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读春
作者简介:杨松,男,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天津市某政府机关公务员。
1992年3月25日晴
似乎是春天了,略一经意,便能发现燕园内的景物发生的变化。树木虽然生机未露,但已没有了往日的干枯与苍老。风,不再干嚎,和煦地吹来,轻拂到身上,痒痒的,痛痛的,挑逗着人们的每一根神经。古色古香的教学楼,仿佛也改了往日的肃穆与庄严,如慈祥的老学者善善的,像是在探寻,亦像是在召唤年轻的学子们。博雅塔也舒朗多了,未名湖上没有了滑冰者,湖边却增多了善感的怡情人……您可别羡慕,其实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怡情者。比如我吧,往昔从一些山水画中见此情景艳羡得不行,可是今天,站在湖光塔影前却怡情不起来。我心里总是想,苟安在这个温静的地方,自己会有什么作为呢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个愿意为别人分担愁苦的人,因此讨厌平庸碌碌,也讨厌对生活一点都感觉不到紧张的人。有些人仿佛自己就是在为自己,别人都是为他,包括亲人、朋友。他们只有在自己花完钱、喝醉酒后才想到父母。有时他们也感到很满足、很充实,因为他们自认为是“战胜”很多人才到这里的。有时却又很落寞、很空虚,这时,只有用自己学过的东西来麻醉自己。他们都觉得“阿Q”可笑,可是有时觉得自己也很“阿Q”。我想,可以这样说,多数人的一生大多时间是为自己,这也无可厚非,但是,是不是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只有全人类的繁荣富强,才会有你自己欲望的满足呢(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因此,我很想对自己和学友们说,还是多为国家和人民想想吧!
1992年4月6日晴
春天真的到了,燕园的操场上、空地上、草坪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未名湖已不再板着那张青灰的脸,水波随春风而妩媚,不时笑意绵绵。湖畔的金柳也一反往日的干硬,逐渐的柔润、和煦起来。湖心岛上熙熙攘攘,东语、西语交相语,博雅塔前人影憧憧,导师、学子诤诤谈。燕园的春天真好、真巧妙!好在不媚俗、妙在不逼人。我想,民主是社会的春风,科学是人间的灵性,只有在这块民主和科学的土地和空间,才会蕴蓄着这样的春天。
1992年12月5日
身为天津人,却是第一次去天津市里。看到天津的物什,心底增加了几许惆怅。总体感觉改革对这个全国第二大工业城市影响不太大。这里有如杂乱无章物品的堆积,始终没有条理化、整饬过一般。于是,我拟想到了自己将来所要走的路途大概也会如此吧。扪心自问我能够有机会为自己的家乡人尽一点微薄之力吗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能吃苦、又喜欢苦中求乐的人,恬淡、舒适似乎与我无缘,我总觉得自己在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可又说不清这是个什么方向。我喜欢朦胧诗特别是意象派,这使我的思想蒙上了一层薄纱,尽管我对生活是认真的。
1992年12月6日
今天下午,在校图书馆导读室读书,翻翻叶圣陶先生的《孤独》,感觉有些颓丧(不是文章不好,内容不符合心境),便信手拿到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看了几页,身心即刻松弛下来,宗先生文采俊逸、才气冲天,不由自主地神游其中,仿若一个惶惑的少年被自己喜爱的东西牵引着……在不知不觉中,眼前的书桌上展现出一片金黄,抬头仰望窗外,才发现夕阳已跌落到空幕的下层。偶然间,发现了楼台上的两个花盆里,竟然有几朵开得红艳艳的花,我不爱花,因此也叫不上花的名字,但还是被这几朵冬季里的罕物所吸引了。我拟想它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被太阳灼烤、被其他生命类摧残的样子,但它们毕竟凌冬未凋。自然界中比它们伟岸的东西是不可计数的,但它们又何尝渺微啊!
1993年1月1日
今天是元旦佳节,“梅山六兄弟”(同室寝友共6人,平时戏称)聚在寝室豪饮,我大醉,顿感胸怀宽广无比,仿佛要包举整个北大,不时心底微雨阵阵,老天竟然把我的心作了地面,淋漓痛快至极,我感觉,下雨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天空,醉酒后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啊!酒醒之后,心情随即苦闷,好像有万千小虫在肚子里蠕动,也好像雨过天晴的朝阳,烧烤着我的心,倍感酸楚。我感觉,艳阳高照的晴天并非天空的真面目,醒酒后的我也不再是真正的我了。
1993年3月18日
今天,同学们都去听厉以宁先生的国际经济形势报告了,我独自在自己的寝室里想心事儿:经济走红固然是好事儿,但凡事儿过犹不及。与发展经济相比,我还是偏重看好于人群素质的普遍提高。我觉得人类的素质普遍提高一个层次,经济腾飞总是不算难的。但我也知道,人类素质的普遍提高和经济的飞跃发展其难度几乎是对等的。哲学上讲,经济决定政治和其他一切,但我更看好政治和其他一切对经济发展的反作用,衣、食、住、行这些物质的固然重要,可是按我们现在的条件,如果没有良好的政治环境,没有思想和精神上的文明,经济建设非但搞不上去,还会有垮台的危险。
1993年3月25日
今天,在图书馆里一口气读完了一本冰心女士的散文集,感慨颇多,特别使我想到了母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爱确实太无私了,母亲也确实太伟大了。母亲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很多生命以外的东西,她使我执著、坚韧、有爱心,什么都不怕,我觉得我是由她而来,终有一天还是为她而死的。由于母爱的真挚,使我很难再找到其他之爱。母爱是一把利剑,贞洁、光亮,而其他之爱最多不过是一块或苦或甜的糖块而已,想品尝还得剥开皮去。
春祭
1995年6月6日星期日晴
春的躯体颓然倒下。春的生命终于走入了她的尽头。春的灵魂逸出即将腐朽的寓所,回归她的天国。——天地间顿时只余下巨大的春之坟和空灵飘逝的声音——那是春之魂为她的人间生命所作的祭文: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无涯的过客,我是无常的使者,我是辗转于生命的生和灭之间的精灵,我是奔驰于寂寞与充实之中的游魂。人们只惊叹于春的美丽,却不知我的身体如同鬼魅的无形;人们只惊慕于春的生生不息,却不知我已厌倦了生命轮回的机械旅行。我曾追问我的本体何在,回答我的却是我之空洞;我曾渴望我的实存,而我却一如既往地立在虚无之上。
“呜呼,生命之使者,却不知生命为何物!”
“呜呼,本体不存,生命虚无,我为何物?”
“呜呼,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春之魂作罢她的生命祭文,慨叹间已然窥见她的躯壳已腐化为夏之狰狞。
于是,春之魂再无留恋,径自转身飞向她的天国。
1995年12月31日星期三晴
本年度的最后一天,一觉睡到9:30(其实8点钟亦已惊醒,虽然2点才睡下),W紧张兮兮,忙忙碌碌,真不知他这一辈子如何生了这个贱命,一年的最后一天还不知道给自己放个假;更可气的是他一年到头的一副局促相,仿佛生来就有干不完的事要做,生来就是个西西弗斯,这种人能过好一生吗?
看张恨水的自传,似乎也属于这一类型的,一生忙碌,另有许多杰出人物或在历史长河流逝后仍能留下名字的人,也绝大多数都是如此拼命不休。这两种人真的是一回事吗难道我就真的只能如王紫微那样,或如许多没头乱钻的所谓勤奋学生那样?
生活似乎太累了和太异己了,我需要的是轻松和自然本性的自我。像他们(不论一般人或名人)那样忙忙碌碌一生,又怎能对得住生活和自我呢虽然我的希望并不是放纵和享乐人生,但起码不应是如同机器一般,凭一种惯性在运作(当然,习惯是需要的,但如果没有灵魂的主宰和自我的介入,没有目的和自由意志的支配,这种生活习惯和动物和机器的行为有何区别呢),这就是环境对人类的异化了。当然,不能否认王紫微或其他人也可能有独立的自我意识,都是为了一种理想的实现?
最后还是要追到(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和理想信念的关系问题。难道真如苏格拉底所说,齐果克所认为的那样:一个人不能按理想而实践,只是因为他没有强烈的自由意志。但是,理想是我在的还是他在的呢齐果克也承认:一个用自由意志控制自我努力实现的不是别的,而只是那个理想。是理想达到了一种永恒存在,而不是那个个体。
问题愈加严重了,我是为了理想而生活,还是为了自我而生活?理想真的是自我的吗如果是,只要运用自由意志,那么三者就水乳交融了;如果理想是自我的异化呢自我即是一种纯粹的理念,是绝对内在的,是他外化为世俗的理想,这就如同黑格尔的世界之理念,终于有一天,理想和自我会统一的,通过自由意志的努力!
这以后是自由意志的问题了!
自我(理想)——理想(外化)
1996年12月21日夜~12月22日凌晨
怎样才能做到无情无欲、无怨无怒、无悲无喜!
而我怎样也摆脱不了大情大欲、大怨大怒、大悲大喜,难道仅仅因为我神经过于敏感、紧张,感情过于激烈、保守。
我绝大多数时候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心如止水,而是难以抑制的冲动、烦躁、愤怒、激烈,但在绝大多数时候,我的外表又是那样的平淡、冷漠、特立独行、超然世外。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内心深处仿佛一个压抑多年的火山,在强烈的内部张力作用下,一旦遇到外部压力,就不能控制地爆发——但我的理智总没有让它作一次总的宣泄和爆炸,而只是适可而止地自怨自艾强吞苦果似的默默熄灭——但熄灭的都是带有火星的尚未熄灭或刚刚点燃的干柴!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自己的感情和心灵如此的容易受伤害——一次次的伤,一次次的流血,一次次的摧残,心尖上的伤口愈来愈深,旧痛上添新伤,旧疮上添新疤,但我仍旧不能止住我向外奔流的鲜血和急欲喷薄而出的熔岩!
没有人能理解我,没有人能相信我,没有人能同情我,我只能一个人默默吞食由我的剧烈性情所酿成的苦果!
难道真的完全是我一个人的错吗社会、家庭、他人就没有责任吗——就算他们有责任,你又能拿他们怎样呢你要他们来屈从你一个人的情感、意志,或委婉一些,同情了解——即便这样,你又能怎样照旧是你气愤之极时,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让奔流沸腾的热血剧烈地冲击你的血管、心脏、颅腔,还有那种全身似乎将要崩溃的感觉——心脏发抖,头皮发麻,全身紧张——我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我为什么要生气——生气的结果却是无人理会你,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如同鲁迅在铁屋子里的呐喊——但更大的悲哀是,他们却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理你的愤怒和悲哀,因为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有权利不受你的感情因素渲染,不受你的痛苦理想和悲哀所伤及——这是个人的无上自由的权利,这是他们的自以为很有个性、很有现代意识的理由!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能沟通,不能交流的世界里,除了悲哀,除了退却,还能做什么?
每生一次气,每吵一次架,每为世人的处境悲哀一次,每为世事的艰辛叹惜一次,我就对自己重重地打击一次,我的身体、心灵则毫不例外地受一次重创——这样损己而损人的事情,我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执迷不悟呢?
生活在荒谬中,确实是所有法则、秩序、原则、真理混乱和无序的时代——起码我所认为的绝大多数信条、原则都被其他人破坏得残缺不全——这些自以为看透一切的人们,无论信仰上帝、追求至善绝对的人;还是自以为超脱一切,不问世俗事务的人;还是混迹人生,得过且过,自我麻痹的人;还是一生忙忙碌碌紧紧张张,为着一些自己也不知所以然的目标追逐奋斗的人;或是自以为精明强干,可以操纵世上权法,看穿世情百态的人;或是那些自以为是、高傲自大,以为才高八斗,只可惜生不逢时的人——所有这些人,他们不单是很多种不同的类型的人,而且更是每一个不同的个体的人。不要说每一个个体已经不可能有共同的法则、信条去遵循,就算是只有几类的不同的人,这几类人又怎样达成共同的信念和原则呢?
出生在不同年代,成长在不同时代,受着不同教育,禀赋各种不同生活经历的人,他们更是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只是由于一些迫不得已的可怕或可笑的原因,才走到一起来。为了维护一个人类社会的统一性,或降格为某一类集体的共同性,他们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在表面上,会装成可以了解,可以沟通的姿态——但实际上,谁能够真正理解他以外的另一个人!
现代的人类有他可笑的原则——要尊重他人的尊严、个性和自由——个人有什么权利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现代社会对个人的愈渐纵容以至个人可以无法无天到置他人感受于不顾而尽情挥洒他们的所谓自由、权利和个性——这种权利是谁赋予的如果每个个体的内心都没有一种谦卑感,没有一种责任感,没有一种社会、集体意识,这种人,这种人的权利,有何存在意义!
这个世界确实荒谬,荒谬到了人不约束自己,人不能理解他人,人不能约束他人,人不能宣传自己的理念的程度,这样活着的人类,将只会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永远不会走到一个心灵的共同体中去。这是一个互相排斥、互相接触而又自我中心的个人主义的绝对的世界,这是一个价值虚无,无信仰,无原则的虚无主义的恶心和市侩俗气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只会为自己辩护而不知为自己赎罪的时代!
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和人群中,我自有我的悲愤和悲哀,但我不能苟望一死而脱离苦海——我还爱惜生命,我还要活着。
觉悟
1997年9月22日星期三阴
这一辈子在这个时代已不可能找到一个温暖的人群,一个精神的家园,除非你自己耗尽心力去构建,我是很想和人同时拥有的,但是我没有这个天赋,我从小缺失的就是这些:爱、理解、被关怀——因此我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要付出这些给他人——因为我从来没有拥有过,我不知道应该怎样付出——也许耶稣基督除外,可他毕竟承受着上帝的关怀和爱啊!
我只是一个俗人,没法用自己荒凉的心去关怀、爱护和理解他人——但只要别人真正赋予我一点,我会竭尽所能地去报答和共鸣——当然,这必须排除我极度的多疑和自卑心态。如此而已。
至于我在人群中常见的大笑和戏谑以及随声附和,那只不过是我试图进入现实世界的虚弱努力的外在表现而已——但基本都告失败,我内心仍旧一片荒凉。
我知道,10年来我这种孤独感所造成的荒凉心态其实如坚冰般难以融化——顶多只是虚与委蛇,适应社会的能力稍微增强了一点而已。
(外界的干扰让人难以静心,身外之事确难扰人分神断思)
我所需要的仍只是一片心灵安息之地,一个能让我的独自游弋的孤单的焦躁的灵魂安静下来的灵魂,唯其如此,我方能真正长大独立。
1997年11月21日星期五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