗，指女性朴素的衣饰。
[19]忒也刚烈：过于刚烈。忒，太。
[20]不问青黄：不管是非黑白。
[21]从井救人：意指不能救人，反而害了自己。
[22]花钱粉钞：花费在花粉装饰等上面的钱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