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们上路了，天还是那狭长的天，但阴阴的，没有来时的阳光灿烂；路还是来时的那条路，但山路不再有柿红稻黄果实累累的景象，田地收割一净，一片灰色，树的枝丫没了叶子，冷冷地指向天空，冷风吹过路边的落叶枯草，满目萧瑟。宝成衣服店忙不能来送别，亦军便送他们到镇上乘班车。4个人走在这灰黄的路上，没有了来时的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晨亮走在最前头，他走得很慢，他边走边在默记英语单词。晨亮他们在校时学的是俄语，有一天他回屏城，他听到说与苏联对抗了，现在学英语有前途，就因为这句话，他设法借到英语教科书，从音标开始学。晨亮还向父亲要了钱，买了一架收音机，夜里躲进被窝偷听外台的英语节目。听外台在当时是严禁的，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怀着太阳一样理想的晨亮，他是不顾一切地扑进知识的海洋。在这回去的路上陈楠没有像来的时候依偎在晨亮身边，陈楠为到葫芦村后悔而痛苦，陈楠是怀揣一个懵懂少女的初恋跟上晨亮上山下乡，但晨亮对她总是像一个哥哥，一个夜晚她偎着晨亮羞涩地表达自己的爱，晨亮扶起她，晨亮说葫芦村不是我们的生命归宿，我们不能在这里划上生活的句号，她才知道晨亮不爱她，她哭了。现在回去，她已经决定不再回葫芦村，她吃不了这份苦，她已经没有了精神寄托。上路时晨亮要帮她挑大件，她拒绝了。她自己挑着担子，走得很吃力，亦军走上去要接她的担子，她也不让，亦军硬把她的担子抢过来，亦军说我力足着，亦军一直像姐姐一样关怀着陈楠。陈楠看了一眼亦军说，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家吧，自己一人多孤单，亦军坚定地摇着头。陈楠又问，你最近怎么不理明全了，亦军还是摇头。那件事像场梦，亦军什么都不记得了，梦醒来，亦军感觉身上痛，痛得对明全充满恨。那件事对明全也像是梦，也是什么都没记住，梦醒来的明全决定要娶亦军做老婆，但亦军却对他恨恨的，幽默快乐的明全就感到很痛苦，再也不诙谐调侃了，话也少了。一路上4人想着4个人的事，路就显得长了许多。
到了镇上车站，省城汽车刚好到，年关人多，大家就往车门挤，晨亮个子高大，顶住门，把陈楠、明全拉上去，亦军便从车窗给他们递行李。一架小型客车挤得满满的，车下就空落落的，亦军孤伶伶地站在那里，秋风吹动地面的纸屑落叶，吹动亦军的头发衣角，大家心里酸酸的，想哭。班车师傅按响喇叭，汽车徐徐驶出了车站，扬起一阵尘土，在尘与土里亦军流下了泪，晨亮他们看着站在尘与土里的亦军，也心里漠漠的。
车扬尘而去了，亦军擦了泪独自走到街上，她想砍2斤肉买2条咸鱼，村里平时是买不到这些东西的。今天是小年，街上很拥挤，天空这时飘起了毛毛雨，亦军沿着路边店铺的雨披走，这时她看到一个青草店，店门口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专治月经不调。亦军站住了，亦军有近2个月不来月经了。亦军下乡以来，经期也不请假，坚持下地劳动，快嘴婶曾经心痛地对她说女孩来身子的时候千万不要下水田，插水闭经了，就会成内疾，害自己一辈子，但亦军要那朵大红花呀。现在她真的闭经了，没有至亲之人的她，不知道找谁问说，陈楠是什么都不懂，亦军这时就走进青草店。
青草店不大，三面板壁都摆着草药柜，满屋散发着药草的浓郁气味。靠门一张条桌，桌后坐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在看药书，老先生见有人进来，托起老花镜瞄了亦军一眼，问是看病还是买药，亦军说看病。老先生就叫亦军坐到条桌前的板凳上，与老先生对面，老先生问哪里不舒服。亦军说有2个月没来那个了，老先生理解了亦军的话，托起眼镜瞄了亦军一眼，叫她伸出手，老先生按住脉，合上眼，留着长指甲的三个手指在亦军脉搏上弹动，按完右手又按左手，这时老先生抬起头，脸上喜滋滋的，说恭喜你了闺女，你有喜了，怀上了。仿佛一个炸弹在头上炸开，亦军吓呆了，过了好一阵才说出话，这怎么会，不会的。老先生看亦军惊骇的样子，就明白了，这是一个未婚怀孕的女子，农村多着这样的事，那些女孩在田边地头懵懵懂懂就怀上了孩子。老先生托托眼镜说，闺女，我这三个指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你确实是怀孕了。亦军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想起那个她像一滩水流淌在草地上的晚上，她双膝一曲跪到地上，向老先生叩着头，边哭边叫先生，说你一定救救我，老先生急忙扶起她。当老先生知道她是一个上山下乡知青时，就显出无限同情，老先生18岁的孙女也上山下乡到一个偏僻的村庄，最近请病假回来，人瘦得像猴精。老先生说没关系的闺女，你怀孕还不到2个月，这好办的，我给你配2帖药，服了就好。老先生顺着墙边的药柜抓出几样草药，包成两包说，你回去先用红酒炖一帖，一次性服下，若过一天不见经血来，再炖一帖服下，如果服完2帖还不见经血来，你再来找我。
亦军提着药，不知道怎么走出门，又怎么走上葫芦村的路，雨飘飘洒洒，扑面不知，她把药塞在胸前的衣服里，怕被雨淋湿，这是救命的药呀。她呆呆痴痴地往前走，雾雨湿了头发，结成一个个水珠，滑落到脸上脖颈里，她感到冷，从骨子里冷出来，身子抖了起来。怎么那样就会怀孕了呢？她想起那些怀孕的女人，鼓着个大大的肚子，她流泪了，她的理想她的追求，站在县城的大会场挂朵大红花，这时她想到死。她不能死，她一定要戴上大红花，她奔跑了起来，把药紧紧抱住胸前，她要赶快回到大厝，老先生说服了药就会好。她跑着，疯了一样，在飘飘蒙蒙的雾雨里……
大厝柴草房今天热闹忙碌。
翠枝和丁洁早早就起了床，打扫了厨房瓦顶上积了一年的烟尘蛛网，清理了墙角旮旯的杂物，洗刷了锅灶，锦现帮助通了烟囱，丁洁拿条凳子贴灶神图，灶神图是刻板墨印的，灶公灶婆双手拱抱端端正正坐着，贴灶神时翠枝要丁洁洗净了手脸。刚忙完，易生就来了，背着一袋麦粉，放到桌上，说这天气阴阴雨雨10多天还不见晴，越来越冷，说不定就会下雪，翠枝接话说衣被都没天气洗晒了过年。说着话，快嘴婶提着一头鸡进来，易生见到快嘴婶便问怎么不提酒，翠枝说你就记着酒，快嘴婶说等一下祥瑞会拿酒来，易生说那快去宰鸡，鸡内脏炒给我们下酒，丁洁便去烧火说我来拔鸡毛。易生搬条长凳到门口和快嘴婶一起坐，这时雨又飘飘洒洒地下起来，快嘴婶叹了口气说这天气什么时候才是完。翠枝说我去拿双旧鞋烧，翠枝以前天一下雨腰腿就痛，她捡了许多人家扔掉的旧鞋，下雨天就拿去烧，烧出一股鞋臭味，她说这烧鞋的气味传到天上，玉皇大帝以为人间雨下得没柴烧，把脚骨都烧了，便会命令龙王不得下雨，翠枝说很灵，一烧云就散了。翠枝从角落翻出一双三寸长的旧缠脚鞋，这鞋现在少了，锦现正忙完事走到门口，便说你又要烧出满村臭气，像祥瑞一样。祥瑞正抱着一瓮酒进门，放下酒梗着脖子，生气地说又说我坏话了，大家便笑起来，丁洁笑着边叫哥哥边帮祥瑞放酒。
原来前一阵丁洁和翠枝到山坡上种菜，丁洁挑担尿，尿桶高，丁洁矮小，挑着晃荡吃力，祥瑞看到了，心痛妹妹，便想起镇上看到的尿素，舀上一汤匙，加上水就可以浇出绿油油的菜，他突发奇想要制作尿素。这天傍晚祥瑞在溪边榕树坪架起一口铁锅，叫秀月帮助抬来一桶尿倒进锅里，许多孩子稀奇地跟来，看祥瑞开始了前无古人的科学创举。尿倒进锅后祥瑞便往锅下塞进柴草，点起火，立即便有一股异味冒出来，随着锅里尿水的沸腾尿骚味越来越重，秀月受不了跑了，孩子掩着鼻子站得远远看，祥瑞也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他仍然烧火不止。一阵风过，骚尿的怪味飘进村子，正是晚饭时分，大家放下碗，恶心想吐，纷纷走出家门，孩子便告诉大人祥瑞在熬尿，村人都认为祥瑞是奇人，熬尿大概是制作什么新药。尿在农村也是一种药，童尿可以治肾虚，老尿浸草药可以去伤。过了一个时辰，锅里的尿干了，果然锅底结着一层白色的晶体，与镇上见到的尿素一个样，祥瑞十分高兴。他把这些晶体小心地刮下来，用纸张包上。第二天便拿给妹妹丁洁，告诉她这叫尿素，用水泡了就是尿，丁洁很高兴提个空桶到山上菜地，放进白色晶体，兑进山水，搅均匀浇菜，结果第二天刚栽不久的菜苗全死了。
