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川五百六十九载,燕国靖德八年,夏。
作为燕国最得宠的公主,时时需要做的便是让嬷嬷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比如刚才用膳期间,突然想起了上回让花公公从宫外带回来的硝石。觉得闲置太久实在愧对他老人家的一番心意。虽然为了让他帮我带硝石,我“拿”了他最珍贵的宝贝与他交换。
那个宝贝还是一次偶然发现的。
那一夜,闲来无事睡不着觉,顺脚出去溜达溜达,一溜达就溜达到了庑房。好巧不巧花公公的房门没关严,好巧不巧他刚好一声长叹被我听见,好巧不巧那一夜我的好奇心比较旺盛。于是趴门缝看见他手捧一个两寸长一寸宽一寸高的紫檀木盒子,伤春悲秋地坐在床沿,一把鼻涕,两行眼泪,三声叹息。
花公公的物件向来比较朴素,难得见有一个紫檀雕花的小盒子,看起来他还比较重视这个盒子。于是乎,等到夜深人静,我就悄悄儿摸进去,从他枕头底下拿了那个盒子。这事也不好全赖我,谁让他睡得死,再说我本意不过看看那紫檀盒子里面藏的是什么宝贝。自始自终不曾想占为己有。
我立在他床前,就着屋外斜进来的月光打开盒子瞧了瞧,不是想象中的夜明珠,也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不过是一坨黑乎乎干巴巴的东西。貌似晒干了的肉皮子之类的。
我心想着,这也许是什么名贵的药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略微有点骚气,倒也不见沁人的香味之类的。
正当我疑惑这到底是啥玩意儿的时候,花公公醒了过来,嗷一声从床上弹起来。等看清是我,惊得一颤,连忙跪了下去。等看清我手里拿的东西,又是惊得一颤,嗷一声伸手就想来抢。见他这样着急,我倒肯定了,这个物件不管是不是名贵的药材或者香料,对他却是极为重要的。
握着他人这么重要的东西,轻易还回去似乎不太符合江湖道义。荣嬷嬷给我带的《江湖轶传》里面,那些侠士为了达到某一目的,偶尔也会拿住对方的要害相威胁。所以我必须以手中的檀木盒子和花公公做个交易,不然就显得我太不江湖。
于是,就有了他出宫采买的时候顺便帮我带硝石的事情。
吃完饭,我按着荣嬷嬷给我带的《造物设计稿》里面的一篇文章,鼓捣鼓捣,弄了个爆竹。
弄完之后,我双手托腮盯着爆竹看了良久,直到月上柳梢才决定,把它投到连贵妃的云罗宫。
我这个思量是有讲究的。
自母后生我时难产过世,阖宫上下唯有连贵妃是位份最高,最得父皇喜爱。云罗宫也是阖宫上下最豪华最漂亮的地方,当然那是除了我的云聚阁以外的排名。
既然连贵妃最得宠,她得的赏赐也是最多的。炸她个把殿屋,应该有足够能力修缮。那时候我并不晓得修缮这事其实统一归于殿中省来管。
于是抱着爆竹,一路躲开巡逻的侍卫。虽然他们不会拦我,但是那样明目张胆太不江湖,所以我还是一会儿隐在柱子后,一会儿躲在柳丛旁,来避开侍卫。
一路顺畅来到云罗宫,暗中窃喜。更是期待一会儿即将发生的一声巨响。
的确,巨响是发生了,不过和我的预期有点出入。
转过屋角,我看见一个黑影踏着风从云罗宫的屋顶飞过,霎时间,天地为之失色,爆竹为之失宠,我的眼里心里只有这个踏风而上的英雄。
这,就是,荣嬷嬷带的书中描述的侠客?
简直帅呆了,看着消失的黑影,我久久不能回过神。
直到抱在怀中的爆竹,“砰”,一声泛出极大的光芒,浑身一阵灼热,接着便不省人事。
等我悠悠转醒之时,已经躺在云聚阁的软榻上。一屋子的人,静默无声。直到荣嬷嬷说:“醒啦醒啦。”于是,呼啦啦,一群人围了过来。
连贵妃坐在床沿,口未开来泪先流,丝绢揩了揩眼角,执起我的手,半分惋惜难过半分庆幸地说:“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那个时候我满脸裹着白色的纱布,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看着他们。其实那次我除了毁点容还能安然无恙,完全拜自己所赐,因为我计算错了硝石和火药的份量。
对于那次爆炸事件,大家各做反应:
父皇,震怒地一拍龙案,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在案前踱着方步,因为气急败坏,方步踱得稍显凌乱,单手摸了摸下巴,再顺着捋了捋下巴上的那点胡子,“这刺客简直胆大包天,胆大包天。”他对于比较重要的事情,或者用得比较恰当的成语总是不由自主的重复一重,“居然把朕的掌上明珠给炸成这样,炸成这样。”扼腕叹息,“还怎么嫁人啊。”
于是,我被自己的爆竹炸伤那一晚开始,全宫戒严,出入都要严加盘查。对此叫苦不迭的要数那些每日四更起床,不辞辛苦赶来上朝的大臣们。
在宫门排成一溜儿的长队,蟒袍玉带解下来,穿着亵裤,哆哆嗦嗦冒着深秋的寒风手执笏板,头顶乌纱,打着牙颤步行到专门准备的休憩房,再穿上宫里给准备的衣裳,再去朝堂。
因着寒风这么一冻,不出两日,大半的臣子都患了伤寒,告病假不上朝。
连贵妃对于此事件倒是比较简单的一个看法,那便是花容月貌的公主成了一脸坑洼的丑小鸭,以后该如何招得到丰神俊朗的驸马。
宫内其他的嫔妃似真似假都随着连贵妃一块儿扼腕叹息,表示同心同德。
对于此次事件,我最多的感受只有两点,第一点,原来江湖中的英雄是要踏风而上,在屋檐行走的,重要的还有,要穿夜行衣,蒙住脸。才够神秘。
第二点,至于阖宫关心的我被炸成丑小鸭的事情,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原来我是女的?女的是不是就不会和父皇一样长出胡子?不长出胡子的话,做深思状的时候会不会缺点气场?
我之所以以为我会长出胡子是有根据的。
自打出生之日,母后是没得见了,见得最多的就是父皇。
尚书房中。父皇经常拧着眉,盯着各方呈上来的奏折,单手摸着下巴,顺带捏一捏下巴那一撮胡子,然后提起狼毫,沾了朱砂,大笔一挥。杀伐决断只在一瞬间。
那一刻,我就觉得这样才真的是够气势。
但是阖宫只有父皇才是长胡子的,可见长胡子的确是件难得的事情,想要长出胡子估计也是要下一番功夫的。
寻找长胡子的法门,我也是翻遍藏书阁,依旧不得门而入。渐渐有点心灰意冷。后来想到阖宫上下也只有我才是父皇的孩子,所以继承一点他的长胡子的本事还是比较合理的。
所以一直我都期待着有一天能长出胡子,然后如父皇那般,踱着方步,单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再摸一摸胡子。然后眼色一凛,快速换上夜行衣,飞檐走壁。去做个英雄救美的英雄。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在大家一次又一次的强调之下,我终于明白,如果英雄救美,我只能是那个美人,也不准确,经这这么一炸,估计和“美”字也沾不上边了。
因为缺了“美”,父皇和连贵妃为我的婚事操碎了心。
自打我八岁炸伤脸,身体刚刚复原。他们便已经紧锣密鼓开始筹备。
先看上的是左丞相与我同岁的孙子。
我永远记得,在五岁的中秋夜宴上,我一把揪住他露在开裆裤外的小弟弟,说:“你多长了一条虫,不如我帮你切了吧。”
吓得宴席上的左丞相一脸土色,急忙忙把他孙子拽了回去。跪地磕头,恳请父皇让他提前离席。那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孙子“哇”一声哭了起来,那鼻涕泡冒得越发大了。
也许受着中秋夜宴的影响,在父皇跟他提了提这个意思的第二天,左丞相递交了奏章,奏请告老还乡。不知为什么父皇竟然也一挥大手,赤红一个准字,就让左丞相领着他那个会冒鼻涕泡的孙子离京返乡。
再一个是中郎将的小儿子,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子。
中郎将倒没有像左丞相那般奏请告老还乡,而是于父皇找他谈了的第二日,领着他的小儿子进宫来探望我。
彼时我脸上的纱布才撤掉,虽然一直用着白玉膏,可也还是坑坑洼洼还带着点刺眼的粉红。
中郎将的小儿子名唤邱泽,倒是个文静的孩子。白白净净,坐在我对面,悄悄抬眼瞧我,眼神中有点小羞涩。对于这样白净又害羞的男孩子,我突然觉得我的英雄救美的英雄梦有望实现。
于是将他留在宫中住上一住。
可惜他的胆子太小。
是夜,我约他玩个英雄救美的游戏。让人将他绑在云聚阁花台的柱子上。那个花台约丈余高,柱子就在花台的边缘,将他双脚悬空捆绑上面,看起来倒也像是那么回事。某个花容月貌的女子被歹人劫持,作为诱饵绑在高出等着英雄出现。
我则装作那个重情重义的英雄,挥动明晃晃的剑冲上去救他。
谁知道等解下绳子的时候他身下一片潮湿,居然是吓尿了。问题是他居然说我的剑刺中他的手臂才令他吓尿的。不就轻轻划了一下嘛,这样软弱的人自然被淘汰出局。
然后是大将军的大儿子,左御史的外甥,八府巡按的侄子……
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九品芝麻官。那一年我的云聚阁,从偏偏少年到开裆裤,每日里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从开春一直忙到冬季的第一场雪。我的驸马依旧不知在何处。
九岁的诞辰宴,但凡有点职位的相关人员,只要家中有适龄男孩,或者亲戚中有适龄男孩,或者亲戚的亲戚中有适龄的男孩,都受了邀请前来参加。
因着前一天雪停了,那日的太阳又是极好地照在云聚阁前边的花园中。那个花园不在御花园的范围内,那是父皇专门为我建造的园子。花丛湖柳,假山流水,样样俱全。虽然冬季萧条,花草皆枯,却因着前几日的雪,形成高低错落有致的皑皑之景。还有树枝上垂挂下来的冰棱,倒也是另有一番趣味。
最重要的是园中那个引自太液湖的小湖结起了厚厚的冰。所以我要求将诞辰宴设在此处,可以边吃边玩滑冰。
受邀的人都来得特早,等我过去的时候,一排排一列列都是打扮隆重,露着极尽讨好面色的人。而司钰跟着他舅姥爷的堂外甥的大舅子悄悄站在众人的后面,后来才知道他舅姥爷的堂外甥的大舅子不过是宫门守卫的一个班头,就因举荐司钰说家中有适龄男孩才受了邀请。
那一日的小湖冰结得正好,一群大小不太一的孩子穿着冰靴在上面滑得不亦乐乎。我作为滑冰高手,自然要多露两手,一个空中旋转,稳稳落地,引来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喝彩声,听着喝彩声更是卖力的再来一个高难度动作,空中旋两周再落地。
本来那个冰层是够厚的,本来我是可以把镶着白色狐裘的小裙子旋得像朵花一样铺在洁白的冰面上的,本来可以引得更多的喝彩声的。那么多的本来却因为不知道谁洒在冰层上的那一杯热米酒变成了“本来”。冰遇水化得快,遇见温热的米酒化得更快。
落地之时没有预想的如花开在冰面上,而是“咔哧”“咚”落进了湖水中。
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我淹没,在冰层下的湖水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当不了救美的英雄。也许也当不了被救的美人。
小湖的水并非静止不动,而是从太液池流入,再从假山那边的溪涧流出宫外,一直通向护城河。如今一路过去都是厚厚的冰层,或许我就要这般香消玉殒,甚至尸骨无存。
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手忙脚乱的砸冰声越来越远。我终于明白,其实英雄救美不是想发生就可以发生的,不管是英雄还是被救的美人,都是需要机缘巧合。
就在我快要放弃地闭上眼睛,随波逐流的时候,一只不甚强壮的手将我环住,耳边隐约有个声音叫着:“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声音极其细微,淹没在哗哗的水声中显得非常不真实。
宫中没人这样尊称我为公主殿下,因为我自小便将自己当成了会长胡子的男孩。
醒来之后我才得见那个尊称我为公主殿下的人,那个将我从冰面下冰冷的湖水中救起来的人。
那个人就是司钰。
初见的印象,一身并不华贵的褐色织斜纹衣裳整整齐齐,白净有棱角的脸并未完全长开,已过十五岁,黑发用一根青色发带束起,低着眉不敢抬眼瞧我,双手有些局促的在背后悄悄儿绞在一起。
司钰只是一个普通的书香弟子,门楣极其一般,家境也是极其一般。但是我对这个出身极其一般的男孩有种特别信赖的感觉,看见他觉得挺安心,或许是因为他救了我。
父皇对司钰也是相对满意的,之所以相对,是因为他家能和门第扯得上关系的只有他舅姥爷的堂外甥的大舅子在禁军中当了一个小小的班头。
于是父皇开始暧昧不清地提到,让他十年内考取个功名,也好给我脸上贴点金。句里行间承认我和司钰有那么点关系,但是圣意未曾明示,谁也不敢胡猜。
时光荏苒,弹指间过了九年多。
自那次初见,后来我并没有再见过司钰。直到三月前得了消息,因为当年救我寒气侵体,加上家中并无多大能力,未能用上好药石好好调理,落下了病根。而这一年的冬季特别的寒冷,司钰在一个夜里不小心着了凉引发了旧疾,情况非常危急。
我急忙忙命人送去千年人参。同去的太医回来禀告说是如今司钰的病情用上千年人参也就是吊着,好不了。要想根治,只有一个法子尚可试试。
那个法子有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件:血珊瑚。当年作为东蓬镇国之宝的血珊瑚。
可是在我记事之前,东蓬便已国破,血珊瑚也不知去向。
可是谁让我欠了司钰一条命呢。
谁让我义薄云天呢。
接到飞鸽传书时,我是仰天长叹一声,江湖,我终于是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