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给了罗冶一个什么样的交代?到最后都无人知晓。只是后来南璺殿足足闭殿了三日,这在幽冥是史无前例的。传闻有说,当日南璺殿遍地是血,闭殿正是为了清理这些血迹。也有说,那日帝君脚步酿跄,一路淌血,连自行回天府都不能,最后还是冥君开了万万年未开的冥阴天梯才了事。
不管怎样,扶摇抹杀三千阴魂的事情横竖是做了个了结。
而当日实情究竟如何,作为唯一一个旁观者的文武判官却始终保持缄默。却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日过后,他的生死簿上,对应扶摇的那一行,添了万万年来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扶摇当日的情形,其实并未如传闻中那般夸张。崔府君看到他的时候,他面色只是有些苍白而已,但引起崔府君注意的,却是他眼里细碎的倦意,那种倦意,崔府君并不陌生,五千年前帝姬失踪,扶摇第一次站在引魂桥上的时候,他曾在扶摇脸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神情。
扶摇脚步有些虚浮,与崔府君侧身而过的时候险些要撞到他。崔府君却不避让,也不行礼,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她已经走了。”
崔府君的行为大失一个判官所该有的水准,扶摇却仿若未觉。崔府君只看到他的身形稳了稳,肩膀侧了侧,却终究没有回头。
“走了便走了罢。”
他的声音淡得发飘,崔府君目送着他走远,直到那抹刺目的红色在视线里消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文武判官走出来,南璺殿闭殿,南广大帝却始终未出现。
至于直达天府的冥阴天梯大开,扶摇由此回到天府这件事,他们也是在看到冥都经年不散的乌云纷纷褪去,不少低阶的小鬼被透亮的天光所灼伤时才略略知情。天梯大开虽引起了不小的****,然而冥阴天梯只有四大冥殿三位冥君能开,却要何从追究起?
只能作罢。
却说幽冥天光一直绵延到忘川水域,那时节长容恰恰好站到那位着月白色长裙的女子面前,她还未及出声,便听到那女子仰头发出一声讶异的轻咦。紧接着,一把雪白的匕刃横在了长容面前,那匕刃未近先寒,长容陡然觉得很是眼熟。
长容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横刀相向的女子,在她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有幸遇到这样富有戏剧性的事情,是以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之下居然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小兴奋。
“你从冥府出来的?”那女子审视着长容,手中的匕刃紧紧贴在长容颈侧。
长容僵着脖子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长得很是清丽,眼神清澈鼻梁挺秀,长容看多了阴司里寒碜得别出心裁的脸,乍然见到这样的面容,一时间也提不起劲来生气,不由抬了抬眼,丢给她一个“姑娘你在说废话”的眼神。
并不是长容太大胆,只是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少有人能真正伤害到她。自从少时被闯入的凡人误伤过,桑落就不知道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生生将她变成了个刀枪不入的体质。除了最开始被扶摇扬扬手就教人灰飞烟灭的手段吓住,她对寻常威胁根本视如无物。
那女子却显见是被长容非暴力不合作的反应惹恼了,紧了紧手上匕刃,长容陡然感到颈侧一凉,竟然渗出两三颗血来,大颗大颗跌碎在雪白的匕刃上,长容这才感觉到有些疼,伴随着痛意,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在不可置信中,还有些不愿意承认的心慌。
扶摇说,她是入不了轮回的,若是今天交代在这里,那就当真是一了百了了,但她眼下一点儿都不想死。
“幽冥发生了什么?”面前女子谈吐很是利落,并不做出穷凶极恶的样子,只是眼神略显凌厉——自然,任谁长成这样,都是凶恶不起来的。
长容知道她是问幽冥变天的事情,眨了眨眼,抬抬手里的灯,老老实实蹦出一句:“我出来前,一切正常。”她觉得自己的佐证该是很有说服力的,如果知道天会亮,她还执灯何用?
不知是不是错觉,长容觉得那女子目光落在灯上,清丽的脸上忽然现出些有些难以形容的狼狈:“这是……长青灯?”
“约莫是,他们是这样叫的。”长容脑袋往后挪了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他们?这灯是他给你的?”
“谁?”长容奇道。
“不该是他。”那女子却自己否定道:“是我想错了,他已经失去了执二十七火的能力……”她的声音有些哀切,细细看了一眼长容,缓缓将刀放下,脸上慢慢挤出一抹虚弱的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吓到。”长容觉得被吓住是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情,于是言不由衷道。
那女子显然不相信,柔声解释道:“幽冥路从来进得出不得,我原来没看到你手中冥火,想来你该不是妖物……”南璺殿前的长青灯,鬼怪是碰不得的。
她说着,又虚弱地笑了笑。
那笑容当真是难看至极,长容瞅着,被她情绪感染,竟然觉得心口有些闷,不由试探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不大痛快?”
“不痛快?”那女子愣了愣。
长容伸手抹去颈边的血,眉眼弯了弯,笑时露出雪白的上齿,伸手指指心口:“就是,这里不大舒畅。”
着月白长裙的女子垂头看了看心口,有些茫然。
“我不痛快时,就会觉得心口闷闷的。”长容接着解释道。
那女子听着,忽然恍恍惚惚地将手覆盖上心口,缓声说道:“我这里,好像已经不舒畅很久了。”
从五千年前的那个月夜,她松开那人递过来的纱灯开始,从那盏长青灯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开始,从她的目光生生从那人面上移走开始,从她头也不回踏上天梯开始,她就开始不痛快了呢。可笑她今天才想明白,这种不痛快从何而来。
“所以,你抛弃了你的情郎,顺着天梯跑到天上做了个仙女?”幽冥的天慢慢暗了下来,灯中蓝光幽幽映亮面前女子的脸,长容听着她的叙述,直觉得不可思议,吃惊道:“他待你那般好,你便一点也不动心么?”
五千年的旧事,说起来却仍然像在眼前,那女子自嘲一笑:“我大约也是被鬼迷了心窍,他待我的好,我统统都未看在眼里,满心满眼只想离开幽冥,到九天上做个干干净净的仙女。这五千年,我竟然也从未想到他,我当真像他所说,是个狼心狗肺的女子。”积压了几千年的情绪,忽然一泻而出,她只觉得不吐不快,也不管长容听不听得懂。
“那你现在为什么还要回来呢?”长容很是不解,既然远走高飞,又从来不曾有悔意,那还回头做什么?何况,一眨眼,五千年都过去了,她才想起来要缅怀旧爱,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那女子面上露出一丝苦楚,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回来?方才在九天之上,忽然觉得心口剧痛,陡然就想到了他。这个答案,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定定看了一眼引魂桥,一狠心,甩了甩裙袖,翩翩然转头要离去。长容来不及反应,一双手已经拽住她的衣袖:“既然来了,为何不去瞧瞧?虽然我不知你为何而来,但总归是放不下不是么?”
看见那女子不言不动,她叹口气,拉着她:“恰好我还有句道别的话要和人说,也不知他还在也不在,不若你陪我回去看看?”
长容这句话倒并不完全是借口,她见那女子说得凄楚,一时之间倒把扶摇想了起来,这会儿也觉得自己不告而别有些不大厚道。那女子作势挣扎两下,却终是不情不愿地遂了长容的意。
“我叫长容,你呢?”决定要回去找扶摇,长容感觉心口莫名松了一口气,有些开怀地地问着被自己挽着的女子。
“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