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四月,周南从海城市汽车客运总站乘上了一辆开往唐城方向去的长途客车。车行三小时,他在地图上一个叫做“安庄”的地方下了车,然后转乘一辆去“南城”的短途客车。由于短途客车到处揽客,到达县城时,天已经黑了。于是,周南在县城汽车站附近一带的餐馆、旅店门口询问,惊动了不少餐馆、旅店老板和坐台妹,他们都说不知道这附近还有一个叫做“岐黄肝病医疗中心”的地方,况且这一带也没有卖米饭的,晚餐只有驴肉火烧、武大郎烧饼和西饼卷生菜,来客要吃就吃,不吃就赶紧走人!
周南被病毒驱赶到这个偏疏之地,内心显得异常孤独和落魄。他徘徊在十字街头,看着昏黄的灯光,瞻顾身后的流浪狗,一边检索自己的人生的碎片,一边想着“絮般的生命”这句话,苍白与哀伤的蠕虫一条一条地钻进了他的脑颅与肺腑,将他的脑颅与肺腑蛀噬成空洞。
在幽暝的灯光下,周南顿然见识到了星光与真美的力量!只见一位身著白色运动服的姑娘立在自己跟前,年龄大约20岁上下,五官匀称,脸色看起来和她的衣服一样白。随着她的一声莺啭,以及她修长睫毛下一双灵目闪耀出的无邪光辉,一下子将他头脑中对她的苍白印象,以及自己心中的那份苍白抹除掉了。
“大哥!请问,到‘支’黄肝病医疗中心怎么走呀?”她就像山中走出的女神,显得那么天真,那么无知和无邪。
“我还想问你怎么走呢!”周南由着她走进自己的心理距离,笑着对她说,“这个字应该念‘其’,不该念‘支’的。”
“我知道,”她说,“就念支,我叔叔就这么教我来着。”
“你叔叔真是没有文化!”周南哂笑道,“他是干什么的?”
“医生。”她说。
“啊?”周南一听便怔住了,心想这世上还有如此荒唐之事。
“不是他没文化,是我没文化,”她连忙解释道,“他怕我记不住,就这么教我来着。”
“难道你没有上过学吗?”周南看着她的眼睛问。
“没呢。”她低下头说。
“为什么?”周南问。
“不是我不愿意学,是我有病,他们不要我。”她说。
“咱们国家不是有个春蕾计划吗?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春蕾?”周南问。
“就是春天里打雷吧?”她的眼神落到他的眉毛上,一眨一眨的,好像天上眨着的星星。
“不是。”周南一颗心沉入半空道,“就是国家出钱,资助上不起学的女孩子上学。”
“哦。”她点点头,似乎心里明白了。
“哎,你别老跟着我呀,我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呢!”周南摆手示意她离开。
“那我可以带你去呀!”她跳到他面前,双臂张开,像一只洁白的小信使。
“你这人怎么骗人呢?”周南一边跟着她,一边把她视作医托,指责她道,“城府很深,可跟你的举止不相称呀!”
“我叔叔就这么教我来着,”她回头认真地说,“他说只有这样,我才知道客人心里想什么呀;只有知道客人心里想什么,我才能助人为乐呀;只有助人为乐,我才能去上学呀;只有我去上学,婶婶才能回到我身边呀。”说罢,她撒开鹿蹄,朝前跑去,给人感觉是在唱响天真无邪的童年。
周南似乎被她迷惑住了心智一般,一直跟着她走,跟着她走去。星光下,她的头发像一团溪水,顺风飘流到他的额际,显得那么绵长。跃动的身影似一只精灵,在树木、山影、星光和灯火中隐现。给人感觉又若一只调皮的萤火虫,光不亮,但非常可爱,惹得人们忍不住扑上前去捕捉她,但打开指捧一看,一束莹辉滑过指眸,转瞬消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夜空。
就这样大约走了一个时程,周南随她来到一处路边店。其实这是一家乡镇公路收费处,路上横着栏杆,竖着一块“大马镇过车收费站”的牌子。同时它又是一家路边店,一栋三层,楼顶旗杆上挑着灯笼,室内设施简陋,墙壁多处露着毛坯,有些地方仓促地刷了一层灰浆,看上去系刚砌成不久的。
周南随她走近柜台,只见室内有个像熊一样的中年汉子趴在那里打电话,头低着,似乎没有觉察到外人的存在。“啊,你说,你说……什么,药到昨天下午就接应不上了?我前天刚发出的一车呀!好,好,明天我再发一车。我就说嘛,亲爱的,将传销手段用于医疗行业是个创举。患者到你医院买药时,说是只收成本费,要患者向其身边人员作宣传,发展下线会员;患者发展一个送一盒,发展两个送四盒,发展一百个赠一张银卡,五年内免费供药;发展一千个送一张金卡,终身享受免费治疗。这样,咱们的事业就像滚雪球一样的发展壮大,不去三五年,就滚成一座世界贸易大厦了!怎么样,你那边……”
“门庭若市,日进斗金,好,好,好!我这边也是,一边赶进度,一边在上项目,连病人都上了生产线,正没日没夜地生产呢!嗳,亲爱的,你那美国机器什么时候到?我这边都快愁死了……什么,今晚就到?好,好,慢着,我记一下……天津塘沽码头……远华号……到时候我打你哥哥手机。好,好,再见,宝贝儿,亲一个!”只见那汉子啃了电话一口,扭头摸起一个头盔,冲出吧台对躄回来的女孩交代说:“意霞,我去找你婶婶了,你给我在这里好好盯着。看到警察叔叔来了就脱衣服,告他们非礼,打电话通知村里人。”
汉子走后,意霞将周南领到三楼,递给他一串房间的钥匙。但为了显示自己的助人为乐,她非得叫他把肩上的行李卸下来交由她保管。
“我叔叔就这么吩咐我来着。”她说。他也没想到是那汉子防范官员微服私访和记者暗访而采取的这一招。
“那好,”他说,“你这里有米饭吗,米饭?”
“那得半小时,”她说,“等饭做好了,我会来叫你的。”
意霞离开后,过了一会儿,周南站在三楼的过道口朝楼下喊:“意霞,我的衣服,在被你收起的挎包里。”意霞遁声而至,左手夹着他的内衣,右手指着他的胸膛道:“它好丑!”
“为什么?”周南将围于腰际的一条毛巾朝腹上移了移。
“我婶婶就这么告诉我来着。她说男人一脱衣服就好丑。”意霞没有笑容,没有尴尬,没有烦恼,有的只是宁静,心如止水的宁静,以及由它而生的庄严。
周南退回到房间,冲完凉,一边摇头一边又将自己昨天穿过的内衣套在身上,然后走下楼梯去吃饭。吃饭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掏出手机给符海心打电话。
“我在看一本时代杂志。”符海心说,“它让我想起了过去的时光,虽然只过去了三两年,但恍惚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她反问道:“你在干吗?”
“在南城,”周南说,“唐城以东的一个县城。”
“跑到那里干什么呀?”她吃惊地问。
“买药,”他说,“你昨天晚上告诉我,医院的药用完了。”
“可我今天又问了,药明天到呀,最迟也不会超过后天。”符海心说。
“我想直接找药厂批发,或许这样会更便宜些,”周南说,“所以我打电话告诉你,不要替我买重了。”
“什么不呀、替呀的,是应该,”符海心沉吟道,“出门在外,你要注意安全;现在外面人多手杂,骗子层出不穷。噜,我刚看过一张报纸,说有的燕子专门冒充纯情少女,打着助人为乐的幌子,以导游导诊为名,勾引男人上当受骗。”
“哦,”周南道,“这个月我不能回去了,部队上朱日禾参加演习,借此机会,我打算到全国各地去看看。”
“随你,”符海心沉默了一阵,无奈地对他说了一句,“Bye—Bye。”
这天夜里,周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片苍白的天空上,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了苍茫的两际。接着,天与地的缝隙间出现了一支长长的出殡队伍,一群人抬着一口漆黑的巨棺像潮水一样地向前涌去。在这黑压压的人群中,他看见了许多人,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岳父、岳母、林可心爷爷、梅捷、周长生、姑父、姑妈、政治部李主任、他的战友、主持人老张、记者老高、铅笔、卷笔刀、团市委书记,等等。接着,在人群中,他看见了素面的符海心,悲恸的林可心,泪水凝结在脸际的意霞……人群像潮水一般地向前涌去,一边涌,一边往两边的沙丘抛洒纸幡和花瓣。渐渐地,渐渐地,这群人涌到两山之间的一条峡谷转过弯去不见了……周南非常惊恐他们抛下自己,于是朝着他们远去的方向拼命地呼喊和追赶!可是他的身后受到一股罡风的牵引,使得他向前挪不开半寸脚步。难道生命就这样被抛弃吗?可怜的周南一着急,便攒足气力挣脱梦魇醒转了过来。
醒来后的周南发现房中一片昏黑,在窗台茶几处蠕动着一团红色的火焰。“燕子!”周南不由得大叫一声,惊悚过后身子一下子僵直了。
“你叫我?”意霞突地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浑身瑟瑟地发着抖,双臂交叠在胸前,摆弄他的一架佳能照相机从她手中跌落到了床上。
“你是燕子?”周南将双手举到头顶,用拇指按住大脑两侧嘣嘣直跳的太阳穴发问。
“什么是……燕子?”意霞纳闷地看着他前胸隆起的肌肉,那意思是说——它好丑!
“燕子就是跟男人睡觉的那种。”周南看着意霞的睡衣,女孩童贞般的身体沐着晨光显得越加清纯与娇美。
“燕子,还有跟人睡觉的?”意霞脸上顿时绽放出一种天真的情趣,双臂张起做了一个飞翔的姿态。
“快,把照相机给我!”周南一个剪步跳到茶几旁,一手撕开笼罩于整个光明世界的两块黑色窗布,“来,把手给我,做一个燕子飞翔的姿态……嗯,差不多,就你刚才做的那样子。”咔嚓!意霞只觉得自己眼前突然一闪。
“来,趁太阳没起床,穿上你昨天穿的衣服,跟我到后院去。”周南急促地吩咐她,顺手抓起自己撂于床边的衣服。
两人来到楼后的院子。只见院子里不知何时停放了三辆大卡车,车厢板已经垂下,篷布已经撕去,上面堆放着三台像炼焦炉一般庞大的机器,机身上均用白漆喷绘着醒目的英文字母:“MADEINUSA”。
意霞似乎领会错了周南的意思,将身体摆在驾驶室外,做了许多像燕子一样飞翔的动作。周南只得一边摇头,一边任凭自己手中的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走,到麦田去!”周南拾起她的手臂,拽着她跑向晨露中的麦田。他教她按照他的设计,一连拍完了两个胶卷。
当然,这其中的一部分照片,后来发表于当地的媒体。有两张出现在了摄影画报中,一张被选作时代摄影杂志封面,还有一张照片,后来被用作了中国春蕾行动的宣传图片,并配以如下的一段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