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阳春,我和意霞回周家大院办了一个简朴的婚礼。说到简朴,就是花上几千块钱,杀掉一口大肥猪,摆上个十盘八碗的,将亲朋好友和村中“百客”请过来,吃上个一餐两餐,摆上几桌牌,供乡亲们开开心心、乐乐呵呵的,使我和意霞的婚礼沾上些喜庆和祝福而已。我把意霞带回家中,奇怪,我跟那个拧了近十年的倔老头子的隔阂就不知不觉地解开了。我撒糖的时候他装烟,他往灶堂里塞柴的时候我歪着头往灶堂吹火,意霞在我和他身边绕来绕去,把村人们看了个眼花缭乱。
“嗨,狗子,这么乖巧的姑娘,是你花钱从北方买来的?”梅木匠直呼我的乳名,一个劲儿地吧嗒烟斗。寻思着,也给梅捷找一个。
“买来的。”我冲他一笑。
“多少钱?我给你万儿八千的,你给我买一个如何?”林可心姨妈撸了把鼻涕,顺手往她那双靠嘴皮子磨来的黑皮鞋跟上蹭了蹭,悄悄地嗅到了我的身边。
“不买!”我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买给了你,你转手一卖倒腾给别人赚大钱。听说别人都给你下订单了,你真是烤鸭子生意越做越大!”
“别发火呀,今天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她哆哆嗦嗦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可能一走来挨个“头子”就溜,只得将腿弯着等候乡亲们的奚落。
“订来的。”意霞怕我得罪乡邻,忙笑着靠过去安顿她坐下。
“可不,还得提前预订呢!”我大声说,“现在卧铺票比较紧张,要想睡卧铺呀,就得提前预订。”我此言一出,意霞的脸通红了,身子像蛇似的扭动着走过来拿拳头擂打我的脊背,逗得乡亲们嗬嗬大笑。
婚礼过后,我在村里逗留了两天,一边陪伴意霞欣赏满野金黄的油菜花,一边着手调查“排污杀鳖”事件的内幕。
我来到村组王二栋家,这个一心一意想靠勤劳致富的中老年汉子,自从自家的鳖塘遭受紫水袭击,使得满塘待上市的甲鱼死了个精光,自己一方面要躲避养鳖欠下的债务,一方面要风里来雨里去的上访,脑顶的头发都白成了雪花片子,一张朴实的脸划出了许多深深的褶子,而且还患上了神经官能症,深更半夜游离到谁家门前檐下发几声狼叫“我冤啦!”吓得处于睡梦中的媳妇小孩瑟瑟发抖。
“杨大叔,听方小川说是村里人派马三多掘的渠,然后敲诈纸厂钱财,您能把当时的情况说说吗?”
“笑话,我们叫马三多掘堤,等于自己掘自己坟墓,自己短自己财路哇!就算这事是咱们干的,咱们能诈取到400万吗?咱们靠吃掉一个纸厂就能发家致富吗?他方小川是什么东西,是个只进不出的铁公鸡呀!”
“大叔,您好好回忆一下,那天晚上马三多都干了些什么?”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我对他说,马大炮,明天请你帮忙一天,帮我下湖捉鳖。他答应了,找我要工钱。我说,你一天偷吃我一只鳖,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嗬!还找我要工钱?你看你,吃肉不长肉,全补到小姐身上去了。”
“后来呢?”
“后来我兄弟王三宝也找他去了,找他帮忙一天,他答应了王三宝,因为王三宝陪他打牌,他赢了王三宝70块钱,他不好意思不帮王三宝。几个赌鬼散场后,马三多又留王三宝吃他偷来的一盆狗肉,两人对撅了一瓶二锅头,马三多喝多了。他一喝多就想睡觉,一天一夜雷打不动,怎么会半夜爬起来穿着雨靴,背上镐头,骑上一辆破自行车,跑到纸厂排污渠边自掘堤坝呢?”
“是啊!除非有人叫醒他,给予他好处,背后指使他那么干。”王二栋的弟弟王三宝在一旁插话道。
“这件事绝对是马三多干的,而且是方小川指使他那么干的,要不,他不会逃跑到今。”王二栋抓起他的一把破伞,背起他的一条装有干粮和水的破搭裢,又踏上了他的躲债与上访之路。对于这么一起并不复杂并不难办的涉农案件,为什么思维缜密功能齐全的各级政府和公安机关不去主动办理,深入调查给老百姓一个公论呢?是案件真的不能破、不敢破、不愿破,还是真的破不了?是嫌疑犯真的抓不到、不能抓、不愿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来,这不但是一团黑水,而且还是一团深水呀!
接下来,我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就是通过一个在移动公司工作的朋友,调出了马小川和马圆圆的话费清单。在春节前后的一个月内,我发现共有三个号码持有人都给他们父子俩去过电话。一个是李娟的,他们共同的性伙伴。一个是他们广播电视台的播音员,经梅捷证实也是他们共同的性伙伴。还有一个号码使用归属地在汉江,我通过排查它的使用人就是马三多。我将这个发现告诉梅捷,他在电话里长松了一口气。可是汉江市那么大,他会躲藏在哪个角落呢?他又和谁在一起呢?他的幕后指使者又是谁呢?我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草惊蛇。
这期间,我遇到了梅捷的父亲,他请我替他写悔过书。我要他找周南他爹写去,周天时不写。下来他又找到了我:“你军校毕业,部队出身,文化水平高,你就替我写了,”他说,“我黑锅也背了,鞭炮也放了,乡亲们就是不肯原谅我。”
我替他写悔过书,他一边口述我一边写:“我,梅幸福;养子,梅捷。小名,小猫。为什么要给他起小猫来着,就是希望他能多抓老鼠。为了他能上完大学,我和他娘省吃俭用。为了他能考上国家干部,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为了他能挤进市纪委帮忙,我将祖上流传下来的金元与银元熔化为水,不惜血本为杨得贵的老母打制一张雕龙刻凤的流苏床。现在,他已经不是一只白猫了,而是一只黑猫——”
“大叔,说黑猫也是不妥的。”我想起一位伟人的名言:不论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怕引起人们对它的歧义,建议他使用“坏猫”这个词语比较妥当。
“好,好,接着往下写吧!”他又开始了口述。我一边纪录,一边替他修改。
“现在,他已经不是一只白猫了,而是一只坏猫。他不但不捉老鼠,替乡亲们澄清‘排污杀鳖’的事情真相,讨还赔偿款,还掩盖事情真相,与老鼠称兄道弟,为非作歹,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饱食血汗。权力就是一把双刃剑,如果被好人拿在手里,就会用去干好事;如果被坏人拿在手里,就会用去干坏事。我希望他官到如此,不要再拿权力去害人了。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到头来却伤害我们自己。他辜负了组织的培养、养父母的养育之恩、乡情们的期望。他虽然没有搞腐败,但纵容腐败也是腐败。他是一个腐败分子,是我们老百姓最痛恨的腐败分子。但愿他能回头是岸,不要再继续腐败下去!
从现在起,我背着荆条,挨家挨户地向父老乡亲们请罪。在这期间不吃不喝,直到乡亲们接受我的请罪为止。从此,我同他断绝养父子关系。他不再是我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与我无关!我也不容许他再踏进我们梅家一步!”
随后,这位有着康巴汉一样魁梧身躯,古铜的健康而凝重肤色的传统手工艺匠,不惜忍辱负重地拿着悔过书,背着荆条挨家挨户到村民家里去请罪。听着他沙哑的声音,看着别人不抽打他,他就不吃不喝、甚至弯曲着脊梁长跪不起,看着这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一位纯朴而善良的农民,我将身子转向湖面,泪水抵挡不住地涌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